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当胡茵娘得知张浚生的死讯后,倒不怎么伤心。她脸上有种异样的温婉从容,更显得眉目如画,肌肤胜雪,轻声道:“大人,您的法器像是个暗无天日的小乾坤,叫人心静,我关在里头时已经想明白了。为了那样的一个男人,愤怒不值得,眼泪不值得,连牵挂都是不值得,尘缘已尽,我该走啦。”
康安安想不到她超脱至此,完全不像之前的王卿与花胜月,本来还以为要经历一番艰难的纠结,满肚子想好的劝辞都落了空,自己倒有些不习惯了,轻咳一声道:“那你过来看着我的眼睛。”
胡茵娘依言过来与她对视,康安安看到她的情灵稳定地飘浮在元神之中,两人对视之间,眼前如同烟花绽放般跳出各种各样的画面。
她看到男人的手正用力掐断花中最俏的一朵牡丹,再小心翼翼地把花捧到她的面前;看到母亲的手白嫩细长,紧紧搂住她的身体;看到自己的十根手指头短短肥肥,藕节似的腕上还套着两只麻花金镯子,叮叮当当在空中兴奋地舞动……
她看到一片月华如雾,天空中星光闪动,而她坐在船头,仰头轻嗅着风中花香。在满天星河月影之间,一船小船迎面滑来,瞬间交错而过,船上的俊美男子惊艳地转过身,堪堪一个照面,此生惊艳,也是一生情魔……
她看到满室的红光,红烛红床红头盖,唯有对面良人面如白玉,流丽生光,比船头初遇时更勾魂摄魄,明眸亮得像是要滴出水来,手指灵活好似游鱼,极尽温柔地替她卸下鬓边的金钗……
她看到清晨的花园,花骨朵儿沉甸甸地坠着晶莹的珠露,在霞光中迎着朝阳,悠悠待放,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它醒来,等那滴水珠滑到花心的一段距离……
头一次,康安安在转化的过程中没有感受到痛苦,美好温润的回忆如同轻柔流水般将她渐渐环绕,良辰美景,可人风月,如果真正地享受过一朵花开的过程,纵然之后繁华落尽又能如何……
赵宗懿始终站在她旁边,虽然他看不到胡茵娘的元神,但见康安安神色安详,仰头看着空中某处,脸上还隐隐浮起一丝笑意,就知道她的事情办得很顺利。他心头放松,不知不觉,唇角也微微上翘。
待胡茵娘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康安安满足地叹了口气。她从来不知道转化可以进行得如此甘美畅意,四脚百骸都充满力量,内心深处升出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这种美好的感觉一直维持到与吴镜见面。
吴镜已经等得不耐烦,此刻他的心情极其复杂,不仅是愤怒、怨怼,还有一些连自己都不想承认恐惧与慌张。一看到康安安踏进门槛,便有种手撕她的冲动,而康安安毫无感觉,上前行礼道:“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吴镜忍无可忍,暴喝道:“你这蠢货,又找人演戏骗我,明明是你们把我诓来这里!”一边说,一只手已经举起来,像是要用力抽她一巴掌。然而他还未发力,身后已有人一把搭在他肩头,冷冷道,“怎么,度朔使大人准备在我府里打人?”
吴镜慢慢垂下手,咬牙道:“我不会打她,我要带她回去。”
赵宗懿摇摇头,坚决道:“不行,她对你有用,对我也有用。咱们之前就说好了,把扳指还给你之后,她必须留在我府里。”
康安安听他这话,立刻明白过来,暗想:没事他还扣着我干吗?难道是惦记着郭珺臣的藏身之处,要想方设法地逼我说出来?果然心思缜密,一个仇人都不肯放过。
吴镜向来自觉高人一等,所以看不起许多人,譬如对于眼前的这个小王爷,内心就十分不以为然。可惜无论心里如何鄙视,人家毕竟权势滔天,整个汴京都是他的地盘,自己根本无处可躲,才一露面,便被一队护卫“请”到了赵府软禁起来。虎落平阳被犬欺,堂堂度朔使总管也只能选择吃瘪,他默默地低下了头说:“不让我把她带走也可以,有几句话,我要私下和她说。”
赵宗懿眼睛如电,飞快地把他上下看了一遍,说:“不行。”
吴镜忍气道:“再怎么说,她还是我的手下,有许多事也不方便让你知道,我得仔细关照一下。”
赵宗懿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度朔使感觉颇为受辱,羞怒道:“我已经同意事成之后立刻把她交给你,连说几句私事都不可以了吗?”
