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来得及动手,突然,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男人的呻吟声,转头一看,原来是陈三醒了,晕晕乎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正靠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他额头上被台阶划了一条长口子,出了许多血,自己像是梦醒一般,反手拂了一下,手背上湿漉漉的触感,闻到自己手上的血腥味,忍不住低声地咒骂起来。
他虽然自小父母双亡,跟着舅舅长大,但嘴尖皮厚,心狠手辣,是个远近出名的泼皮无赖。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哪受过这种窝囊气,再加上人跌得迷迷糊糊,一时晕乎乎找不到东南西北。
陈三边骂边扶着墙,瘸着腿往台阶上迈,额头的血水一滴滴掉在地面上。他被自己的血糊得眼都睁不开,茫然地朝着有冷风迎面而来的地方而去。他才走了几步,便觉得身后阵阵腥味飘来,又像是什么东西向他逼近了。
他打了个寒战,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了。
奢比满心渴望地准备接受康安安的解放,不料却被陈三打断了。它见康安安警惕地转头盯向陈三,再不看向它,不由急得一阵四脚乱颤,猛然改变了方向,朝着陈三没头没脑地撞了过去。
此刻的陈三不知道自己如同立在黑夜的悬崖边缘,转眼就要一步踏空,跌得粉身碎骨。他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过来了,但对它的恐惧却在不断增加。他“咻咻”地喘着气,狂抖着往后转过了头。
他隐约地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压过来,鼻尖闻着一股恶臭味,同时觉得肩膀一沉,一条像是手臂般的东西缓缓搭在他肩上。
陈三无法呼吸,带着哭腔微弱地叫:“来……人……啊……”
没有人回答,腥臭的气味越来越近,一片冰冷的硬物贴在他脸颊上,还淌着粘腻的液体。鼻腔里的恶臭味已经不重要,恐惧令他的感官变得麻木。陈三颤抖着伸出手,绝望地无力地推了一下脸上的东西,却摸到了一排整齐的裸露的牙齿。
“啊!”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无法彻底发散出来,脑子嗡地响成一片,像被闷棍抽到。他的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整个人像是一脚踏进了无边的深渊。
康安安根本不想救陈三,虽然他没有亲手杀过地牢里的任何人,但所有的人分明又是经过他的手而死,把活生生的人扔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不管不顾。事后也没有像老钱那样说过一句来自良心的谴责,这样的人,即便是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
但是看到奢比朝着陈三扑上去的一瞬间,她猛地心软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活活杀死,她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简直是出于本能,她跃起、揉身上前,矫健而迅捷,如疾风般闪至奢比身后,还未伸手,却见对方只是用力一推,把陈三撞到了对面墙壁上。
陈三再次仰天倒在地上,浑身一阵抽搐,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他翻着白眼再次晕了过去。
奢比颤巍巍地立在楼梯口,此时地牢口的门板已经被打开,地面的的风从洞口贯入地下,清新的杂带着各种人间烟火的味道。它用力抽动着已经烂成一团的五官,如野兽般贪婪地吸取着新鲜的空气,不住发出轻轻的呜呜声,如同对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在默默哭泣。
它根本不想逃走,只是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康安安。拖着这具残败的身体,它在这个世上毫无立足之处,除了被解放元神,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康安安轻叫着它的名字:“胡茵娘。”以罡风之力,一掌拍打在它的眉心处。
胡茵娘的元神与这具残破不堪的肉身根本不能契合,完全是被勉强地拼接在一起,如同一个粗劣的仿制品。在罡风的打击下,奢比发出一声惨叫,一团白蒙蒙的影子从尸体里弹了出来,没有了元神的尸体颓然倒地,跌成一堆乱骨。
另一头,胡茵娘的元神抱头缩在墙角里“呜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谢子璎先前听周围一阵乱响,自己毫无视觉,于是只能在原地乱摸乱钻,却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康安安叫了他几下都没听到,她把手搭在他头上,谢子璎立刻一阵乱颤,终于彻底安静了。
他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水。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地流泪,哭成了个傻子。他听到康安安的声音,再也不用克制,爬过来紧紧抱住她,呜咽道:“安姑娘,原来你没出事,我实在太没用,一点都帮不了你的忙,我真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你了。”
康安安早被他抱得麻木了,见他在如此危险的处境之下,依旧牵挂着自己的安危,不由感动,她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胡茵娘的元神已经找了。”
“哦……哦……胡……茵娘?”他如梦初醒,好不容易才搞明白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康安安柔声道:“待我去详细盘问她,你在这等着。不用担心,这里已经彻底安全了。”
“好的好的。”谢子璎嘴里这么说,一只手还是已经扯住了她的衣袖,一路跟她走了。他再也不肯一个人无知无觉地等在黑暗里了。
胡茵娘自己哭了一阵子,慢慢地收起眼泪,从墙角处站起了个婀娜娉婷的影子,嫩柳般弱不禁风地立在原地。她抬起脸看,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果然娴雅秀丽,眉目间更是娇滴滴风情万种,令人看了只觉遍体酥软。
康安安想到玉树临风似的张浚生,与她确实是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
她清了清喉咙,问:“你的夫君是张浚生吧?”
