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的大堂里只留下郭中庸和三个道人,门口守着几个心腹家丁,正吩咐人上菜端酒,仿佛正要开始一场夜宴。
康安安和谢子璎绕到屋后的窗口处,透过窗户往里探看,只见郭中庸正亲自给三个道人斟酒布菜,嘴里道:“其实我一直在琢磨咱们的计划,到底有几分成功的把握,怪只怪我那个不争气的妹妹,当初性子太骄奢,痛失了正宫之位,硬是从大娘娘降成了小娘娘。好在她圣宠倒还未尽,官人常常去瑶华宫看。照她的意思,还想磨着让官家恢复她的正宫之位,我却觉得这未免太异想天开。如今大娘娘一切都好好的人也老实,官家哪会再大费周章重立新后?还不如把希望寄在赵府那位身上。等换了魂,珺臣本就是自家的孩子,又是从小在她跟前长大,和咱们当然是一条血脉连着心。他素来品行端正,天资聪颖,不比赵府那位差多少,上身后自然也会样样出众,到时候再让几个重臣重提立太子之事。这几年官家对于此事本来就念念不忘,膝下又没有子嗣,这太子的位置总也跑不了,到了那个时候,大娘娘也就比不上咱们小娘娘了。”
“其他都没什么,就是官家的后宫还得看得紧些,别咱们万事都准备好了,谁再生出个太子来,可就糟了。”玄机道人说。
“哈哈,你又糊涂了,还记得咱们小娘娘在位的时候,宫里倒有过两个早夭的龙子。怎么现在到了大娘娘手里,却连怀上龙子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呢?”长风道人笑起来,“说明大娘娘比小娘娘手段更厉害啊,别看她瞧上去老实忠厚,在官家面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实则在后宫可是一手遮天啊!所以,宫里的事且不用操心,早有人替咱们守得紧紧的。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只需袖手旁观,盯着那只螳螂就可以了。”
“赵府那位就一定能得到太子之位?”无为道人沉不住气,问,“且不说他现在这失心疯的样子,就算是个正常的人,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吧?毕竟赵府还有七个儿子啊。”
“这个道理你就不懂了!”郭中庸得意地笑,“就往先前几年说,官家最喜欢的便是这个还没疯的小王爷,总是说赵府的几个儿子里头,数他最器宇不凡;再说到现在的情形,既然是要从赵府里挑太子,官家怎么肯挑他最贴心的儿子呢?不怕日后他父子两人联手专权?整个赵府,只有这个小王爷最不得老子的心意,硬把个府邸僻成两半,划了半个园子让他独住。虽然同住一府,父子兄弟间也从来不相往来,这样的人立为太子,才不会和老子一条心地对付官家啊。再说,咱们小娘娘在官家心里还是有几分分量的,因为废后的事,官家一直对她心存怜惜,到时候少不得枕边风吹吹。借着这股子愧疚之心,官家肯定承她几分旧情,且听得进一句是一句了。”
他们在房间里说得头头是道,窗外的康安安和谢子璎听得却是浑身一阵寒意。想不到这几个人胆大包天至此,对未来的太子人选偷梁换柱。以前曾有传出过狸猫换太子的宫廷秘事,他们却是更为歹毒更为可怕,直接给小王爷换了个芯子!
谢子璎捂住嘴,眼睛对着康安安一眨一眨。康安安向他摇摇头,示意他安静下来往下听。
“这事先暂且放在一旁,另一件事还要讨教道长。”郭中庸看着长风道人,眼神中很有几分期待,“我对道长向来是十分信任的,地牢里的事情也从不过问,只是到了今日,道长还没和我仔细说过那是什么,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不知今天能否说明一下,好叫我心里有个底。”
“哈哈,不怪大人好奇,事情没有办成之前,小道们确实不敢夸口,现在依稀有了点眉目,自然是要和大人说清楚的。”三个道人相互看了一眼,满脸俱是得意之色。
长风道人开口笑道:“当年湘东王刘彧兵变夺位,杀了刘宋王朝的昏郡刘子业,一时之间,许多刘氏诸侯王纷纷举兵造反,狼烟四起,叛军一路打至建康城下。不料在紫金山下遇到支阴兵,传说这支阴兵个个肌肤烂尽,肢体缺损,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却又都刀枪不入,骁勇异常。之后才发现,原来这支阴兵的统帅竟然是前东晋大将苏峻,专从地府组建军队来襄助刘彧。”
“那只是个传说而已。”郭中庸道,“可从来没人见过阴兵。”
“大人,你错了!”长风道人一拍桌子站起来,“地牢里的那些就是啊!”
