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懿还半没有睡,护卫进来禀告消息时,只见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灯光很暗,他大半个脸都沉在阴影里,只留一半绷紧的下颌发着光。
护卫浑身黑衣,面目冷峻,像是座冰山,声音也不带任何情绪,慢慢地说完所有的话。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复,便抬头看了主人一眼,只见他脸色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连呼吸都仿佛停了。他在出汗,乌鸦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翘起,心里暗暗确定。
天崩地裂于眼前都不会变色的主人突然脸色大变,像是又被人抽掉元神,虽然上报这两人每一句谈话是例行公事,但傻子都能看出,今天晚上的记录非同小可。
果然人只要有了弱点就会变得不一样,乌鸦内心哀叹,无欲则刚,无欲则刚啊!本来以为这辈子论城府智谋能干他永远比不上主人,可今天一见,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有一项优势,这个发现令他心情大好,浑身充满干劲。
赵宗懿才不知道属下的诡异心思,他手里实实地攥着把冷汗,满脑子都是刚才乌鸦说的话,根本无法专注于其他事。
过了半晌,他终于摇摇头,这个动作显得疲倦而短促,缓缓说道:“让她好好休息,有空了我再去看她。”
乌鸦舒了口气,像是终于等到了一句实在的话,他目光微微闪动,看着主人有些不自然的坐姿:“你……身上……需不需要我准备些什么东西?”
赵宗懿眯起眼,阴森森地看着他:“你倒说说看,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瞧着主人阴郁的目光,乌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顿时哑口无言,只觉得脖子后被他盯着的皮肤一阵发寒,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
康安安一觉睡到午后才睁开眼,做了许多不连贯的乱梦。情灵齐全后,多梦也是她的新体检,且醒来之后只留下怅然的感觉,却又想不起到底梦到了些什么。
门外早守着奴仆,听到屋里动静,顿时各种忙碌起来,端水送茶,捧漱具手巾,后头跟着排得整整齐齐的队伍,一个个传递进来食盒,翻开盒盖,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米粥、糕饼、精致小菜。
“……”康安安就算睡蒙了,也能感觉今天的排场实在很不一样。
乘着漱口的当儿,她往门外瞄了一眼,破天荒的,护卫朝着她露出灿烂的笑脸。
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了。康安安再一次心里肯定。
果然,才吃完饭,赵宗懿便来了,他实在是等不到晚上。
由于还残存着昨晚的记忆,康安安看他的时候明显有些抵触情绪,心里还置着气,一想到他蜷缩着身子往床外爬出去的样子,忍不住往他腰下瞄了一眼。
赵宗懿目光何等敏锐,顿时被她这一眼瞟得浑身都石化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扭头走人,可是想了半天,咬了咬牙,还是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仆人们见他进来,一个个屏息噤声,低头鱼贯而出,退潮似的走得一个都不剩。
康安安立在原地不动,凹凸有致的身材映着身后的阳光,妩媚诱惑;而她的面容清秀明净,毫无杂念,眉眼睫毛都疏朗明显,眼里倒射着金光,鬓边一丝头发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赵宗懿看着她的侧影,有些恍惚。
记忆里,他总是这样默默地瞧着她,透过模糊的视线,通过被别人支配掌握的角度,如隔着透明的梦境,偷窥一般,朦胧地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连触摸都是麻木迟钝,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的千山万水,抚摸亲吻都毫无实质感。
他其实一直都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占据着自己身体的人说说笑笑。她总是会伸手抚摸他,却又不是摸在他的身上,手指沾在肌肤上,连一丝体温的热度都没有。
那些年,他是一个被偷掉了所有的感官体验的人,却又留下所有见证。他能看到发生的事情,只是无法贴肤贴肉的感受,如同被束缚住手脚的饿汉面对着整桌饕餮美食,所有的细节都明明白白,却没有享用的权利。
渴望常常令他感到愤怒、发狂,以至于刚见到郭珺臣的那一刻,第一个反应就是杀了他。事实上,要不是乌鸦及时伸手阻止,郭珺臣可能已经死了。
赵宗懿闭上眼睛无声地吸了口气。康安安也在看着他,却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之前的人轮廓清晰而舒展,风情颇张,不能自遏;而换魂之后的人,五官清俊坚挺,如圭如璧,叫人望而却步,不敢亲近。
同样的一张脸,因为元神的不同,眼神中透露着完全不同的精气,而有了明显的区别。正因如此,她永远不会有认错人的困扰,从头至尾,虽然他们共用着同一具身体,可是她始终都能分得清楚其中微妙的差别。
她叹了口气,问:“你终于发现我又被换回来了?”