不过是句普通的开场白,想不到胡茵娘一呆,又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康安安努力回想之前张浚生评论妻子:柔弱无主。果然十分怯懦无能,她揉了揉太阳穴,柔声道:“不要太过伤心了,事已至此,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吗?”
胡茵娘又哀哀地哭了一阵才停下,用一双水波盈盈的杏眼看了康安安,一触即避。随即她便低下了头,抽抽噎噎道:“奴家死得冤枉。”
康安安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死因蹊跷,不知害你的人是谁?”
胡茵娘咬着嘴唇,似乎要再次潸然泪下,这次总算控制住没有继续发泄情绪,她说:“奴家自知死得冤枉,但并没有看到那个人,不晓得究竟被谁所害?”
康安安呆住,像下台阶时一脚踏空,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她不置信地看着眼前纤细秀美的胡茵娘,开始觉得她不但软弱,甚至有点蠢。
“能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我吗?”原以为胡茵娘会竹筒倒豆子似的向她倾诉冤情,想不到却一问三不知,她努力地梳理思绪,“既然你说自己死得冤枉,到底是怎么个冤枉法?”
“那天我虽然喝得多了,可也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只记得走到船后的时候,船只突然一阵颠簸,我不知不觉地靠着船壁软了下去,要不是身后的初夏一把搀住,几乎当场就跌下去了。”
“哦?”可惜初夏也一起死了。
胡茵娘继续道:“不等我们站直,突然有个硬物从身后顶过来,推在我背上,将我顶得再次向前倒下。同时船越摇越厉害,终于连初夏都无法站稳,混乱中她踩了我的裙子,我绊到她的腿,两个人就一起滚了下去。”
“有人用硬物顶你?之后的事呢?”果然有人偷偷对她下手,康安安点点头,并不意外,她相信如果自己深挖下去,这个偷袭的人肯定是和三个道人有关系。
“后来,便在水里沉上浮下,冰凉的河水呛得胸口饱胀欲裂。”胡茵娘想到当时的情景,情不自禁摸了摸胸前,仿佛那里依旧灌满了水,“我渐渐不晓得之后发生的事情。”
“到了这里之后的事呢?”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便是这人间地狱!”胡茵娘的声音陡然拔高,没有了之前文静温柔的淑女气韵,颤声道,“在这里,是没有王法没有伦理的。他们把人带来,硬将他们塞进一具具死尸里,然后任其自生自灭。我刚来时,这个里本来挤满了人,各种各样的死人,大家一起在慢慢地腐烂,渐渐烂成了一堆污泥,可是那三个道人常常会来,他们把那些人又带走了。”
话说得乱七八糟,可是康安安竟然听明白了,她叹了口气,终于搞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几个道人想必不停地将各处掳来的元神带到这里,用邪术将它们灌入不属于它们的身体里,制成一具具行尸走肉般的奢比。可是这样的邪术终究是无法保持肉身和元神的相互契合,于是尸体照样腐烂,几个道人便时常会回来收走元神。
现在她心里只有两个疑问,一是三个道人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到底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二是他们究竟是如何预测到了胡茵娘的死亡?或者说,他们与胡茵娘的死因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可是看着胡茵娘娇怯怯的影子,康安安觉得她未必能回答这两个问题。
美人和名花一样,只能当作精致的摆设,令人看了赏心悦目,从来没有实质性的用处,也不会对任何人构成伤害。
康安安按了按太阳穴,再次感到了头痛。
胡茵娘像是看出了她的为难,轻轻地问:“大人,既然你找到了我,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这话可算直中靶心,按照吴镜的原话,她只要找到胡茵娘,问出是谁在窃取元神,一切便是大功告成。至于胡茵娘怎么处置,吴镜可没有交代,不交代就是交代,一切终归是照着归墟的老规矩来。她还不算是戾怨和罗刹,自然是当场转化干净。
