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板虽然满脸络腮胡子,但天生一双杏眼,性情温和,哪有半分凶相。尤其是当他远远看到小王爷身后跟着的贺郎,眼里简直快掉下眼泪来。两个魔头竟然还聚在一起了,他用力呼吸几口,才重新挤出个笑脸来,出门迎接道:“各位怎么来了?咦,这位是贺郎啊,您老怎么也大驾光临了?”
贺郎说:“我来瞧瞧我的房子,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刘老板笑胡须都颤起来,“欢迎,欢迎,请上楼。”
小王爷说:“你们要喝茶尽管去喝,我们可没功夫,要去后面院子瞧瞧。”
刘老板的脸顿时抽搐起来:“不是说好了只能晚上去吗?你们这是要砸我的生意啊!”
“少拿话套人,我们就去看看空院子,你要是再叽叽歪歪的,咱们也不介意让你的客人一起过来听听。”小王爷领着人就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刘老板气到发苦,指着他的背影对着贺郎,说:“这些人……怎么…… ”
贺郎把眼一瞪:“这些人就是我找来的,你自己说,我好好借给你的房子为什么会坍了一角?还不及时修理,你当我是个摆设吗?”
刘老板:“……”
贺郎看了看院子的方向,那里不光有七郎的骷髅,还有镇灵的符箓,房间角落还埋着法物,不由心中忌惮,到底不敢太靠近,说:“算了,让他们去看吧,你别想溜,陪我上去喝杯茶。”
白天的房子看起来很萧条,但不至于阴森可怖。除了康安安,其余人只觉得里面特别寒湿些,估计是久不通风,缺少人气的缘故。只有康安安觉得心悸,仿佛有双隐形的眼在暗中窥视着她,又像有把利刃顶在背后,好在她现在有肉身可以保护元神,这种无形的压力虽然时刻压迫在心头,但对身体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几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谢子璎抬头看着屋顶破损的一角,说:“这老板也忒懒了,破成这样都不修。”
康安安道:“他说本来想修过,因为出了状况才停下来。”
谢子璎跃跃欲试地说:“要不咱们再找些人来修吧,说不定一动土,那些东西就跑出来了。”他昨天晚上才见识过了涂山氏,雄心大增,如今野心勃勃地想要再见识一下罗刹。
康安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感觉他属于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那种人,简直把罗刹当话本戏看了,当下说:“叫你们来,是为了其他的原因。昨天晚上还是贺郎提醒我了,这里明明是闹市,人气极足,为什么会有罗刹被镇在下面?涂山氏既然选择这里做安神冢,肯定事先是勘查、了解过场地,绝不会出现把戾怨留在里面的纰漏,所以说这些罗刹肯定也是安神冢建成之后才形成的。而且这里有七郎的神力,还有各种各样的镇魂法器,如果附近有亡魂出现也立刻会逃之不及,哪会停留在此?除非那亡魂受到了限制,被困于此动弹不得。反正刘老板那里我已让贺郎去旁敲侧击一下,咱们也来院子里找找,看看这里有没有近期动过土的痕迹。”
谢子璎遗憾地说:“那么今天我们是见不到鬼了?”
康安安没好气说:“放心,白天本来阳气充足,你们又都是男身,轻易闹不出事来。”
谢子璎无比失望,说:“哦。”
房间里统共就那几件破旧家具,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收获。康安安出了房间,又来到院子里,小王爷早出来透气了,此刻正沉默地看着院子旁竹丛一角。
自从进了这个院子后,他就特别安静,康安安几乎都没有听他说过什么话,不由慢慢走到他身后,问:“你怎么了?”