“好吧。”口气很勉强,“我只给你半炷香的时间,如果敢逃,我就毁了你的脸或者打断你的腿。”
“……”吴镜气到要吐血,这人真是打蛇打七寸,知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命,而是脸面和身体,丑陋和残疾才是总管大人内心的死穴。
赵宗懿随手一指旁边的房间,道:“记住,我只给你半炷香的时间。”
吴镜气冲冲地带着康安安进了门,关门的时候,竟然看到赵宗懿抱着手臂闲闲地等在门口不远处。
“恭喜你啊!”他转过身朝着康安安发火,“这就是你用法器换来的新同伙?!确实比那个傻子厉害多了,有这样的贵人撑腰,确实不用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康安安觉得他误会至深,喃喃道:“其实,我不但不认识他,还挺害怕他的。”
吴镜狠狠瞪她一眼:“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康安安默默地取出扳指,递还给他,低声道:“记得。”
吴镜总算气顺了些,他一直怀疑是康安安和赵宗懿勾搭起来,一唱一和要逃避约定,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他松了口气,接过扳指掂了掂道:“看来你干了不少私活,胡茵娘的元神呢?”
“郭中庸的元神就在扳指里,胡茵娘并无怨气,已经被属下转化了。”
“哼,你真是太能干了!”吴镜嘲讽道,其实赵宗懿已经把相关案情告诉了他,他偏偏还要详细再问康安安一遍,心里总算舒服了些,又道,“你自己也同意的,事成之后,甘愿接受降级处罚,离开人间重回归墟。”
康安安知道大限已至,心里一阵翻滚,如同那些被转化的元神般,脑海里各种片段克制不住地跳出来,喉咙里情不自禁一阵哽咽,顿时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早说过,你的能力虽然尚可,但心肠太软,对人间的纠结牵绊太多。”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胡小俏说得对,将这具身体派给你使用,真是太浪费了。”
康安安被他摸得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总管大人的手像是一块粗糙的砂纸,能触到她的元神,并在上面来回摩擦,隐隐发疼。
“你看,今天我若是不让你出去,你的朋友就肯定不会放过我。”吴镜喃喃地说,“如果我放了你就违背了协议,那我这个总管实在太窝囊太憋屈了。以后再有新度朔使上来,还会有谁会听从我的管束?是去是留,你说我该怎么办?”
“一切遵从大人的安排。”康安安咬着嘴唇,只觉得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砂纸渐渐成了突起的石砾,带着棱角慢慢地在她整个元神上碾过,像能是刮出血痕,伤口越来越撕裂崩开,她痛苦地喘息。
“魏绛。”他低低地叫着这个名字,连叫了三声,康安安头顶便炸开了一片白光,刺目的白色瞬间包围了她,如赤身爆露在冰天雪地里,寒彻骨髓的冷与空虚。她茫然地想:“魏绛,好奇怪啊,这似乎算是个男人的名字吧?”随即一头栽入了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赵宗懿等在房间门口,听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忽地他眼前一片惨白,转头看向窗外,原来天边劈过一道闪电,片刻之后,惊雷乍起,不一会儿,空中飘起了斜斜的细小雨丝。
此时房间的门终于打开,吴镜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这个女人现在归你了。”
他抬步要走,无奈一把匕首已顶在腰际,赵府的护卫将他重新逼进了房间。
赵宗懿也快步入了房间,却见“康安安”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毫无生气。他忙过去将她靠在自己怀里,见她脸上惨白如死人一般,神志似乎也不十分清晰,不由怒道:“你把她怎么了?”
吴镜冷冷道:“放心,只是受了点惩罚而已,闯了这么大的祸,你总不会以为我就让她毫发无伤地过关了吧?”
赵宗懿道:“难道你又抽了她的情灵?”