总管大人可不会关心胡茵娘是被谁害死的,这些人的元神又是怎么来到了这里,他只关心元神的数量是否和归墟手册相符。
甚至那三个道人能否受到应有的报应,也从来不在度朔使总管的思考范围里。
想起在会仙楼布置完任务后,吴镜关照她的话:“这世上事事都有定数,万物运转绝不是你我所能操纵。人间的恩怨情仇说到底就是狗咬狗的过程,你以为自己能从中找出公道?仇恨从来不会停止,我们要做的,是阻止他们继续撕咬,而不是找出是到底哪只狗先张的嘴。”
不错,在度朔使总管的眼里,人和狗并没有区别,他从来不关心他们的遭遇与苦难,不会像她这样看着满地累累的尸骨会觉得不甘和愤怒。
“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胡茵娘泪水又涌了出来,她虽然柔弱却也不笨,知道自己已经算不得是个“人”,异类不配存在于世上。
“你要去你应该去的地方。”康安安艰难地说。
“大人,我自知不再属于人间,只是在被处置之前,我有个最后的请求。”她哭泣着说。
“你说。”
“我想回去张家看一眼。”
康安安侧了头,想起张浚生俊秀而深情的脸庞,心里默默叹气,这样感情深厚的夫妻确实轻易割舍不下。
“你现在能从这里出去吗?”康安安深深地吸了口气,问她。
胡茵娘摇摇头,抱紧双臂道:“从来没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头顶总是有一片白光,像是有许多把刀都对准了下头。”
康安安转头对谢子璎说:“那几个道人肯定是在上头布置了法阵,你上去看看有什么法器或者符箓。”
谢子璎说:“必须如此吗?”他看了眼光线幽暗的地牢口,犹豫道,“需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吗?移动法器之后必定会惊动到郭府的人,咱们逃走的希望就越发渺茫了,地道口都打开了,她难道不能从那个小口子里钻出去?”
康安安想了想,也觉得太麻烦了些,当务之急是要逃出郭府,便对胡茵娘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可以把你带出去,可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胡茵娘听说能出去,欢喜极了,用力点了点头。
康安安道:“我可以让你回去看一眼,但看完之后,你一定要服从我的安排。这个要求你可同意?”
胡茵娘慢慢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元神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免不了会积聚周围的戾气,所以你不能在日头下待太长的时间,一定要跟紧我,千万不可离开半步。”
耳听胡茵娘娇柔的嗓子道:“一切全听大人的安排。”
康安安伸出手去,让胡茵娘慢慢地靠近,她用微弱的罡风指引她、保护她,一路向上。几个人走出了地牢。
重新吹到清爽的夜风,这感觉宛如脱胎重生一般,谢子璎欢喜极了,看着康安安:“安姑娘,我们是不是先回去,改天再带点人过来?”
康安安摇摇头,他们离开倒也不难,只是等老钱和陈三一醒过来,郭中庸便会知道事情暴露了。只怕了等他们搬了兵过来时,郭府早把一切证据毁灭掉,到时候不仅查不到地牢里的死人的真相,连棺材里的少年都会失踪得无影无踪。
“嘘?”康安安伸手制止他继续说话,侧耳轻声说,“你听。”
谢子璎立刻安静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只有风吹过树叶缝隙的尖锐嘶声。天上月淡星稀,地上零星几扇窗户里透出灯光,草木在黑暗里齐齐摆动,犹如无数个鬼影伺机候在四周。整个郭府说不出的萧条冷清,谢子璎认真地听了一会,说:“没什么问题啊?”
“你仔细。”康安安说。
果然,又过了会儿,突然从西南方传出脚步声、衣裙摩擦着青石地面的窸窸窣窣,渐渐一声连成一片,似乎有许多人走过去了。
康安安朝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谢子璎紧随其后,后面还飘着个无声无息的胡茵娘的元神。他们透过树枝的缝隙,看见一队奴婢端着各种漆盒食盘,朝着一个房间走了过去。康安安向谢子璎使了个眼色,两人慢慢地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