隔着纱帐看,那中年人甚是儒雅倜傥,一派神仙体态,声音里带着清冷,斯斯文文地道:“上差驾到,真是蓬蔽生辉。敢问上差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而来?”
康安安见他如此做派,想来毕竟是涂山氏的族长,有着千年的威仪,于是毕恭毕敬道:“小差也是受命行事,因为在朱骷髅茶坊里发现了罗刹,得知中那里是贵府的房产,故特来打扰询问。”
“罗刹?”族长转头看了贺郎一眼,后者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这不可能呀,那里您是知道的,方圆几里都闹不出玄娥子来。”
族长说:“休要嘴硬,上差大人说有,就肯定是有的。”
康安安问:“那块土地很特别吗?为什么没有可能出事?”
族长说:“那里确实有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就让贺郎和你细说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告退,望上差大人见谅。”他拱了拱手,匆匆地走了。
康安安奇怪,心想这么晚了还这么忙碌,涂山氏真是勤奋呀。
贺郎从纱幔里走出来,不好意思道,“我们族长总是很忙的,不过他老人家既然亲口答应了,我一定会对你说清楚。”
“那里到底挖出来了什么东西?”康安安问。
“你听到的传言都是错的,那里并没有挖出来任何东西。而是造楼的时候,放进去了一件东西。”贺郎神秘兮兮地说。“而且放进去的,是一只血骷髅。”
“那不就是死人的骨头吗?”康安安吃了一惊,“你们为什么要放一个死人在那栋楼下?”
“那可不是普通的死人哦。”贺郎说,“这个血骷髅大有来历的,当年奸臣害死七郎,为了毁尸灭迹,遮人耳目,便命人把七郎的头颅割下,抛进滹沱河里,身子却不知埋到什么地方。说也奇怪,那头被抛到河里边,河水顿时咆哮翻滚,倒流起来,一直倒冲了四十里。到了一个叫东留属的村庄时,河水才平静下来,改为顺流。当时我们族长就在附近,得知这事之后,派人悄悄把七郎的头找来,先是供在当地的一所庙堂之中,准备等以后找到了身体再一起下葬。没想到过了近一百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后来族长带着所有族人迁居汴京,也把七郎的头颅重新启出,一起带进汴京。想是忠良的残骸,天生附着神力,头颅皮肉腐烂脱落之后,居然剩下赤红色的骷髅,且自成灵物,会在夜间发出低低嘶吼声,像是心有不甘,在呼唤它那具没找到的身体。为了安抚忠魂,安置好他的遗骸,族长召集了所有族人讨论后,决定为它造一栋安神冢。”
“安神冢是上古神冢,你们族长居然也会?”康安安叹为观止。
贺郎闻言把胸脯一挺,骄傲地说:“咱们族长修行千年,虽然不至于盘古开天时就在,但也算是看惯了日月变幻,斗转星移的大罗神仙。区区一个安神冢怎么能难得倒他。”
“唉哟,你敢这么夸口也不怕人家笑话。”有人轻轻笑,声音极媚极脆,同时夹带着一阵阵奇怪的“哗哗”声,一个头上插满金钗步摇,身上同样满是亮晶晶金饰点缀长袍的年轻女子慢步从帐后走了进来。
一瞬间,房间里的烛光都仿佛暗了一下,又或是爆了一下。康安安转头看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低下去。倒不是因为人太美或太丑,而是她整个人在烛光下金光四射,贴了金箔的佛像似的,散发出道道光线,简直能刺痛人的眼睛。女子走到她身边停下,就算是站着不动,身上的光点光线也在变幻不定,康安安只敢用眼角瞄着她,觉得她似乎极美,又似乎极古怪。
贺郎见她出来,也吃了一惊,又像是很无语的样子,低声对康安安说:“这位是我们家……小姐……姐。”
感觉这窝狐狸都没有姓名,贺郎算是在外面跑业务赚钱的,也只得一个不知是姓还是名的字。
康安安道:“小姐……姐?”
那位小姐姐“咯咯”地笑起来道:“是不是觉得我们的称呼都挺奇怪的?”
