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赵宗懿淡淡说:“我本来不打女人,但仔细想想,你其实也算不得上是个女人。”
元神被抽得七荤八素,耳道间“嗡嗡”作响。他的这句话就夹在杂音之中,隐隐约约听了个全,随即胸中似乎被锺了一拳似的,痛不可挡,它用力呼吸几下,鼻子发酸。
赵宗懿厌恶地说:“不错,哭起来颇有几分姿色,叫人看了倒也有几分怜惜。”
元神:“……”
什么?哭了?它眨了眨眼,回过神,果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这就是眼泪?但是,它什么时候会哭了?还有,这种要命的心痛感是什么?难道这就是它失而复返的情灵在起作用?
“省下这套惺惺作态的手段吧,等我找到那个吴镜,再一起收拾你们。”赵宗懿铁色铁青,双手紧握,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看起来随时都会上来再给它一巴掌。
元神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还是慢慢地闭上了,不敢再说一个字。
“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欺骗我,就算是只鬼也别想顺利投胎。”他恶狠狠地说,仔细看,手都在发抖,“来人,把她关起来,这次多加派几个人手,再不许让她逃出去。”
还以为这次又要被关进阴暗的地牢里,想不到居然把她安置在一栋小楼里。护卫将它推进二楼的一个房间,便锁门守在外面,房间布置得倒也干净雅致。不过它进去后第一件事是先去擦了擦脸,确定了那确实是眼泪后,顿时整个元神都不好了,这算是什么玩意儿?
我堂堂一个度朔使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不堪了?难道这就是情灵完整的后遗症?
窗前的桌上摆着菱花境,它过去拿起来一照,深深吸了口气,居然是康安安的脸。可是,随即便感觉更困惑,赵宗懿为什么要打康安安?他怎么就突然这么恨她了?
“安姑娘?安姑娘?”
有人在低声呼唤,她寻声往窗外一看,居然看到隔壁房间的窗口探出一张男子的脸,肌肤如雪,探出大半个身子,轻轻地叫了它一声:“安姑娘?”
她已经全都想起来了,指着他:“你,郭珺臣?”
那人突然泪盈于睫,哽咽道:“你果然还记得我,太好了,我就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康安安猛地心头“咯噔”一声,不好!赵宗懿不但找到了郭珺臣,还迁怒到她和吴镜,看起来是想要一网打尽,以雪前仇!
她离开了多久?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势怎么会变到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
康安安想得头也要痛了,重重叹了口气,朝着郭珺臣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谢子璎呢?”
郭珺臣看起来倒没受伤,也不像是经历了什么折磨,他摇头道:“我不知道,小谢确实一直在照顾我。我醒来没几天,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话,昨天晚上,突然有一队人马冲进来,把我带到了这里。”
康安安又听他称谢子璎为“小谢”,上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他还是以小王爷的面目,不由心头一颤,跺脚道:“我明明写了信让小谢早点把你搬出去,怎么这么不小心?想不到他记性那么好,连周婶和青儿住哪里都记得,你……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郭珺臣摇摇头,柔声地道:“安姑娘,没事,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很好。”
他看起来还很虚弱,多说了几句话,便明显体力不支,斜靠在窗台上微微喘息,白玉般的额头渗出汗珠。
尽管他与赵宗懿之间恩怨深刻,可能无可疏解。可是对于她,从来没有做过半分对不起她的事,反而一直在逆境中给予支持守护,康安安不得不承他这份情。
见他落到这个地步,她心中十分酸楚,道:“你放心,只要我在,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害你。”
郭珺臣听到她这么说,又用力探出身,满怀深情地看着她:“谢谢你,安姑娘。如果他敢伤害你,我,我也绝不答应。”
康安安被他凝视得心头重逾千斤,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会引起他的误会,忙纠正道:“我的意思是,这事本来不能怪你,你也是被害者,他不可以把所有的怨恨全投在你身上。”
郭珺臣垂着眼帘,轻轻地道:“他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枉费安姑娘你这么热心地救他!”