小王爷慢慢回了头,虽然看着她,目光却像是要看透她的身体一般,等了等,才说:“我没事。”
康安安说:“哦?”见他脸上一绺散发遮住了魙符,忙伸手去抚开,手指还未触到脸上肌肤,竟然被他一把捏住了。
她愣住,自相识以来,小王爷对她可算百依百顺,今天居然强硬起来,还会伸手阻挡。
“你没事吧?”她再一次问。
小王爷不出声,康安安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但他捏着她的手却并不放开,慢慢地,一直牵引到自己面前,像是嗅一朵鲜花似的,在她指尖上轻轻地闻了一下。康安安顿时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而康安安觉得,他的另一半脸也似乎和之前有着微妙不同。
“你们在找什么啊?”谢子璎也跟出来,见他们立在几竿修竹旁,便一头钻过来。
康安安忙用力抽手回来,缩在身后,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小王爷指了指脚下,道:“这里有问题,竹丛下面的土是松的。”
“好嘞!”谢子璎心头一喜,从旁边抄了把铲子开始挖起来。
康安安立在旁边,心头起伏难平。她瞄了眼身边的小王爷,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似乎站在旁边的是个陌生人。
谢子璎挖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他做不惯粗活,累得一身是汗,忍不住抬头抱怨:“这里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啊?”
康安安便说:“你再挖深点,就这么个浅坑能看出什么。”
小王爷看着院子入口处,嘴角斜出个冷笑,“有人来了。”
门口来的人是那个叫作刘梁的茶博士,看起来他在茶坊中颇有号召力。他身后跟着一群茶博士,个个横眉立目,凶神恶煞一般。
“你们在干什么?那片竹子可是我新栽下的,刚抽了嫩芽!”他一边骂,一边过来细看,怒道:“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一会要借房子,一会要猎奇,一会儿打人,一会儿挖地,简直欺人太甚!王府就这么肆意胡作非为的吗?”
谢子璎被逮了个正着,未免心虚脸红,忙丢了铲子,期期艾艾地站到小王爷身后去了。
小王爷淡淡地道:“你们老板都没说话,你心虚什么,难道下面还藏着宝贝?”
刘梁冷笑一声道:“我们老板是个老实人,只晓得哄人做生意,被你们三句两句就吓破了胆。咱们却不吃这套,休要啰唆,快滚出去,不许再踏进这里半步!”
他果然指挥着茶博士们,或举刀,或提棍,还有拎着热水壶的,硬是把他们赶出了院子。贺郎已经下楼,候在楼前等人,见他们几个狼狈地被赶出来,不由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怎么了?听说你们在里面动土了?挖到什么东西没有?”
谢子璎没好气:“你自己怎么不去看看?”
贺郎无奈说:“我要是敢进去倒好了,不行,杀气太重,太不利于我的身心健康了。那里对一切没有肉身护体的元神都有压制作用,你们平常人是不懂的,大概只有姐姐才能感觉到。”
康安安心念一动,看了眼小王爷,自从出了那个院子之后,他似乎又渐渐地变回来了,此刻站在门口,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康安安试探着,伸手去他脸上,小王爷茫然地抬头看她,这次倒没有躲开,任她把散发撩起。康安安还惦记着刚才他的怪异之处,心怀惴惴,不住地在他这里拂一下,那里拍一下。小王爷倒是无所谓,随便她碰触,旁边的人便觉得十分古怪,谢子璎偷偷一拉她的袖子,拽到一边问:“呃……那个,安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咱们王爷身上是多了什么东西吗?”
“刚才在院子里的时候,你有没有发觉他很奇怪?”康安安偷偷道。
谢子璎摇头:“我当时忙着铲土呢,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康安安说:“我肯定是不会看错的,刚才他在院子里的时候,特别安静,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我觉得……有点可怕。”
整个汴京城,任何人都可以说小王爷可怕,但从康安安嘴里说出来,谢子璎就觉得非常怪诞不合理了。他忍不住横了她一眼:“安姑娘,我要是你,确实也会觉得可怕,毕竟咱们小王爷就快变成条狗围着你摇尾巴打转了。他刚才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康安安:“呃……算了,没事了。”
她无法形容刚才小王爷嗅她手指尖的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那种安静的、坚定的力量如此陌生,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人。
贺郎说:“接下来怎么办?咱们不能就这么空手而归吧?”
谢子璎说:“不走干什么?老板没发火,下头的伙计倒造反了,不肯再让我们进去了。”
贺郎说:“他凭什么不肯,这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的地!”