吴镜道:“你知道得还真不少,不过今天我可没有抽掉这个身体内的任何东西,现在她体内的元神是完整的,因为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用处。”
赵宗懿冷笑一声,“不行,在她清醒之前,你不能离开。”话音刚落,护卫直接将匕首对准了吴镜的脸。
吴镜怒火上窜,用力捏了下手上的扳指,沉声道:“还以为我当真怕了你……。”
话未说完,赵宗懿怀里的“康安安”忽然呻吟一声,浑身一阵颤动,慢慢睁开了双眼。
赵宗懿忙低头问她:“你醒了?现在可有什么感觉?”
“康安安”虚弱地道:“我,我没事,你放心。”
“怎么会没事?他把你怎么了?”赵宗懿皱起眉头,看着康安安脸上晕红,有种不同于以往的妩媚风姿,“你现在的样子有些奇怪……。”
“康安安”娇弱地说道:“其实我也感觉很奇怪,像做了一场离奇的梦,许多事情混杂在一起,到了现在还觉得有些糊涂。”
吴镜听她这么说,嘴角不由上扬起一个叵测的微笑:“不错,之前我确实扣了她的情灵在手里,现在已经完全地还了出来。她已是个完整的女人了,这一点,你马上就会知道。”
他见赵宗懿还是一脸半信半疑,又加了一句:“既然答应把她交给你,我绝不会食言,只是希望以后再见,大家彼此都能留几分情面。”
他拱了拱手,抬腿就走。这次赵宗懿没有示意人阻拦他,只是低头看住怀里的女人,见她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仿佛弱不禁风一般,疑心她忍受了极大的痛苦,只是倔强地不肯说出来罢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问她:“你真的完整了吗?”
“康安安”闻言,脸上升起薄薄的红晕,美目流转地道:“我不知道呀,似乎心境与之前完全不同了,难道这就是情灵齐全的感觉?”
赵宗懿喜道:“你能感觉到自己情灵齐全了?”?
“康安安”不说话,她细软纤长的睫毛在他的面颊旁微微颤动了几下,像是墨蝶的翅膀轻轻扑扇。赵宗懿心里便涌起一股又麻又酥的热与痒,仿佛这小小的动作,直接就挠到了他内心最深处的角落,不由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轻抚着她的头发道:“放心,我们且慢慢来。”
那名叫魏绛的元神不知道外面有个“齐全”的它住进了赵府,不过它在吴镜的扳指里,也遇到了一个齐全的自己。
当元神一进入扳指,如同进入了一个黑暗世界,不远处隐约飘着几团白色的光芒,但是彼此靠近之后,那些光芒都自动避开。它孤独地漫无目的地在这片黑暗之境飘移,不知过了多久,迎面而来一团白色光芒,迫不及待的直接撞进它体内。一瞬间它从头至尾一片澄明敞亮,仿佛开了灵窍,它这才知道自己可能是情灵齐全了。
人说魂游太虚之境,想来就是这种不知日月不见天光的感觉,它只余一缕意念,在无边无尽的时光中穿梭而过。吴镜不知在忙什么,居然没有马上把她带回归墟,想必还在替胡茵娘的案子善后。
这里完全没有时间的痕迹,混沌如盘古开天之时。某一个时刻,突然又是一道闪电似的霹雳,她头痛欲裂,焦躁不安地被投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容器里。
元神:……这感觉真的好熟悉。
一睁开眼,它便发现疼痛不仅仅是来自元神,还有一部分是来自肉体。它跌倒在一片杂草之间,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两只手臂上全是细小的划伤。
抬起头,只见一个男人立在面前。
如果不是瞬间认出眼前人就是总管大人吴镜,它几乎以为自己撞上了什么荒山野岭月黑风高柔弱妇人遭遇色狼的倒霉事。
吴镜说:“恭喜你,又回来了。”
他脸上冷冰冰,根本没有半分恭喜的意思。元神茫然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裙子被不知被什么刮破一大片,露出大半条雪白的大腿。
再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对方,总管大人也狼狈得很,看上去未必比它正经多少,同样的衣衫不整,脸红心跳,额头汗水涔涔,哪有平时风流倜傥,气定神闲的模样。
只怪这情景太过诡异暧昧,它难免起了不正经不道德的想法,叹道:“吴大人,咱们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吴镜根本不理它,侧耳细听,脸上有种愤怒而焦急的神色,“接下来的事你自己去解决吧。”他带着怒气对她道,“反正都是你引出来的烂摊子。”
元神:“……”
吴镜实在没时间和它多说,像是在躲避什么,不停地朝着来的方向看,终于一跺脚,走了。
元神瞧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只剩下满头雾水:我现在是谁?我在哪里?我要解决什么烂摊子?