康安安心头一堵,叹:“他……可能气不过吧……”
“安姑娘,那个人精明、绝情又阴险,你可千万小心。”郭珺臣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她,毫无怨言,虽然自己身在囚笼,却依旧只惦记她。
康安安感动而酸楚,忍不住再次扪心自问:千方百计地把他们两个人换回来,真的没有做错吗?用眼前这个热情忠诚的小王爷换那个尖刻阴险的赵宗懿,是不是多此一举?如果她当初睁一眼闭一眼将错就错,至少事情不会变得如此复杂。不过很快的,她用力摇摇头,努力把这个可怕的想法抛到脑后去。
渐渐的,她就明白自己关在房间里,未必比在扳指里境况好多少。赵宗懿铁了心似的,一连几天都没有理她,反倒是对面的郭珺臣被叫出去几次。每一次他出门,康安安便紧紧揪着心,怕他再也回不来,好在不但平安地回来了,身上也没什么伤。
郭珺臣见她担心,安慰道:“安姑娘,你放心,他只是想追问郭府的事。可惜我自己也是被蒙在鼓里,且一天不如一天清醒,很多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到底说不出什么东西来。”
康安安摇头:“他也太会算计了,事到如今,何必再追究得那么清楚,郭中庸都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门口铁锁“咯哒”一声,有人推门进来,喝道:“出来。”
怎么?这是准备召见她了吗?康安安才要踏步而出,那人手里又拎出条丝带:“慢,先把手绑上,嘴也要堵起来,到时候不许说话。”
什么?她只觉得身体里大部分血液都冲上了脑门,这是有多恨她!连开口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那还见什么面?她一推手:“既然如此,我不去了。”
“还真以为是请你去吗?”护卫冷笑起来,“咱们王爷就是想见你,但不想和你说话。”
于是康安安双手捆住,被人堵着嘴,推进了大厅。
一进门,她便发现所有人都到齐了。事实上,这些人从来没有聚得这么齐全过。
赵宗懿、谢子璎、贺郎,甚至是郭珺臣都有一席之地,所有人都坐在座位上,神色之间居然还挺和睦,看上去其乐融融。
康安安怒,心想,好啊!原来所有人他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我!
更令她震惊的是,隔了这些日子,贺郎和谢子璎再次见到她,竟然一点都没有激动或欢喜的表情。尤其是谢子璎,甚至还嫌弃地扫了她一眼,转头问赵宗懿:“怎么今天把她也带出来了?”
康安安本来极其期待再次见到他和贺郎,心里一团欢喜,被他无情无味的一句话,这团喜气便迅速凝结,梗在胸口处,几乎气炸了肺。
赵宗懿淡淡道:“整天关在房间里,对身体不利。放心,我叫人把她嘴堵上了,咱们不用听那些聒噪话。”
谢子璎连连点头,仿佛同意得不得了。
而坐在康安安对面的贺郎,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朝她这里瞟一下。
一想到之前这两只忠犬还围着她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安姑娘”的摇头摆尾的黏糊劲儿,不但如今荡然无存,而且满脸冷漠厌烦,简直是连路人都不如了。康安安瞪着眼,一方面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误会;另一方面,吴镜大人口中的“人间不值得”这几个字,从来没有这样戳心戳肺过。
倒是郭珺臣跳出来抗议,大声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安姑娘?简直欺人太甚。”他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说了几句话就喘,身上衣服穿得也比别人更多,一脸的柔弱相。
贺郎冷冷地喝道:“闭嘴,你才来几天,知道什么事?再说,这本来就与你无关。”
郭珺臣又是低头一阵咳嗽,才开口骂:“见利忘义的狐狸精,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贺郎反唇相讥:“你算是个好东西?连人家的身体都要抢!”