康安安道:“不敢,仙家的规矩总是与众不同的。”
“我很久没有见过从归墟来的客了?”小姐姐感叹,围着她走了一圈,衣服上闪闪发光晃得康安安脑瓜仁都疼。“你们还是只能先上身女体吗?我瞧这具身体与你十分不配呢。”
康安安努力抬起头想面对着她,无奈满目灿灿,实在睁不开眼,只好苦笑道:“这并不重要,肉体只是个工具而已,能完成吴大人的任务就好。”
“你说的吴大人,还是那个吴镜吗?”小姐姐背着手,一派老气横秋的样子,似乎知道的事情还挺多。
“正是,原来小姐姐也认识咱们吴大人?”
“那是自然。”小姐姐笑,不欲多说,“怎么你这次是为了朱骷髅茶坊的那块地而来吗?”
“正是,朱骷髅茶坊里出了罗刹,在下总要来问清缘由。”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姐姐突然转身,叉腰对贺郎道,“我早说那里需要时时盯紧些,你只管租出去,也不负责日常打理的吗?除了收房租,你有没有经常去茶坊里仔细看过?”
“我也没有办法呀。”贺郎大不甘心,嘀咕道,“要知道那可是个安神冢,尤其是院子里的楼,墙壁里都封着符纸,地下还埋着镇灵物。我多去一次,元神就受损一次,为了收这点糟心钱,难道还要用我的道行去抵换吗?”
小姐姐骂:“谁让你亲自去看啦,你手下就没有可靠的人,让他们多去检查检查不行吗?”
贺郎委屈起来,嘟着嘴道:“我也派过人去呀,不过都是肉眼凡胎,只能看看表面文章,哪能瞧出什么事情来。”
“你呀,幼稚、贪玩、没用,就是会嘴硬!”小姐姐毫不客气地教训他。
贺郎看得出心里很害怕这个小姐姐,不敢当面顶嘴,可怜巴巴地看了看康安安。
康安安只得打圆场道:“确实也怪不得贺郎,罗刹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被困在院子里,并未逃出来害人。就算是茶坊老板,也只是最近才觉得不妥。”
“嘿!族长刚才在后面都认真算过啦!那是因为三个月前楼被雨水冲坏了,房子一角墙壁里的符纸损毁,破坏了安神冢的完整和法力。否则七郎的遗体还在那里,自带着神威镇场,周围哪可能有任何妖物可以作祟。”说到这里她火气又大起来,指着贺郎骂,“我不怪他怪谁?房子坏了三个月,这几天才刚发现吗?早些派人去修好,不就没这些多出来的事情了?不就是手上有几套房产吗,值得你大呼小叫忙成这样?天天混在州桥耍傀儡戏,还跟我说要把七郎的故事编成傀儡戏到处流传,也算是做功德积福报。这下好了!现在后院都失火了,咱们的房产闹出了罗刹,都惊动了归墟的度朔使,你做这点功德能顶什么用?”
小姐姐一句句连珠炮般砸向贺郎,后者嘴里呜呜出声,像受伤的小动物似的,不敢再说一个字了。
康安安硬着头皮说:“呃……话又说回来,发现了也有好处。否则照你们的说法,安神冢如果没有损坏,那些罗刹就永远被镇压在下面,我们也永远不会发现了。”
贺郎乘机说:“对呀,其实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在于,为什么那里会有罗刹啊?那条街全是商业店铺,日日热火朝天的,人气极旺。那里又不是郊外乱葬岗,无缘无故不该会有戾气出现啊,纵然是那里死了人,凝结着戾气,也应该很快就被归墟的捕快发现了啊,怎么可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转成罗刹啊?”
小姐姐瞪着他:“啊啊啊,你啊什么!还准备来问我吗?告诉你,族长已经推算出前因后果,那栋房子本来是为了积德的,现在却成了祸端,干了缺德的买卖。让你快去速速查清,别因此影响到咱们涂山氏的名誉和功德!”
