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敛什么?我收了她们才是正经事!”胡小俏正在火头上,见了几个小孩子都呆呆地瞧着她,像在参观疯子一样,气更不打一处来,边说边掏出帕子。康安安眼明手快,上去一把按住她,道,“且慢,你先看看这几个孩子,算不算罗刹?”
胡小俏勉强看了她们一眼,说:“这哪有定数,戾怨郁积久了肯定会转为罗刹。既然吴大人说是罗刹,就错不了,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那吴大人是以什么来判定罗刹的呢?”康安安盯着她不放。
胡小俏不耐烦道:“当然是凭它们的行事方式断定,戾怨只是一团郁积不散的怨气。可是罗刹不但凝聚不散,还能吸收周围一切冤气怨气,从而增长自己的戾气,同时又保留自己的意识,作祟方法更为霸道。你瞧瞧眼前这个就知道了,她都知道怎么去操纵别人的元神,在工人身上写字了。”
“我都是为了申冤!”胜月实在听不下去了,吼道,“你知道我都经历过什么吗?十一岁就被人买下,胸口上刺了别人的名字,顺着他的喜好学各种本事。他可以随时来看我,无论怎么糟蹋我都可以。她们年纪还小,没有受过我这样的折磨。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牲畜,可纵然是这样,我都拼命忍耐,以为自己总可以熬过去,按照合约到了十八岁被主人接回府,哪怕是做一个婢女也是好的。结果却发现他竟然嫌我年纪太大,想重新去‘点花香’再换个更小的孩子,还要把我卖到最下等的勾栏院里去。你以为我是自愿跳楼的吗?我只是绝望了,当他们带着人伢子来带我走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希望存在过。像我们这样的苦命人,境况只会越来越不堪,去到越来越肮脏的地方!当我死了之后,居然发现自己还能用其他的方式开口喊屈,我自然要说出来,难道这也是我的错?”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身后的四个小女孩也跟着一起呜呜地哭。康安安揪心地疼,看着胡小俏,冷冷道:“你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了吗?”
胡小俏木着脸,道:“这些罗刹和人一样狡猾,懂得说谎行骗,不能每句话都当真。再说,即便是真的那又如何,它们都是不容于世的怪物,在人间只会为非作歹,归墟绝不会放任不管的。”她嘴里说着话,已偷偷将帕子捏在手里,忽然一个转身抛了过去。
康安安早防着她这招,立刻飞身向前,半空将她帕子劫住。可胡小俏早有准备,帕子只是引开她注意的虚晃一招,等康安安手指才接到帕子,她已经悄无声息滑至胜月面前,双手贯力搭在眼眶旁,双目之中竟然射出两道精光,直逼胜月双眼。而胜月和她的眼睛对视,像被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到似的,立刻痛叫起来。
康安安手拿到帕子其实已经知道不妙,胡小俏哪有这么好对付。她想也不想,双腿一蹬飞身过来一记耳光掴在胡小俏脸上,这个耳光用力极大,直接把胡小俏打飞了。
胜月倒在地上,抱着头狂叫起来。几个小女孩过去拉她的手,竟然看见她眉心处烧出几个黑洞。大家抱作一团哀声一片。
“你竟然打我!”胡小俏被她抽得耳中“嗡嗡”作响,嘴里一股甜腥气,“呸”地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大怒,“我瞧你根本是在找死呀”
康安安一击得手,先去看了胜月的脸,道:“原来这就是你说过的‘印灵术’,我还不会用呢。”
“你永远不需要学会了!”胡小俏慢慢站起来,下定决心般,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我来之前就想过,这次你只要敢出手阻拦,一律格杀勿论。”
康安安叹:“你确定要杀我吗?”