“啊?”郭中庸不解。
“自从玄机道兄献出了祖传奇书《精怪诺皋》,在几位道兄的协助下,咱们以蛇鼠为引子,用好几个村夫的尸体做过试验。本来只是为了练习一下古法灵劾之术,想不到那人肉身死透了,精神却还能存在,死尸也能形动自如。只是动物本来毫无意识,纵然能呼吸思想也太低等了,而且寿命很短,短则几个时辰长则几天就都完了。于是咱们再改进了一步,从外头收购预订了一批’人牲’过来,几番努力,竟然成功了一个,现在要做的是增加数量,然后驯服它们乖乖听话。相信不久之后,肯定能造出一队刀枪不入、无坚不摧的骷髅死士。传说当年大秦皇帝造兵马俑,本意就是想建一支阴兵,可惜到底还是没有成功,可是如今,大人却有法子建一支属于自己的阴兵,难道还不算是意外之喜?”
郭中庸眯着眼,听他侃侃而谈,虽然没说一个字,脸上的神情却是愉悦极了。旁边无为道人喜得抓耳挠腮,对长风道人笑:“本来就是你脑子最好!我瞧这事十分可行!”
玄机道人眼睛发亮,灼灼地瞧着郭中庸:“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成功了……”
他话未说完,郭中庸伸手止住他,激动道:“珺臣的事先行,这个垫后。反正还有一次施法就完全结束了,到时候再把那人的元神掏出来,充到 ‘人牲’里备着,毕竟也是官家亲口赞过的人,资质也是极佳,既然做不成太子,以后留着做个死士统领总没什么问题!寻常的死士培养起来太过麻烦,这种骷髅死士纵使失败了,也不怕他受不了严刑拷打被逼出口供。到时候整个朝野上下无论是谁的性命等于都攥在我的手心里了。”
三位道人听了齐声大笑,纷纷拿起酒杯过来敬酒祝贺。
其中无为道人笑得最大声:“大人真是爱才,连疯子的元神都不肯浪费,看来这位小王爷在大人心中还是很有几分地位的。”
郭中庸笑道:“你们哪里知道他的厉害,记得小娘娘还位列正宫的时候,官家第二个儿子因病而夭折,有个老臣沉不住气,提了句另挑太子的话头。当时也就是茶余饭后的闲话,连官家也未在意,不过一笑置之,想不到赵府的小王爷从此性情就变了,本来聪慧机敏,最得父亲器重,却自那时开始,日渐放浪不羁起来。别人都说他越长越歪,走上了离经叛道的邪路,实在可惜,我却知道那是因为他城府极深,心机极重,已经嗅到宫廷之争的前兆,为自己留下一条生路。诸位!那年他才十四五岁!一个舞勺少年竟然有此等谋略手段,我岂敢留他活到弱冠年华!珺臣虽然是从下面的子弟里细挑出来的,资质也算出众,但在警觉上却无法望其项背,脾气太直手段又不够毒辣,可惜啊可惜!”
众人听他说了,不由面面相觑,玄机道人轻笑道:“他虽然机灵,可惜姜还是老的辣。这点子心机哪逃得过大人的耳目,还不是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掉了包,所以说,一切局面都掌握在大人手里,无论如何他都翻不了身。”
窗内阿谀声一片,窗外的康安安和谢子璎只觉得毛骨悚然。想不到少年时的小王爷竟然如此聪明,一句闲话就已能察觉政治危机,可惜暗箭难防,到底还是被算计了。
郭中庸点头道:“乘着他羽翼未丰的时候,自然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好在这事办得极隐秘,又靠着三位道长的神力相助,咱们算是做出了一件前无古人的惊天大事。待日后小娘娘重新回归正宫,珺臣也顺利入主东宫之时,少不得请三位道长一同进宫辅佐。直到珺臣登基承位,郭家幕后全权摄政,咱们才算是大功告成,将来自然一起携手朝野,共享富贵荣华!”
