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俏说:“你来得正好,他们都不知道吴大人的厉害。你不会和他们一样无知而无畏吧,就算你敢杀我灭口,也休想逃过归墟的法眼。”
康安安摇头:“我才不会杀你,既然吴大人给了咱们半个月的时间,不如少安毋躁,慢慢把事情问明白。该收的就收,能放的就放,不要误伤无辜。”
“放屁!”胡小俏气急败坏,“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吴大人给的时间都是最后期限。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算完成了任务,也顶多是个乙等,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讲给猪听了不成?你想要破罐子破摔不要紧,我可是最优秀最能干的度朔使,将来要留下连任总管的候选人,绝不能被你连累!我自己订下的期限是三天,最晚不超过七天,已经快到极限了!”
“我知道吴大人的完成任务标准是什么,就像他对罗刹的定义一样,尚待商榷。功绩可以由着他打甲乙丙等,元神可不能马虎对待,否则这和草菅人命有什么不同?”康安安道。
胡小俏瞪大眼,疯子似的看着她,说:“你居然敢质疑吴大人的判断?你简直是在造反!以前曾经有过像你这样的疯子,猜猜他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康安安不响,房间里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认真听。
“吴大人把扳指中属于他的情灵取出来,当着他的面将情灵打成碎片,再灼成焦烟。然后将他遣送回归墟,罚他永远游荡在归墟边境,且永远不许跨过黑水河。”
胡小俏一字一字地说完,露出个得意的笑容,贺郎是个懂行的,听得低下了头。小王爷与谢子璎毫无概念,只是呆呆地看着康安安,见她始终半仰着脸,面无表情,于是心想:安姑娘这么镇定,或许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们并不知道,元神在身体之中,如同有了保护罩,依然可以自由行动,即便少了一些情灵都没有大碍,顶多行为性格显得有些不正常。而进入归墟之境后,缺少了情灵的元神如同残废一般,不能进入黑水河,便完全没有了转成虚元进入下一世的可能,常常会沦为各种魙的猎物,最终被其撕碎元神吸光情灵。这样的惩罚,相当于把一个人打成废人,再送到牢里去与各种死刑犯肉搏,并且永无出狱之日。
胡小俏声色俱厉地说完,见她毫不为之所动,自己倒有几分气馁,咬牙道:“遇到你这种怪胎算我倒霉,竟是不怕死的。真希望能亲眼看到吴大人打碎你情灵的那一刻,不知道你那时脸上会是什么模样?”
康安安若有所思地听她说完,忽然开口问:“你说,吴大人曾当着面毁了那人的情灵,也就是说,那个扳指不但可以收取元神和情灵,也可以随时释放出来?”
胡小俏想不到她思维如此跳跃奔放,眨巴着眼睛,有些转不过弯来。
贺郎却是眼睛一亮,鼓掌道:“好主意啊,姐姐,我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谢子璎和小王爷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小王爷道:“你难道要去借那个吴大人的扳指,好把安神冢里的那五个女孩子的元神运出来?”
康安安道:“目前似乎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总比毁了贺郎家族的运势要好。”
胡小俏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一番严词厉语,居然逼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她震惊过度,反面爆笑起来,边笑边骂:“你是不是和失心疯的人待的时间太长了?竟然想要去偷总管大人的法器,忘了自己是个干什么吃的了吗?你是想陷自己于万劫不复吗?希望老天快快睁眼,好让我早些看到你这疯子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反正在你眼里,我已经一错再错,即是再多一宗罪,也不过是百上加斤。”康安安笑笑,眉眼沉沉,藏着许多感慨。有些事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勉强自己,觉得太扭曲太窝囊罢了。
胡小俏呆呆地看着她,窗外的日头透过薄纸轻柔地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婉约柔美的轮廓线条里有股子属于男人的刚毅气质。人人都说相由心生,胡小俏觉得她是越来越不像个女人,连衣着打扮都愈加简洁明利,像是虚幻皮相再也藏不住肉身下的真实本性了。
“你可想清楚了,若是被吴大人现场抓了包,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要委屈胡上差,这几天就在府里静心养性吧。”康安安向着小王爷一点头,后者早命人等在旁边,立即过来把胡小俏请了出去。
“她虽有些本事,但都是用来对付戾怨罗刹的手段,肉身与常人无异。把她双手绑了,关在房间,派人严加看管。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许进去回话,等我们办好了事,再把她放出来。”
“好!就这么办!”小王爷最是百无禁忌的,只要她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过是个游历。倒是贺郎听得一身冷汗,知道只要跨出这一步,事情算是真的闹大了。
他赔着笑道:“姐姐,你可都想好了哇,囚禁归墟度朔使,这可是重罪。”
“怎么,你害怕了?”小王爷斜眼笑,“平时嘴说得响当当的,关键遇到事,立刻缩头学乌龟?”