贺郎被她吓得额头迸出冷汗,顿时一躬到底:“是,是,我立刻就去调查,一定配合着上差大人把事情查清楚。”
“废话,你拉的屎,自己把屁股擦干净!”小姐姐满嘴粗话,比身上的打扮更让康安安心惊肉跳。不由暗想,难道因为是有道行的仙家,所以才这么不讲究世俗眼光的吗?
“好,既然如此,上差大人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他去做,不必手下留情。我也乏了,就不陪大人聊天了。”小姐姐咯咯一阵娇笑,转身离开,边走边抖得全身饰品都“哗哗”作响。康安安只觉得她身后的珠宝流光溢彩,多看一眼简直会失明。
她也学着贺郎一样,一躬到底:“小姐姐再见。”
贺郎擦了擦额角的汗,叹:“好了,没事了,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揉着眼睛出了宅院,进了花园,视力受到强光后无法习惯正常光线,外头灯笼又暗,更觉周围一片漆黑,路都摸不着了,康安安忍不住问:“你家小姐……姐总是这么光彩照人的吗?”
贺郎竖起耳朵,突然说:“嘘……”
耳边极轻的一道风声,康安安只觉脚下一动,似乎是什么动物贴着衣角窜了过去。她视力还未完全恢复,便问贺郎:“那是什么?你们家养的猫吗?”
贺郎苦笑:“算是吧。”
两个人向前走了一段,总算能看清楚路了,只见迎面走来几个人。当头一人看打扮像是个有钱的员外爷,不过极其老态,手里还拄着条拐杖,纵然是夜里也能看出满头白发苍苍,大声道:“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连个出来服侍的都没有!”
他只顾大呼小叫,眼睛都不看前路,康安安避了又避,还是在狭小的花道上和他面对面堵住了。老者怒道:“你是谁呀?走路不带眼睛的吗?”
仔细一看,他自己紧闭着双眼,原来是个瞎子。
贺郎说:“你客气些吧,这位可是族长的贵客。”又对康安安说,“这位是咱们府里的……大爷……爷。”
康安安艰难地道:“大……爷……爷……”这窝狐狸是真的都没名字的啊!
“原来是贵客,真是怠慢了!”大爷爷像是听了十分高兴,突然朝着她探出手臂,“让老朽好好摸一摸,贵人到底长得是什么模样的?”
康安安:……
还不等她开口推辞,一只干枯的老人手已经摸到脸上了。
贺郎实在看不下去,忙过来劝开,“大爷爷,您小心,路在这里,请往这里走。”
大爷爷露出十分欣慰的样子,不住赞道:“贵人长得不错哇!这小模样一摸就挺水灵,族长瞧了一定很高兴。”
贺郎连连说:“是,是,完全正确。”好不容易把他劝过去了,自己偷偷翻了个白眼,眼见十几个仆人远远地赶过来,后头还赶着马车,准备伺候他们上车。康安安皱着眉,看着那大爷爷的背影,元神之气似乎有些熟悉,说:“不对呀……他……怎么……”
话未说完,贺郎突然冲过来拦腰一把抱起她,直接扔进马车里,随后自己飞身跃起,跳上马车,一边用力敲着车门叫:“走!走!”。
康安安:“……”
马车撒开蹄子跑出好远,贺郎才松了口气,道:“姐姐,你到底看出来啦?”
康安安叹道:“本来只是有些怀疑,不过根据你这个样子……”
贺郎忙竖起手指在嘴前,“谢谢你,给族长留点面子,咱们看破不说破啊。”
康安安努力忍了一会,终于还是笑出来了,“你们族长……蛮有空的,不光是个有趣的元神,还是个演戏的人才。”
贺郎擦了把冷汗,说:“这年头谁没有个兴趣爱好呢,我们族长就喜欢这个调调儿。”
康安安一拍手:“怪不得他刚才又是隔着纱帐、又是满身金衣服、又是装瞎子闭眼。原来是不让我看到他的眼睛,怕我从里面瞧出那些都是同一个元神吧?”