“可是你已经把房子借给他了啊。”谢子璎说,“按照我国律法来说,契约期间租物归他所用,他说不能进去,连你这个楼主也不能擅自闯入。”
康安安皱起眉头问:“我看这个叫刘梁的茶博士来历不小呢,似乎连老板都让着他几分。”
谢子璎也说:“对,你没见他前脚赶走了我们,后脚把老板都叫出去了。仿佛他才是这里的老板似的,显得这个刘老板显得好窝囊。”
贺郎点头:“不错,这个事我晓得,刘梁似乎是刘老板的小舅子,平时也是个厉害的泼皮货。这茶坊里许多事都靠他经手主持,刘老板也很听他的话。”
康安安心念一动,还要说话,却听茶坊里又是一阵动静,像是吵起架来,过了一会,门一开,一个妇人被直接推倒在大街上。
那妇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满面憔悴,泪眼婆娑地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呜呜’地哭,边哭边说:“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就可怜可怜我们母女吧!”
小王爷平时最看不得这种妇孺被欺负的事,本来已经走到了马车旁,此时又停下脚步,调头回来:“咦?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贺郎也是个热心肠的,已经过去把那妇人搀扶起来,问:“大嫂,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那妇人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拉住他痛哭道:“这位公子且听我说,一个月前我儿子生了场重病,没钱请大夫。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刘老板来找我说要拿五十两银子买我的小女儿,我本来舍不得,但眼看着儿子越来越弱,刘老板又说绝对不会亏待了我女儿,才一咬牙把女儿卖给了他。想不到钱才拿到手几天,儿子就病死了。我办完了丧事,立刻就凑足五十两银子来找刘老板,希望把女儿赎回来。可是他手下的人说买卖手续合法,再要赎回就不是这个价钱了,他说至少要一百两。可怜我是个靠浆洗过活的寡妇,哪有那么多的钱,身边只拖着一儿一女,如今只剩下这个女儿了。若是连她都找不回来,我还有什么盼头,索性就一头撞死在这里罢了!”
边说边哭,一连说了好几遍,引得路人围过来议论纷纷,茶坊立刻采取措施,派出茶博士出来疏散人群。刘梁一马当先挡在门前,他口齿特别厉害,叉腰横目骂道:“白纸黑字的契约文书,岂是你说反悔就可以反悔的?自从你女儿来了我们这,吃喝用度且不说,专找了整个汴京城最好的教坊师傅教她唱曲歌舞,单这一个月的学费开销岂是普通人家可以承受的。要一百两银子实也不亏了你,不去想办法凑钱,倒有功夫在这里撒泼打滚。我瞧你根本不想要女儿,就是靠卖惨来讹我们老板的!再敢胡说,就叫人来打断你的腿!”
小王爷哪听得起这话,立时气炸了,冲过去就是一记窝心脚,把刘梁踢得仰天一跤,半天都爬不起来。小王爷冷笑:“你还要打断谁的腿?信不信我先活劈了你!”
茶博士们身上还带着那天晚上打架的伤,见到他像见了猛虎似的,顿时吓得手忙脚乱,一窝蜂扶着刘梁退回茶坊里去了。
小王爷指着妇人说:“你别急,这事我替你做主,什么手续齐全,银货两讫,就这种拆散人家天打雷劈的勾当,道理上就过不了我这一关,休想叫他得逞。”
贺郎毕竟是有道行的,处事比较圆滑,先把妇人扶起来,安慰了几句,柔声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难事,不就是一百两银子吗?给他就是了,回头直接从我的房租里扣。”
几个人毫不客气,带着妇人重新闯进了茶楼,刘老板躲在一边不说话,只是拿眼看住刘梁,刘梁板着脸冷冷道:“不卖!”
小王爷说:“我瞧你是抬价上瘾了,一个月前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人,现在难道想开价一千两?要不要先问问我的拳头同意不同意?”
刘梁怒目看他,忍气道:“我们才不要你们的钱,说不卖就不卖。难道天子脚下,还有强买强卖的事?你就是去开封府告状,我们茶坊也是有理的!”
那妇人听他口气强硬,不由哀声痛哭起来,‘扑通’跑去跪到刘老板脚下,连连磕头道:“我女儿才八岁,她太小了,学不了多少本事。您行行好就把她还给我吧,在这世上我就只剩下一个亲人了,没有她,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刘老板看了她一眼,嘟囔说:“求我也没用……”。
话未说完,一只巴掌从天而降,把他抽了个大趔趄。
小王爷举着手道:“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你别给脸不要脸!”