它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因为再次拥有肉体而感觉无比的充实和安全,飘荡游离的状态虽然无拘无束,却毫无归属感,空落落的。哪像此刻,它听着风从树梢上刮过,吹得遍体微凉,鼻尖有清新的草香,手心里捏着柔软的泥土,它又一次觉得能活着真是太好。
虽然不明白总管大人为何又肯把它带回来,不知这次又换了个什么身份?而那些小伙伴是否会接纳她的皮囊出现,会不会再次陪着她一起完成各种任务?
元神想了想,渐渐萌生出另一种希望,心里倒有几分迫不及待。这个繁华的世界实在太好了,虽然它才离开没多久,但在封闭期间,它每天都在渴望回来,重新感受一下尘世中美好的事物。
人间虽然有戾怨与罗刹、各种肮脏不堪的怨怼恶念,却也有着各种令她沉迷的人和事,只要一想到和他们重逢时的喜悦,她只觉四肢百骇都充满了力量,每个毛孔都吐露出畅快。
可惜这种期待的心情并没有保持多久,就被残酷的现实彻底打败了。
一队人举着火把,提着铁链子,漫山遍野地捉贼打贼似的,从树丛里钻出来。见她倒在地上,他们直接过来一链子套住头颈,喝骂:“你这妖女,还想往哪里跑!”
元神:“……妖女?”
有没有人来说明一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抓它?最主要的,它现在算是谁?
元神张开嘴,一个字还没问出来,提链子的人手一收,便把它整个人往前吊起,勒得它舌头都几乎要吐出来。
“另一个跑了,算了,先把她带回去。”追捕的人想必也是跑得累了,能抓到一个交差也很满意。
元神好不容易才能顺畅地呼吸,开口急问:“你们是谁?”
那些人奇怪地看着它:“你还来问我们是谁?还是好好想想你自己是谁吧!”
元神觉得这个回答很惊悚,于是更糊涂了。
一行人大功告成,把它绑得结结实实,包围在中心,往回押解。元神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随遇而安了,只是在每次经过河边的时候,都要低头往那黑黝黝地水面上凑过去多看几眼,看清楚自己到底长得是什么模样。但是夜色太深,它只见水面朦朦胧胧的一个轮廓,根本瞧不见五官。
这群人赶着它进了一大宅子,虽然在郊外,这宅子却造得气派非凡。一路进去,只见这里楼阁富丽堂皇,轩院曲折变幻,园内风景幽深秀丽,有碧水潆洄流过。还来不及细看,它就被推搡进了后院正厅。
大堂正中,有个人大马金刀地坐着,仿佛是被人从床上着急地叫起来,宽落落地披着件外袍,露出里面素绸中衣。他神情间十分焦急,见它进来,顿时两眼放光地看过来。
元神浑身一抖,认出来眼前人是赵府的小王爷,不,他的名字是赵宗懿……
赵宗懿对着众人一挥手:“你们都退下去。”
这声音清新而遥远、仿若穿过时空而来,熟悉得令她浑身战栗,每一个音节都是埋在她心深处的一个渴望和期待。她低下头,竭尽全力地忍住渐渐涌上眼眶的热泪。
大厅里顷刻间就清了空,元神孤零零站在偌大房间里,面对着令它心潮澎湃的故人。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各种旧事百般难述,它努力地想从混乱中理出点头绪。
赵宗懿慢慢地朝它走过来,每靠近一步都令它重新想起些什么。他俊秀的容貌恍若隔世,那些因失而复返的情灵所带来的全新的感觉,夹杂了许多本来不曾有过的陌生的细节。它心潮汹涌,百感交集,痴痴地看着他的脸,止不住地嘴角上扬,终于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傻,于是清了清喉咙,说:“你……”
赵宗懿不等它说完,蓦然抬起手,用力地、恶狠狠地、畅快淋漓地抽了它一巴掌。
元神被打得头甩到一侧,它眼前阵阵发黑,耳旁嗡嗡作响,简直像是又被投回了吴镜的扳指里,暗无天日的混沌中它化作木雕石塑一般,彻底地愣在了原地。
好不容易再次重逢,他竟然,打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