贺郎看他的眼神也就像看着个缺心眼,说:“那个女人说得没错,你在人间是做王爷的命,回头到了归墟,就知道自己不过是肉体凡胎,蚍蜉撼树,实在不值一提。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姐姐的将来,她毕竟是属于归墟的度朔使,你撺掇着她翻天起义,究竟对你有好处?还是对她有好处?你或许还有几十年才会去算这笔账,她的结局却明明白白就在眼前,我劝你不管怎么疯癫,还是要克制一下情绪,体谅体谅她的处境吧。”
“怕什么!”小王爷立起眼睛,“不错,过了几十年我也要去那个什么归墟,且又如何,至于怕成那样?如果到时候有人胆敢怪罪我,我还要狠狠地当面问他几句,难道你们归墟也是这般小人作为,惯会拿弱女子开刀?我确实是事事顺着安姑娘,那是因为她事事都没做错!凭什么那个吴镜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对付的就是一群罗刹,就非要痛下杀手?这和人世间不问青红皂白就问斩流放的糊涂县令有何区别?安姑娘若是听了他的话,万事百依百顺,我才要反对她呢!”
他对着康安安大声道,“你别担心,在这世上,有我替你撑腰,若是把你罚去下面 ,那个叫吴镜的也休想太平,我定不会放过他。要么他也一起把我送下去,咱们到时候就手拉手,把整个归墟再搅个天翻地覆! ”
贺郎遇到这样的顶头霸王,真正油盐不进,他平时也是个惯会说的,此时倒没了想头,眨巴着眼睛道:“我不是在为姐姐考虑嘛,你别吼我啊。”
康安安拍了拍他肩头,道:“我晓得,你都是为了我好,今天胡小俏的事实在委屈你了。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补偿下。”
她几句话便把贺郎拉走了。
小王爷冷在当场,想不到自己意气风发、掷地有声的几句话,竟然半个回音都没有赚到,一时觉得好生没脸,问谢子璎:“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她怎么就这么出去了?为什么不理我?竟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谢子璎也是一头雾水,道:“我瞧安姑娘出去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可能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罢了。”
康安安领着贺郎出了赵府侧门,管事的人都晓得她厉害,是小王爷心尖子上的人,早备着马车在外头候着,见她出来,立刻低头弯腰地过来:“姑娘想去哪里?”
“录事巷。”康安安道,自己上了马车,贺郎便一头跟进去,嘟着嘴说,“还说补偿我呢,原来又是去办事。”
康安安沉默了一会儿,说:“贺郎,我刚才突然离开,是不是显得特别不近人情?”
贺郎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姐姐你一心想着要救人而已。”
康安安长叹:“胡小俏一直说我情灵缺损,我从来不以为然,可是刚才听了小王爷的话,竟然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他对我这么好,按照常理我应该有所表示吧,可是当时我心里竟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完全说不出任何感激他的话,除了转身离开,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唉,姐姐,这并不怪你啊,要怪,只怪吴镜扣下了你的情灵,等以后咱们想办法向他讨了来,你再好好感谢小王爷吧。”贺郎搔搔头皮,无可奈何道。
录事巷在曲院街以西,离朱骷髅茶坊其实并远,隔着三条巷子一座小桥的距离。不算很长的一段巷子里,开着各种绒线铺、胭脂店、头面铺、瓠羹店、从食店,尤以妓馆居多,无忧居便夹在其中。
时已中午,无忧居大门紧闭,透过青瓦粉墙可见里头是座二层小楼,隐隐有乐器吹奏的声音从楼里传出来。无忧居旁边开了家邱家胭脂铺,店里正清闲没人,康安安便去铺子里逛了一圈,又顺手挑了只胭脂匣子打开放在阳光下看颜色。
店主凑趣过来说:“这位姑娘皮子白,头发乌,眼睛亮,什么颜色的胭脂用了都挺好看。”
康安安假作欢喜,挑了三盒丢给店主包起来,贺郎跟在后面付了钱,康安安又拿了一盒靠在店里的菱花镜前试颜色,有一搭没一搭地套店主的话,问:“我方才见你隔壁的无忧居进去个姑娘,脸上胭脂甚是鲜艳,也是在你店里买的货吗?”
店主“呷”地笑了声,道:“那是自然,咱们可是三十多年老店的生意,别看门面不大,手艺都在那里。宫里有时候也会派人来挑些特别的颜色,更别提这四邻八舍的,哪家的女子不喜欢咱们的货。”
康安安道:“别的我不知道,刚才见的姑娘脸上用的倒十分喜欢,我挑了半天竟找不到,麻烦老板陪我一起找找。”
店主伤脑筋道:“隔壁有姑娘吗?我也是偶尔看到过,平时来采买东西的都是张妈妈,倒没见过什么姑娘亲自来。”
“我没看错,才见她进了隔壁大门,年纪不大,旁边还跟着个笑眉笑眼的员外爷。”
“哟,这倒新鲜了,我在这巷子里待了许多年,只见过隔壁不断进出男客,倒没见过什么姑娘。”店主奇怪。
他店里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计,早在旁边听得蠢蠢欲动了,赶忙乘机插话,说:“老板你一天到晚在店里能待多久,没得还要做些杂事分心。隔壁确实有些怪异,偶尔到了晚上才会有姑娘进去,年纪都极小,只出不进的,白天进出的都是些老爷公子,想必是个专做雏妓生意的暗门子。”
老板便骂他:“成日里偷嘴卖乖的小猢狲,店里的客人都不得照顾,你管别人做什么买卖营生?对自家的事也这么门儿清就好了!”