两个人照例说着说着就要怼起来,谢子璎忙举杯劝道:“说好了今天大家聚一聚,不管之前恩怨是非,彼此也算相识一场,休要再争吵起来,坏了心情。”
听他这么一说,贺郎闭了嘴,端起酒杯抿了口,对面赵宗懿和谢王璎也互敬一杯。
郭珺臣摇头说:“安姑娘的嘴还堵着呢,她不喝,我也不喝。要不是安姑娘在,咱们这些人哪会认识,你们根本就是过河拆桥!”
想不到最后站出来替她说话的,倒是这个元神被赶走的人。康安安十分感慨,心头一阵翻滚,眼眶顿时红了。
“你看你看,她又要装哭了。”谢子璎指着她道,“真是诡计多端,见缝插针的花招不少。”
贺郎直接啐了她一口:“多看一眼都扫兴,要不是顾忌这是安姑娘的身体,我早掐死她了。”
“……”康安安也不是傻子,事实上,自从情灵齐全元神回归后,她对周围各方面的感知能力比以前更敏锐。其实她也看出来了,这些人针对的不是“康安安”,而是在这具身体里的元神,她不在的日子,吴镜大人肯定用别人的元神顶替进来,事后还被他们发现了,所以愤怒至此。
不过,生气归生气,也不必如此鄙视吧?那个元神对他们做了什么事?连好脾气的小谢都炸毛了?
一连串的问题憋在肚子里,康安安看了看贺郎,看了看谢子璎,又看了看赵宗懿,苦于开不了口。
说话间下人端上一道道美味佳肴,什么绣吹鹅、五味杏酪羊、蜜炙鸭子、香螺脍……每一道菜上了桌还要扬声报下菜名,转眼各人眼前都布得满满当当。谢子璎举起筷子招呼郭珺臣:“你身子还弱,大鱼大肉少吃些,怕克化不动,那碗十色鱼羹还不错,最是养胃。”
小谢是真不错,很懂得体贴照顾旧人。康安安低头瞧着桌上五光十色的菜品,一阵难过。在扳指里“遨游”的日子里,她时时都在怀念这些人间美食,想不到现在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她看着面前的食物,眼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赵宗懿说:“不许把嘴里的东西取出来,你们再把她的手绑紧些,就是要让她知道什么叫作看得见吃不到!”
“……”不知道别人听了感觉如何,反正康安安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很奇怪。
而坐在她对面的贺郎突然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很辛苦地在克制自己的表情。
郭珺臣又怒:“凭什么不给安姑娘吃饭?你们安的什么心?不行,她不吃,我也不吃。”他用力把筷子掷在地上。
谢子璎叹:“你不知道,这个人,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安姑娘。”
“你也早不是以前的你了!”郭珺臣怒目而视,“枉我之前还觉得你挺有良心,想不到你竟然为了趋炎附势,跟着别人一起欺负她!你太令我失望!”
贺郎皱眉:“你搞清楚什么事情了吗?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不是人!所以人间的事不要你管。”郭珺臣本来窝着一肚子火,以一对二,朝着这两个曾经的属下狂骂。想不到一觉醒来,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但自己不是自己,手下另投了主人,连安姑娘都被他们踩在脚下,还跟着新主人一起欺负她。
听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康安安倒是平静下来,反正是个误会,急也没用,以后有机会自然会澄清。
她歪着头,索性看他们吵架。
谢子璎一眼瞥到她的样子,更生气,道:“瞧瞧她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阴险得很!”
贺郎用力点头:“你看看她虽然说不出话,可眼珠子乱转,定是在想着挑拨离间的诡计!”
康安安:“……”是不是我现在连喘口气都是错误?
赵宗懿拍拍桌子,道:“都给我安静下来。”
他声音不大,但带着威严,谢子璎和贺郎分明十分忌惮他,郭珺臣又是个罪人之身,免不了怀着几分顾虑,场面总算稳定下来。他便转头对谢子璎道:“你的驱魂符练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效果?”
谢子璎像是个突然被先生叫起来回答功课的学生,顿时扭着手,苦着脸道:“也没怎么样,昨天晚上好不容易画出一张……”
“那就拿出来试试。”赵宗懿截口道,“不试怎么知道灵验。”
“可是,怎么试呢?”谢子璎推托道。
赵宗懿一指贺郎:“就拿他来试试吧。”
贺郎眼珠子都圆了,指了自己的鼻子道:“我?”