几个人越说越兴奋,不住举杯畅饮,正在酒酣耳热之时,有人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一声,郭中庸立刻放下杯子,道:“进来。”
一个家丁匆匆而入,俯首道:“回老爷话,刚才去地牢里查过了。老钱和陈三一个倒在地牢口,一个晕在地牢里面,地牢门开着,刚押下去的一男一女都不见了。”
窗外,康安安和谢子璎都陡然一惊,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发觉了。
窗内,郭中庸皱眉问:“那两个废物醒了没有?”
家丁说:“陈三吓傻了,人迷迷糊糊的,伤得很重,连话都说不了。老钱虽然醒了,却也是满嘴胡话,一会说诈尸了,一会说有鬼,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情来。”
郭中庸想了想,“先把他们关起来,等彻底醒了再问。再找人把府里上下细搜一遍,那男人背着个尸体跑不远,肯定还在附近,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倒是不知道康安安还活着,以为需要追踪的一人一尸。
“是!”家丁领命出去了。
郭中庸把杯子扔在桌上,冷哼一声,怒道:“一群废物!连一个死人和一个书生都管不住,居然还把地牢里的东西放出来了。”
玄机道人道:“大人,这事可得细察,我瞧这两人肯定不是寻常之辈,竟然被他们找到这里来了,想不到那疯子王爷居然会有这样厉害的帮手!”
郭中庸看他一眼,说道:“之前你们说赵府来了几个男女,我就说要先下手为强,除个干净彻底才好。是你们说不妨事,才把他们留到现在,想不到真留出个祸害来了。”
三个道人相互对看一眼,有点尴尬,长风道人赔笑道:“这事说起来其实还有些隐情,据府里的眼线说,这女人原是国公府的一个婢女,不知怎么被郭小公子瞧上了,日日陪在身边。咱们本来想过要出手除掉她,可是现在郭小公子元神已经换了一大半,两股力道在体内冲击,时常克制不住自己。这当口丝毫马虎不得,也就这个女人能让他安静下来。再者据府里的眼线说,他把这女人看成天仙宝贝似的,事事迁就。真要把这女人干掉了,怕会影响到郭小公子的情绪,引起精神上的错乱,反而坏了大局。”
郭中庸道:“这女人肯定是个极有手段的巫师,找到我这里不算,竟然还不声不响摸到珺臣的房间去了。要不是那房里点了迷魂香令她产生了幻觉,怕是一时还不容易拿下。”
“那女人确实有些古怪,府里的人说,她似乎能看出那疯子身上的问题。”长风道人说,“我派人去查过,她之前确实是在国公府当差,还差点被打死。之后她被郭小公子救回了赵府,又把国公府的一个帮闲以及一个州桥的混混带进府里,郭小公子对她极其上心,不好随便出手。”
“哼,真是不成器的东西,我还没把他安排好,他倒先中了别人的美人计!”郭中庸不满,“怎么就这么巧,偏在这个当口出现了,这女人肯定有问题,别是宫里派出来的奸细!”
“放心,大人,咱们这事做得天衣无缝,没人能看出门道来。”玄机道人说,“那女人平时在府里有郭小公子护着,自然拿她没有办法。反正今天她是自己送上门来,也已经被大人亲手杀了,从此就不必担心了,至于那个书生肯定跑不远,等会找到了直接打死吧,省得夜长梦多。”
几个人商量敲定,不由鼓掌大笑,又是一巡敬酒。
窗户外,谢子璎和康安安相视无语,洞悉真相之后只觉得莫名地伤感。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来由,不觉得雀跃,只余空虚茫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回去之后,再瞧见那个跋扈的小王爷,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原本以为是个受害者,想不到竟是鸠占鹊巢。耳听得一阵狗吠声,远处亮起一排火把,朝着大门而去,想是家丁们牵着狗出去找他们了。康安安把手指头竖在唇边,一拉谢子璎的衣袖,唇语道:“跟我来。”
她把他一路带到之前放着水晶棺材的房间外,自己先捂着口鼻进去,将墙上帷幔撕了一帘下来,把熏香炉兜头兜尾地罩住,隔了一会,才把谢子璎叫进去。
乍眼见到水晶棺以及里面的青年,谢子璎一惊,问:“这人死了吗?他是谁?”