“放心,取你元神是总管大人的事,我只要把你打倒。待我收拾了这些罗刹之后,再把你交给吴大人处置。”
“你有这个本事吗?”康安安从脚边捡起根废弃的木棍,已经断了一截,想是哪个伙计搬东西时拗断的撬棍,拿在手里掂了掂,“别忘了,我也不是吃素的。”
胡小俏说:“我们本来是一起完成任务的搭档,没有必要为了这几个罗刹闹到这种地步。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四你一,咱们出了门还是……”
她突然眼睛发直,一块木板已经在她头上爆裂散开,血线从发迹中流淌而下,她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原来乘着她情绪激动疏于防范之时,谢子璎已蹑手蹑脚地摸到她身后,此时手里持着半块碎木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你这个臭婆娘砸我!”他一边说,一边大声喘着气。
康安安其实早看到他偷偷进来,此时上前一步,一棍子把她手上匕首打飞,顺手抽出腰带先把胡小俏的手捆了起来。谢子璎捡起地上的匕首,说:“安姑娘,别怕,有我在呢。”
康安安向他点头:“谢谢你。”
胡小俏气到要死,那一板子砸得她有再度魂灵出窍之感,脑袋至今还是一片杂音,待清醒了些,才发现手脚都已经被捆住,不由破口大骂:“你这阉货!自己不好好做事,还想伙同奸夫谋害老娘!”
谢子璎听她言语粗鲁,不堪入耳,忙从她身上撕了一大块衣料把她嘴也堵上了。
“安姑娘,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康安安叹口气道:“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麻烦你把她先拖出去。关上门,我还有事要处理。”
谢子璎应了声,蹲在地上磨蹭,偷偷瞟着旁边的胜月她们,脸上又是震惊又是好奇又是感叹,各种复杂的表情。有个女孩子见他眼光不断滑来滑去,十分讨厌,于是蓦地张开嘴,黑黝黝地森然巨口足足占了大半张脸,谢子璎勉强忍住与之斗法的冲动,收回目光,拖着胡小俏出去。
胜月重新抬起头,脸上几只黑洞,像被烫破的仕女图,恐怖又古怪。度朔使的印灵术也是一种终极销毁之术,可以灼伤一切元神。她这才知道要害怕,把四个女孩子搂在身旁,克制不住地颤抖,对康安安道:“谢,谢谢……”
康安安叹:“我早说过,如果你继续坚持下去,不光是你,连你的妹妹们都逃不过这一劫。我挡得住一次二次,也挡不住第三次。总管大人必定会派其他度朔使来,教我如何保你们一辈子?”
“我们该怎么做?”胜月惨然道,“我怎么样都不要紧,她们太小了,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请放她们一条生路吧。”
“那你肯让我试着转化你们吗?”康安安问,“如果我能把你们带去归墟,就可证明你们并不是罗刹,不用拼得灰飞烟灭。只是我并没有几分把握,只能试试。 ”
“好,我答应你。”胜月万念俱灰,苦笑,“我之前还觉得自己很厉害,可以对付那些坏人,还可以保护她们。原来终究还是错觉,这世上竟无我们的立足之处。这位姐姐,求你想想法子救救她们吧。”
康安安点头:“你同意了就好,容我回去好好想办法,不过你得把刘老板藏姑娘的地址告诉我。”
出院子前,她让谢子璎收了符,说:“没事了,她们也出不了这个院子去,给她们多留些走动的范围吧。”
谢子璎问:“你真要把她们带出去?”