“嘘,噤声,你口下留情。就当配合一下他的表演,别让他觉得被瞧出来啦。”贺郎苦笑,“也难怪,他寂寞了这么多年,平时总面对着同样的一群人,偶尔玩个幻术连鼓掌喝彩的都没有几个。若是出去找凡夫俗子玩,不是怕吓死他们,就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毫无趣味可言。这次见到你去,真是乐开了花,不知道怎么疯才好,你就当作没识破他的手段,让他心里且得意几天吧。”
“哦。”康安安无语,看来长寿的涂山氏也是蛮无聊的,又问,“刚才花园里跑过去的,不会是他的真身吧?这也玩得太开了!”
“不,不是,那是他幻化成的猫,他这是在炫耀自己不但用幻术变化人形,也能变成各种其他的物种。而且他变猫特别厉害,完全看不出本尊来,这种幻术其实很厉害,很有些道行才能做到。”
“哦。”康安安再次无语,关于涂山氏的事情她实在不是很懂,想了想,问:“他倒放心让你跟着我出来?”
“唉,咱们族越来越人丁稀薄,许多族人禁不起繁华诱惑,选择和凡间男女成亲生子。久而久之,血脉越来越混杂,也直接影响到了修炼效果,所以虽然看起来还有几百口人,真正能修炼得道的最多只有十几个了。我就是少数的正统子弟之一,将来是要继承家族产业的,自然要出来历练一番。”贺郎挺了挺胸,“族长越是骂得我狠了,其实就是越重视我。能和来自归墟的度朔使一起办事,将来说出去,足够我脸上风光一阵了!”
小王爷和谢子璎追丢了贺郎的马车,正垂头丧气地等在原地。见他们回来了,欣慰之余,又有些意外,指着贺郎问:“这个东西怎么也一起跟回来了?他为什么老是腻在你身边。”
贺郎生气道:“我劝你说话客气点,你才是东西,我是跟着姐姐回来办事的,又不是为了来看你。再说,我能大驾光临你的府上,是你几生修来的福气,且偷着乐去吧。”
小王爷不客气道:“乐什么,乐你不是个东西?”
两个人立刻乌鸡眼似的对立起来,小王爷多出来的情灵也来助威,聚在了眉心处。贺郎瞧清楚了,“嘤咛”一声,躲到康安安背后,叫道:“姐姐快来帮我,这个人身上的元神好奇怪呀!”
小王爷越发愤怒:“是男人的就滚出来,咱们一对一单挑。”
贺郎探出头道:“我才不算是男人,我可男可女。”一边说一边真变了个女形出来,花容月貌,风流妩媚,把屋里所有人都看呆住。
谢子璎终于见识到真正的“狐朋”,还亲眼见他做了法,极其激动,无比兴奋。凑过去抚摸他的头发,颤声道:“仙兄……您真的显灵啦。”
贺郎被他碰得头上发痒,一不留神,跳出两只小耳朵,谢子璎手心里顿时触到毛茸茸的两团,又吓了一跳。
不等众人看清楚,贺郎随即收起耳朵,恢复为男形,笑着说:“对不住啊,我功力尚浅,对于女形的把握力度还不足。”
康安安等众人安静下来,把朱骷髅茶坊的来历对他们说了一遍,道:“贺郎即是茶坊的主人,来帮我们一起解决问题,自然是更方便,更方便查清此事了。”
谢子璎长叹:“我算是长见识了,原来七郎是真的存在,世上还有盖整栋楼做安神冢这种事情。怪不得茶坊必须叫朱骷髅的名字,底下还真的埋了一只血骷髅啊。”
贺郎从桌上点心匣子里随手抓了把甘草瓜子吃,边吃边道:“你们自己知道就好了,休要到外面胡说。连累到我的房子以后借不出去,亏了钱还是要找你们算账的。至于必须起这个名字,也是咱们族长的意思:一来是为了祭奠底下的英魂;二来也是为了试试租借人是否真的有缘,身上的阳气能否当得起,毕竟普通的人一听名字就不敢再租了,只有身上带着狠劲杀气的,能压得住这个名字的人才算有缘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