“还没死,身体里留着一点情灵。他就是和小王爷换情灵的那个人。”
“哦。那个人啊!”谢子璎低声叫,趴到水晶棺材旁去细看,瞧着青年洁白如玉的肌肤,眉目如画一般。心中一阵迷惑,他忍不住抬起头,“安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平时和咱们一起玩笑说话的‘小王爷’应该就是他啊。”
康安安说:“嗯。”
这感觉当真十分诡异,当一个与你相识很久的人,其实是用着别人的身躯皮囊;而你所熟悉的脸与身体,底下却封锁着陌生人的灵魂,这种元神与肉体的剥离,确实会令周围的人觉得混乱无语。
康安安搔了搔头皮,叹:“都是这群混蛋搞出来的罪孽,咱们既然知道了,总不能不理不睬,就让他们从此换了去吧。”
“唉。”谢子璎忍不住伸出手指头,在青年的面颊轻轻掐了一下,顿时留下个指甲印,惊叹道,“我的乖乖,好娇嫩啊,感觉我一把能掐死他。”
“快想办法出去吧,否则被人找到了,那个被掐死的人就是你。”康安安瞪他一眼,又道,“刚才在窗外听那几个人不断提起他,什么郭小公子,珺臣的,你说,他的名字是不是就叫郭珺臣?”
“肯定是啊。”谢子璎点头,有点心急。“我们快点把他搬走吧!”
“嘘……”康安安静声侧耳,远远听得一阵狗吠声朝着山上去了。想来郭府里的人都以为他们潜逃在外,整个府里已经空了。
谢子璎花了许多力气,气喘吁吁,终于把青年的身体扛出了郭府。还是康安安趁着没人,从马厩里偷了两匹马出来,才不至于把他活活累死。
坐在马背上,谢子璎终于呼出口气,嘿嘿道:“安姑娘,我们刚刚是不是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阻止了一件罪大恶极的阴谋?”
康安安:“……”
这小子真是才出虎穴龙潭就开始洋洋得意了。
谢子璎没看到她的白眼,继续沉浸在逃脱险境后的欢乐之中,他将青年的身体扶坐在马背上,自己在后面一手紧紧搂着他的腰。他一手牵着缰绳,还要从青年的脖子处往外看路,但这仍不能妨碍他的兴高采烈,计划道:“等咱们回了府,再想办法把他们换过来!”
“你想得太简单了,咱们可不能把他带回府。”康安安不紧不慢地泼了他一头冷水。
“为什么?”谢子璎手一抖,身上的青年差点滑下马背。
“如果把他带回去,怎么和小王爷解释。等小王爷彻底明白过来,你以为将会发生什么事?小王爷非杀了郭珺臣不可。”康安安说,“小谢,好好想想吧。如果是你,看到这么一个长久以来一直要霸占你身体的人站在面前,你会怎么办?肯定不会和他拱手欢言,全须全尾地送出家门啊?”
“哦,这倒是。”谢子璎吐了下舌头,怅然道,“其实我蛮喜欢原来的小王爷,不晓得元神换回来后,那个新的小王爷会是怎么样脾气的人?”
康安安被他勾得又想起在朱骷髅茶坊院子里的事,小王爷阴郁的眼光,冷静至凉薄的气息,那个人真的醒来了,肯定就是一个陌生人。而他们平时所熟悉的小王爷,将会变成郭珺臣。
一念至此,她转头看了看马背上的青年,他醒来后会是什么样子?当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事之后,他会不会还是那么个豪爽灵动,骄如烈阳的脾气?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因此改变。
她沉默不语,小谢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孩子气,有时候把问题想得太近,有时候又想得又太远了。而目前最令她头痛的是,给小王爷换灵的人是找到了,可是怎么才能把两个人换回来呢?对此她实在是无计可施,毕竟那个用来储存情灵的扳指已经还给吴镜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