康安安叹:“确实很难,她们的元神当初随着尸体一起被运进来,从此镇在安神冢里,积聚了许多戾气。即便是我们把尸骨移走,元神却永远无法再离开,除非拆了这座神冢,她们才走得出去。”
谢子璎想了半天,摸了摸头说:“唉,如果说要拆掉安神冢,也不知道贺郎他们肯不肯答应。”
两个人齐力把胡小俏带出了院子,一出门,便发现气氛不对。
茶坊里一片狼藉,像是刚刚有军队经过似的。
再往前走,只见小王爷一手提刀,大剌剌地坐在门口。他周围有一圈侍卫护着,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伤员,而茶博士们也是东倒西歪,在茶楼角落里躲躲闪闪不敢上前。
“出了什么事情?”康安安忙赶上前问。
小王爷哈哈一笑, 手中大刀一指不远处躲在茶博士堆里的刘老板,道:“你快来看看这个假仁假义的脏东西,表面老实本分,下面藏了滔天的祸心。怪不得今天肯舍下身段求我们回来,原来一早都安排好了,专派了人埋伏在茶坊里,想把你们赶尽杀绝。要不是出门时贺郎曾提醒我多带些护卫,而我也瞧出茶坊清冷到可疑,事先叫了人守在外头,不然今天咱们就全栽在他们手里了。”
他大声说完,对面的刘老板面红耳赤,一言不发。
康安安想了想,长叹道:“此人居心险恶,原来一切都是有备而来。之前故意请那些和尚道士进院子驱邪,闹出许多动静,就是为了把这个院子里有鬼的消息公布于众,然后在闹市里把我们当面请走,还再三说明是我们自愿租的院子。哪里是为了请我们驱邪,根本就是布下圈套,让所有人以为是我们不知好歹闯进凶宅。至于之后我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全凭他们几张嘴解释就行了,反正左右有厉鬼替他担责任,好一个神算盘,好一个聪明人!连死人都有本事算计!”
她声音清朗,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个个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刘老板此刻撕破了脸,再也找不到初见时的温润和气,他冷笑一声,道:“拿死人出来顶缸的是你们吧!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可惜,有半分证据可以证明吗?大家都看到我是好声好气地把你们请进来,现在这许多的伤者,就是你们撒泼打人的罪证。若敢再胡说八道半句,我自会去衙门告你们恃强凌弱,到时候看官府是相信我这个无辜良民的话,还是你这种疯子王爷的话!”
“尽管去告吧!”小王爷怒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小人!”
康安安也不愿看到这张无耻的嘴脸,起身挥袖而去,小王爷紧随着她,一众人满脸鄙夷,带着胡小俏出了茶坊。
回到府中,居然没见贺郎迎出来,连阿宝都没看到影子,康安安颇为担心,看了胡小俏一眼,后者理直气壮地瞪着她。
“你……不会……”康安安艰难地问,有些难以启齿。
“放心,我没把他怎么样。”胡小俏冷笑,“这小子早成精啦,跑得又快,我连根毛都揪不下来。”
还是在花园里找到贺郎,正抱着果盒啃瓜子,看起来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表情很是郁闷。他见了康安安,脸上立刻露出委屈的样子,扁嘴道:“姐姐,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康安安放下心,微笑着上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我只是让你设法拖住她,尽力争取些时间,你怎么会想到用色诱?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胡说八道!哪个要色诱她!”贺郎气红了脸,“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瓜子壳,骂道,“小爷我哪只眼瞧得上她,不过是好好地陪着说几句话,是她自己尽往歪处想,还上来动手动脚的。亏得我机灵,眼见不妙忙找了个机会拔腿往外逃。阿宝也着实帮我挡了一把,否则今天怕是要被她糟蹋了!不信你问问阿宝。”
阿宝就在旁边,拼命点头道:“就是就是,那女人就像老虎似的,看起来就要吃人!”
康安安好气又好笑,道:“好了好了,今天算是我不对,让你受苦了,且欠你一局,以后再想办法弥补吧。”
谢子璎就跟在后面,见她对贺郎如此迁就,忍不住嘀咕道:“别说得自己有多清白,好像黄花大闺女似的。咱们听了那么多年的狐仙精怪的故事,自苏妲已到玉面狐,哪个不是媚惑放荡,善于引诱人?你们一族名声在外就是这样,也怪不得那女人想歪了。”
贺郎闻言跳起来,争辩道:“你们总以为我们本性淫贱爱蛊魅人,其实那是为了生存而迎合世人的表现。你若是正人君子,我自然风雅端庄;你若是私欲小人,我少不得投其所好,或美女或珠宝,搞得你七荤八素。不是我们的缘故,而是因为你们心中自有邪念,我们不过像面镜子,更快更准地把你们的贪心暴露出来而已。”他拉着康安安的手,“不信你问问姐姐,自从我与她相识之后,何曾有过半分轻薄无理的举止?是因为姐姐处事公正,不存贪念,事事讲道理,我自然也回报以真情实意!”