小伙计被他骂笑了,忙过来招呼康安安,从里面拿了几盒胭脂递给她,“隔壁来买过这些颜色,姑娘瞧瞧有没有你想要的那只?”
康安安见他眉眼活络,也是个多事的人,微笑道:“或许是我看错了,因见那姑娘实在太美,或许人家本来脸色鲜妍。同样的颜色擦在她脸上,和放在盒子里总是不一样的。”
小伙计一直用眼角瞧着店主往后头去了,才轻声笑道:“姑娘自己才美貌着呢,不用羡慕她们,都是些没成形的雏胎,不过各花入各眼,有人就专爱吃嫩草。”
“真有做这种买卖的?”贺郎假装好奇,过来问,“我见那姑娘顶多八九岁,打扮得人模人样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小姐呢。”
小伙计看他生得异样俊美,骨子里带着风流气,不像普通的公子少爷,便有些大胆另类的想法。他看了看康安安,又看看贺郎,嘻嘻笑道:“哪有正经人家的小姐八岁擦胭脂戴花出来见客啊,都是做生意的路子。其实这个时候也不该见到她们,就是客人也总是晚上来,白天是她们上课的时候。我瞧两位不是路过,专门来踩点找人的吧?”
贺郎与康安安对视一眼,贺郎立刻说:“小哥果然是精明人,居然被你看了出来。咱们姑娘新婚没几日,男人却总是不着家,老往这边的无忧居里跑,所以今天特来瞧瞧到底是什么妖精勾着他不回家。既然小哥如此懂行,明人不说暗话,何不给咱们指条路。”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串钱,放在柜台上。
小伙计得意起来,心想:别拿嘴光说别人,你大概也是她的相好,怪不得长得这么妖艳,什么事都瞒不过小爷我的法眼去。嘴里却道:“姑娘太可怜了,居然遇到这么个着三不着两的男人,确实要费些心思。”边说边拂袖过去,把柜台上的钱扫到角落。
收了钱,口气就完全不一样,凑过来轻声说:“隔壁院里统共四个看护加一个老妈妈,再有就是管浆洗做饭打扫的三四个老妈子以及上门教学的先生。先生都是从教坊局请来的,按时下午上门,平时都不住在院子里。每天早上卯时左右,张妈妈要出门买菜,吃饭的人多,须另带着两个人跟着她提东西。她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剩下的看护也要换班休息,所以那个时间人最少,院里也最空闲。反正只要张妈妈不在院里一切都容易得很,毕竟她才是最凶狠最难缠的一个。”
康安安认真听了,轻头道:“多谢小哥拔刀相助,以后若是相公收心转意了,必定再来店里买胭脂答谢。”
小伙计被她表扬,更觉得自己聪明绝伦,骄傲道:“我姓骆,人称骆哥,平时最喜欢打抱不平,姑娘有事只管来找我。”
上了马车,康安安问贺郎:“既然得了准信儿,明天早上我少不得过来探一探,你来不来?”
“自然!”贺郎说,“这种事情怎么能少了我?再说我早就想砸了刘老板的摊子。”
“你倒不怕他砸了生意交不出房租钱?”
“你还真当我是钱眼子里钻出来的?”贺郎正色道,“原以为他就是个开茶坊的,想不到竟然黑心至此,赚的都是残害女孩儿的恶心钱。这对我们这种靠功德攒修行的家族来说,要他的房钱也是污了自己的手,所以当初我才一定要用房租给青儿当赎身钱,才不稀罕收这种缺德的钱呢!最好快快把他赶走,事情完了之后,我还要去庙里好好捐一笔香火钱,把他连累我的罪过洗脱掉。”
“我知道,所以才不拦着你付钱。否则有小王爷这个财主在,哪轮得到你出手。”康安安笑起来。
“可是,姐姐,你真的要去偷吴大人的扳指吗?”贺郎心里像堵着团棉瘩疙,不吐不快,“那女人虽然言语冲撞,但也说得不错。纵然给你一时得手了,日后肯定还是会追究下来,到了那个时候就真的惹上大麻烦了。”
“那就乖乖接受惩罚。”康安安淡淡道。
“可是,你这个是重罪,肯定是要被谴回归墟的,到时候,我就看不到你了。”贺郎撒娇道,“我才认识姐姐,跟着一起出来办事。虽然赵府那个是不省心的,却也算志同道合,咱们在一起配合得多好,别最后落下个草草分离的悲惨下场吧。”
“你是仙家,不该在生死聚散的事上看得这么重吧?”康安安叹,“我也知道自己此举是大僭越,下场会很惨。我就是不愿意看到有些恶心事当面发生,自己却为了多活几年就袖手旁观。虽然我改变不了太多,但还是想尽力做点什么,能救一个是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