一大早这许多奇怪的事情,以及他现在的眼神,都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一件事,他已经不厌恶她了,不但不厌恶,而且很有些抱歉的意思,所以他已经明白她才是真正的康安安了。
赵宗懿点点头,道:“你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来我们被她骗得有多苦,所以……贺郎和小谢都不是故意对你无理。之前的那些事,你都别往心里去。”
一个多月?康安安悚然一惊,原来她在扳指里被关了那么久了,不过她对日期向来没有什么感觉,也懒得记住今夕何夕。
“你们究竟上了什么当?”她只关心这个,贺郎和赵宗懿也就罢了,这两人都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精细人,而小谢却是个得过且过的笑面书生,能把他气成那样,也算是真难得。
“……”赵宗懿眉头皱起,像被针刺到似的把头转开,“不必多说,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咦?”她反而更好奇了,想了想,“之前上我身的人是谁?”
“胡小俏。”
“哦!”光这个名字已经能够说明一切问题,康安安想到她风骚入骨的体态言行, 忍不住会心一笑“她肯定把你们欺负得很惨吧?”
赵宗懿眼中寒光闪过,神色凝重,并不回答。
康安安追问:“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以至于一见面,你就如此痛恨我?”
他咬牙沉默,转而眉眼深深地看住她,幽幽道:“你真的想知道?”
“那……算了吧。”康安安马上后悔,他的眼睛像一口深井,反射着星光,看久了能把人吸进去。而这个问题就是背后的帮凶,随时都能助力推一把,她突然感到了危险。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凝视着她道:“你再问一遍,我就告诉你,这辈子我也只告诉你一个人。”
每个字都像是咒语,会从虚无中缓缓伸出手来,揪着她整个人,能一直拖到深渊里去。
“我……”她被他看得像要着魔,莫名地紧张起来,含混不清地说,“我……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为什么?”他轻笑,声音很近很近。耳边像是爆了一连串极细的火花,烧得耳垂发烫,烫得浑身发软,带来酥痒微麻的烧灼感,她迅速地侧身退步,离他远点。
“你接下来准备把郭珺臣怎么办?”她若无其事地说,其实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毕竟新人不同旧人,不是什么话题都能说的。
果然,他不悦道:“你怎么无论说什么都会说到他身上去?”
无奈,康安安只能再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换了回来?”
“因为我听到了你昨天晚上说的话。”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康安安呆了呆,这才明白自己原来一直被他监视,难为他还说得这么正大光明,顿时火冒三丈道:“我知道你曾经经历了一些很痛苦的事情,但也不必从此杯弓蛇影!除了偷偷摸摸的派人监听,故意让身边的人自相争斗,你难道就没有别的乐趣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赵宗懿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猥琐不堪?”
“昨天我明明看到你命令小谢用法术对付贺郎,不是他们当猴子耍吗?”她反问。
“你觉得我是在欺负他们?”他不以为然,“难道像你一样把母鸡护小鸡似的就是对他们好?”
“我才没有!我一直都很尊重他们。”康安安骇笑。
“不,你有!”他严肃道:“一直以来,你包揽了许多大事小事,把他们都宠到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地步。岂不知,一个人,你把他赶到哪个地步上,他就能有多大的本领。小谢本来就胆小如鼠,遇事没有担当,你更事事护着他,由着他,把他惯成个娇婆娘一样。贺郎确实聪明过人,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灵动有余却果断不足。你一路由着他叫你姐姐,满口甜言蜜语地讨你欢心,这是要把他往宠物上驯养吗?玉不琢,不成器,将来我们要面对的各种危险境况会很多,就他们这种乖儿子似的一味讨巧可不行,迟早害了自己,我不过是在磨炼他们,逼一逼他们的野性。”
真是够了,康安安语塞,心想我不过说了一句,你竟然能反驳这么多话,就这种强词夺理的本事,还好被关了几年,否则世上还真没有人吵得过。
赵宗懿见她侧着脸,以为还是不服,不由微笑,柔声问:“你是不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我说的话?或者你再仔细想想,族长当初把贺郎交给你时,本意是觉得他禁不起大风大浪,需要经历些挫折,对不对?你对此还有什么意见吗?”
“不敢,他们现在都投靠了你,都是你的属下,我的意见有何重要。”
“要不你也投靠进来?我还是让你管他们。”赵宗懿含笑道。
明知道他是在取笑她,康安安瞪了他一眼:“我可没这么大的福气,我没本事管别人,也不想被谁管,你不如放我走吧。”
“放你走?去哪里?和谁一起走?”他蓦然沉下脸,十分不悦。
怎么?变脸这么快?康安安吓一跳,不知道哪句话又惹恼了他:“难道你还想扣着我不放吗?关在你府里一辈子?”
他撇了撇嘴角,避而不答。
康安安只觉莫名其妙,和这个人说话实在太累了。忽远忽近,软硬不吃,一句不中听就立刻翻脸,且说了半天都不肯给她一句明确的答复,也不晓得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她撑着额头退了一步:“好吧,我暂且留下来,等到你处理完郭府的那些余党,你再放我走。”
赵宗懿皱起眉头,用力看了她一眼。
康安安奇道:“这么看着我干吗?难道我又说错了什么?”
他眯起眼,目光凉凉地,仿佛能看到她骨髓里去,半天,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没错!”