刘老板捧着脸,嘴里一股血腥气,顿时急怒攻心起来:“你……你这还是讲道理……你……都不听我把话说完……你这个疯子!”只觉得头晕目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贺郎温和道:“刘老板,别人的话你不听也就算了,连我的话都不肯听吗?咱们可是老交情了,不如把女儿还给她,价钱你开,反正银子我有的是,我叫账房支给你。”
刘老板‘呸’地一口血沫吐在地上,苦着脸道:“休要如此做张做致,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戏是演给谁看的呢?我可不是要抬价诈你们的钱,我刚才没说完,这个女孩儿早已经卖出去了,就算你给我一千两,也没办法把人还给她啦。”
妇人听他这句话,呆若木鸡,忽地头一歪,晕倒在地上。
康安安忙把她扶起来,靠在旁边,小王爷眼都红了,掐着刘老板的脖子问:“卖到哪里去了?你给我把买家的名字报出来!”
刘梁一见他动手,劈手提了把椅子冲过来,其余茶博士纷纷举起菜刀、木棍做武器,朝着几个人围上来。
谢子璎见眼他们人多势众, 忙大喝一声:“有话好好说,小王爷伤了半根头发,你们都得带出去吃官司的。”
茶博士们一惊,停在原地看向刘梁。
刘梁面上透出阴狠之色,慢慢地道:“小王爷怎么了?就可以来我们这里闹事伤人?他就是个无端伤人的疯子,才把我们老板打出一脸血,还无缘无故踢我一脚。待会到了衙门里,咱们先验伤看看到底是谁的错!”
茶博士们一听,又捏紧了手上的刀。
倒是刘老板忙阻拦说:“好了好了,我闹不过你们,其实那天晚上你们闹的那场‘点花香’就是她的女儿。你们走后,朱雀门外张府的公子派人来找我,丢下八百两银子,把她的卖身契要走了。”
小王爷听他这话,火冒三丈,抡起拳头作势要打。刘梁挺身挡在刘老板面前,刘老板便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道:“你想干什么?打死我你也是要抵命的,只怪你们自己来晚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康安安刚才默不作声听了半天,此刻淡淡道:“刘老板,你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扯得好严密的谎。我相信你已经把人卖了,可是要说人不在你这,却是不可能的。上次‘点花香’的时候,我就打听过了,客人看中你的女孩子后,付了定金,还是要先留在茶坊里调教几年,才肯让人领回去。我倒有个好主意,你不如先把女孩子带出来,让她们母女团聚。咱们再约张公子喝个茶,摆个赔礼道歉的席面,和他好好地商量一下,你看如何?”
刘老板想不到她打听得这么清楚,一呆,刘梁凌厉的目光便朝身边的茶博士一扫, 吓得众人全都低头不语。
刘老板坚决吸道:“怎么可以,这算是毁约的事,我以后还要做生意呢!”
贺郎说:“刘老板你不厚道 啊,又不是要你去亲自毁约,不过请你把人约过来,咱们自然会和他好好商量。你难道连这点举手之劳都不肯做?你的心是有多狠,硬要把人家母女骨肉分离!”
小王爷又举起一只手,说:“我刚才听你骂我是疯子,看来,确实不用再讲什么道理了。”
两伙人眼看又要打起来。
刘老板被他们逼得没办法,一跺腿,说:“好,你们别再纠缠不休了,我去请就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张公子不肯,我就绝不能把人给你们。他若答应了,我才能放人!”
“没问题,你只管去约人。”康安安说,“咱们也不去别家了,就在这里解决。麻烦老板替我们置桌酒席,咱们也不走了,专等你请过人来。”
刘老板咬牙切齿,想了又想,终于站起来,长叹一声:“我今天真是流年不利,撞到你们几个定头货,也罢,我亲自跑一趟吧。”
眼看他带着刘梁出了门,茶博士们也退出了房间。贺郎便朝着康安安露出个讨好的笑容,道:“姐姐,咱们心有灵犀,是不是打的同样的算盘呀?”
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康安安微笑,上去抚了抚他的头发,赞道:“好聪明的贺郎,果然是水晶心玻璃肝。你先在这里顶一会儿,我和他们再去后面里瞧瞧。不过挖了个竹子刘老板就急成这样,看来我们肯定能从他的院子里找到点有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