康安安看他眼圈都红了,忙安慰道:“确实如此,贺郎是个讲义气的好孩子,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从来没有半分骄矜之气。小谢你不要再呕他,今天他已经很倒霉了。”
谢子璎见贺郎果然被气狠了,话一出口自己也颇有些后悔,便借着康安安的话头,向着贺郎一躬到底,“对不起,我说错了,以后再也不说这种混账话!”
贺郎这才舒服些,说:“本仙家活了许多年,气量最大,才不会和你这种凡人计较。”又转头问康安安,“今天的事办得如何?”
康安安心里很是忐忑,还是把事情经过对他说了一遍,果然,贺郎马上跳起来说:“不行,安神冢无论如何都不能拆。这关系到我们家族的长久运势,族长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
虽然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听他亲口拒绝了,康安安还是心中一沉,叹:“安神冢对你们家族至关重要,我提出这种要求也是不情之请。只是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如果不把她们的元神带出来,任务期限一到,吴大人不见我们回去复命,必定会引发怀疑,到时候再派别人来就没那么好对付了。我看那几个孩子除了年纪最大的那个胜月还有几分凶气,其余几个顶多是戾怨而已,根本不是度朔使的对手。她们生前受尽屈辱,死后还要被打成灰烬实在太可怜,这个世上也太没天理了!”
“还是另外想办法吧。”贺郎摇头,“虽然我也很同情她们的遭遇,但是以我们族群的运势为代价去救她们,我真的做不到。”
几个人重新回到大厅,胡小俏与小王爷面对面坐了,彼此正在对骂。
小王爷道:“你这女人怎么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安姑娘完全没有说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亏你还算是归墟来的度朔使,居然一点慈悲心都没有!”
胡小俏道:“别以为你比别人多出些情灵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可以无法无天,任意囚禁归墟差官。就算你现在是个王爷的身份,也总有归西的一天,还是要去归墟报到。到时候光你身上这点情灵剥离的痛苦,千刀万剐似的,足够你喝一壶了!”
一番话触到小王爷的心事,想起之前贺郎怼他的话,更是愤怒,敲着桌子道:“怎么我身上多出来的东西,你们一个个比我都清楚?是不是这个屋里只有我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小谢,你来说说,关于我的事你又知道些什么?”
谢子璎把脖子一缩,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到过。”
康安安听他话里有话,皱眉道:“好好的,又把话绕到哪里去了?”
小王爷对着她是怎么都发不起火来,只好拿眼瞪住贺郎,鼻子里哼了一声。贺郎笑嘻嘻道:“别看我啊,我胆子小,再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康安安又上去细看他脸上的魙符,说:“挺好的,一根线都没花,你别生闷气了,咱们商量正事要紧。”
小王爷这才放松下来,拉着她的手,说:“算了,你坐到我边上来,咱们好好说。”
胡小俏本来以为会有场好戏可看,但见他们几句话就前嫌尽释,才一会儿工夫又手拉手,重新坐好有商有量,顿时气结:“我真是很佩服你,一个个的,在你手上怎么就摆得这么平稳?还好吴大人事先有准备,让你的情灵不全。要是不缺了那点心眼儿,你简直都能翻天!”
“你缺了什么?”小王爷惊问,“要不要紧?我身上多出来的那些东西能匀给你吗?”
“少说胡话。”康安安听了好气又好笑,轻轻在他手上拍一下,“你乖乖地听着,不懂别瞎问。”
贺郎却是毫不意外,从桌上果匣子里摸了几块桃圈吃,边吃边指着胡小俏道,“这也是你们总管大人多疑的老毛病了,所有新来的人都得给他扣下点情灵。当年我见到这位时,她身上也少了点。”
谢子璎和小王爷同样意外,但他不敢多问,只是把康安安上下打量一下,觉得自己的见识实在太少了,原来知识范围如此之广,真是吾生有涯而知无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