康安安被这两个字刺得心里一颤,甚至有些心惊肉跳,忍不住道:“事情办完之后,我总要离开这里的,我不可能在你府上住一辈子。”
赵宗懿扭头就走,动作太快,把身后的一把椅子带倒在地,撞出巨响。康安安又被他吓了一跳,瞧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自己更是满头雾水——这人真是熟悉又陌生,时时令人捉摸不透!
这么看起来,还是以前的小王爷比较好相处。
她内心冒出这句话,同时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料走到门口的赵宗懿像是背后生了眼睛,又或是能听到她的心声,突然转过头来,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康安安便一口气吊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如同被当场捉住的毛贼,脸上顿时僵硬尴尬的表情。
“你放心,我已经回来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他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次大抵是真的生气了,第二天都没来。
门口的护卫虽然和气了不少,面带微笑,时时弯着腰陪她说话。可这些人也牢牢坚守着本份,绝不肯放她出门,康安安百无聊赖地关在房间里,倒有些盼着那几个男人来瞧瞧她。只是她左等右等,想不到等来了一个女人。
午夜时分,一个瘦得跟竹竿似的女人自半开的窗户里钻进房间,手脚并用,如蛇般顺着墙壁滑了下来。她站在床前,乱发中露出双细长的眼,冷冷地看着她。
康安安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不慌不忙地与她对视。
“你回来了?”那女人满怀怒气说。
康安安先是一阵莫名其妙,随后才惊醒过来:“胡小俏?!”
“不错,是我!看到我这个模样,你很满意吧!”胡小俏气愤地说,用枯柴似的手撩了撩乱发,“我现在的肉身还不如以前的好,真是丑到爆。吴镜大人实在太过分了,真以为老娘上身就不需要付出感情的吗?”
康安安无语地看着她的眯缝眼,塌鼻子,厚嘴唇,满脸雀斑。明明她身上的衣服挺干净,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邋遢,忍不住问:“吴大人为什么不给你找具更……好些的身体呢?”
“你以为呢!”胡小俏眯着眼,尖声道,“他忙着逃离赵府的追捕,很需要我的帮忙,只好随便在路上挑了具流浪而死的女尸给我用。不过是应个急,可是现在他出事了,我就脱不了这身皮囊!”
“总管大人出了什么事?”康安安吓一跳,不相信,堂堂度朔使总管能出什么事?就算被杀了,他还能换个身体继续来一遍。
“你还关心吗?你心里也很想杀了总管吧?”胡小俏怒,“少在我面前装无辜好人!这几天赵府满大街地找我们,你会不知道?我看你是不是想赶尽杀绝啊!”
“休要含血喷人。”康安安摇头道,心里却没来由地一悬,她保证得了自己,却保证不了赵宗懿,难道真是他……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说,房门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淡淡道:“这招倒打一耙使得还不错,怎么,没本事抓人,就想骗她自己跑回去送命吗?”
时已近三更,赵宗懿像是刚从床上被人叫起来,一身素色衣衫,外头松松垮垮披了件长袍,大步走进房中,熟络像是进了自己的寝室一般。他随便找了把椅子靠坐下来,道:“胡小俏,你居然还敢回来?实在太好了。”
最后一句话简直是从牙齿缝里磨出来的,眼里闪着寒光,脸上还带着狞笑,把胡小俏吓得瞳孔都瞬间收紧,情不自禁地往康安安身后躲,连声道:“姓赵的,我不想找你的麻烦,你也别来插手我们度朔使的事!真以为我们不敢对付你吗?”
赵宗懿冷冷地看着她,一直把她看到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狂浪不羁惯了的胡小俏居然也会羞红了脸,康安安在旁边愈加疑惑,这两人果然大有隐情。
胡小俏强自镇定道:“姓赵的,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和她换身也是归墟的事务,和你们凡人有什么关系!吴镜大人负责给度朔使分派肉身,他愿意给谁用什么身体,是他的权利。我来找她,是因为这是她的本分,有责任保护总管的安全。”
赵宗懿笑起来:“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的,可我怎么觉得你让她去找吴镜,总有点自投罗网的味道?”
胡小俏忙拍起胸脯道:“你放心,总管大人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虽然属下犯过错,但将功赎罪的机会总要给人留下,要是她听话,我也会帮忙求情,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赵宗懿说:“你大概忘记了一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扣下你,再去把吴镜挖出来,正好一网打尽。”
胡小俏正色道:“你现在有权有势,要对付我们也很容易,但别忘了我们背后也是有组织有靠山。归墟的度朔使多得是,你有本事来一个杀一个吗?将来到了大限之日,就不怕被请下去清算?还不如现在助我们一臂之力,当作给自己积些功德也好。”
赵宗懿冷笑:“所以是吴镜遇到了难题,派你来找她帮助,现在你顺便想把我也讹去当救兵?”
胡小俏被他说破心机,脸皮再厚也撑不住,扭着嘴道:“你不肯救就算了,那就放我走吧。即使两国相争,也没有斩杀来使的道理。”
康安安心里总是有些急,摇头道:“吴镜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