“没事的,小谢的手艺还浅,你道行又高,出不了什么事情。”赵宗懿安慰他,傻子都听出里面并无半分诚意,他想了想,又淡淡地加一句,“实在不行,再让他想办法救你,顺便练一练引魂术。”
“还能这样操作?!”谢子璎此刻的脸色就像那个城墙下同时举着矛和盾的人,红一阵白一阵,左右为难,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该行,还是该不行。
贺郎拼命摇头:“不行,我可不敢相信他。”
赵宗懿微笑:“你不是一直说他是江湖术士假把式吗?现在倒怕他了?”
贺郎闹了个大红脸,争辩起来:“鬼才怕他,他就是个窝囊废……”
“那就让他明白自己是个窝囊废,下次你再骂他,也好更理直气壮些。”赵宗懿浅浅啜了口酒,四两拨千斤地道。
谢子璎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似的,又气又羞又不忿。他瞧了瞧贺郎,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真的从怀里掏出张符来。
贺郎浑身毛孔一缩,表面还佯自镇定,道:“我看他也闹不出什么……”
话音未落,一张符纸朝着他脸上直直拍过来,谢子璎还直着嗓子喊了声:“急急如律令!”
一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见贺郎倒吸口冷气,脸色煞白,中了定身术似的凝止不动。仔细看,他眼珠子都变了颜色,绿油油地撑满眼眶,鬓边的散发炸了毛的猫似的,根根竖起,一动不动。
“成……成功了?”谢子璎舌头都在颤抖,又惊又喜,心情复杂到几欲落泪,“太好了!我……我再想想……怎么救……救他……”
赵宗懿喝道:“救魂如救火,还不快点想办法!”
被他一吼,谢子璎慌得手忙脚乱,先念了句咒语,去把符纸揭了,却见贺郎毫无动静,依旧僵硬地待在原地。这下他真是怕到不行,忙以指作剑,对准他眉心念念有词,拼命点了三下,却没有任何效果。又双手抱团,捧在胸前运气行阴阳大法,朝着贺郎又是凌空一击,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他无计可施,急得一跺脚,从怀里掏出本书来,直接翻开找。
赵宗懿气到笑起来:“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谢子璎已经快哭了,边翻边吃吃道:“我……又没试过……我……”
他愁得上天入地一般,不料对面贺郎慢慢地抬起手,在自己脸自上而下地擦了下,变戏法一样,随即缓和了面色,毛发平顺,眼球子又滚了回来,一声长叹道:“还好遇到个三脚猫,要是个有真本事的,今天我怕是要显出原形。”
“你没事?”谢子璎喜极而泣,丢开书本上去拉住他袖子,仔细检查一遍,到底心有不足,又怀疑起来,“真没事?这符不会如此没用吧?”
“有用!”贺郎瞪着他,用力一拍大腿道,“真是有用!我刚才明明元神都跑出去绕着园子逛了一圈,要不是靠着内丹护体,今天晚上非出大丑不可!”
“真的?”谢子璎喜不自胜,笑得牙都露出来,“那就好,那就好。”
赵宗懿以手支额,低头覆在桌面上,只见他后背抽动得厉害,想来也是笑得满口白牙,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身,擦着眼角叹:“小谢,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准备要气死我,还是要笑死我。”
谢子璎尴尬地从地上捡起书,拍了拍,又塞回怀里,嘴里喃喃道:“我再回去练练,下次……”
“下次我给你找个兔精来练练。”贺郎马上道,“我才不想在你面前显出原形,太羞耻了。”
“你的原形不过是只狐狸而已,我们早就知道了。”谢子璎奇怪,“还有啥可羞耻的?难道你是怕自己长得不如其他狐狸好看吗?”
贺郎白他一眼,“放屁!我也知道你们脱了衣服都长什么样,怎么不见你肯光着身子给我瞧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