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一试吧?”康安安轻声恳求她,“你若是肯听一听她们的经历,就知道这些只是被人虐待了的孩子。她们生前受到了很卑劣的伤害,死后又被莫名其妙镇在了一所安神冢里,转成罗刹也不是她们的选择。事实上,她们从来没有任何选择生死的机会,为什么要一味地赶尽杀绝呢?我们完全可以尝试一下,能救回几个就救回几个。”
胡小俏睁大眼看了她一会儿,“呸”地啐一口,道:“我瞧你是自以为观世音菩萨转世,专门来人间转化众生了吧?大发善心也别拉我一起凑数,要是没有按时完成任务,或者放走了一个罗刹,连着我都要陪着你踢回归墟去。你肯,我还不肯呢!”她急了眼,口不择言道,“本以为你原是个男人的元神,至少比我干脆利落些,想不到婆婆妈妈,比女人更扭捏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喂,你这个女人骂谁呢?!”贺郎身后跟着阿宝,从花园另一头转过来。
胡小俏听到声音,转头一看,两个人相互打了个照面,都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贺郎说:“姐姐,这女人和你是一路的?”
胡小俏却说:“怪不得脾气这么硬,原来是又认识了新的朋友。”她毕竟来了人间这些年,深知不可轻易结仇的重要性。况且涂山氏和度朔使共处于世上,各行其道,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不必为了几句粗话动气。于是脸上吊起一个笑容,对着贺郎道:“记得上次见到涂山氏一族,还是八年前,陪着吴大人和族长有过一面之交呢。”
“我知道。”贺郎说,“那时候你还年轻点。”
胡小俏生平最恨有人说她老了,暗示都不行,听了不由嘴角一抽,狠狠看了他一眼,道:“咱们度朔使确实是没有保持肉体长生的本事,不过好在元神不灭,只怕许多年以后,待你的元神到了归墟,大家总是还见得到的。”
嘴里强硬,胡小俏见了贺郎,到底是有些顾忌。她对康安安更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嫉妒恨,想这人怎的如此好命,才来多久,先是遇到两个俏王爷俊公子,现在又有了涂山氏助力。看样子这些人对康安安还都顶忠心的样子,明明老娘才是正儿八经的女儿身兼女儿心,来了这么多年,怎么遇到的都是些风流浪荡子,一个都靠不住。裙下斩获居然比不过个空壳子的假女人,实在可气。
她心里生气,脸上越笑得极其妩媚,扭着腰肢坐下来,道:“ 我去过朱骷髅茶坊了,老板把整个后院都锁了,偷偷招了个道士在里头施法呢,真是的,请那些半吊子的法师,能办得好什么事。”
“他请了道士?”康安安倒不知道这个,转头问贺郎,“小谢呢?小王爷呢?他们不是派人盯着茶坊的事吗?”
“放心。”贺郎笑嘻嘻,“他们早就知道了,连那个道士的身份都查出来了,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小谢一眼就看出他的来历,说绝对办不成事,索性放进去让老板试试水,晓得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麻烦。”
“你们倒聪明,还会欲擒故纵。”胡小俏说,“不过我劝你们别太笃定,万一他请了有道的高人?岂不是抢了咱们的生意。”
“和尚道士也能抢你们度朔使的活?”贺郎倒不明白了。
“真正得道的高人也可以转化戾怨,不过他们做事完全不合手续,顶多把戾怨送到归墟门口就甩手不管了,害得许多戾怨都找不到黑水河。如果度朔使不能及时发现,被七郎俘获也大有可能。更别说那些半吊子的道士和尚,根本连归墟的门都摸不到。这些人要么被戾怨反噬,要么就是充其量把戾怨转移了别的地方,害得我们还要到处去找回来。至于对待罗刹,他们和我们一样,只有打散元神一条路。这就看各人的道行法术了,反正被罗刹反噬的多了去了。”胡小俏边说边瞧了康安安一眼,“所以,这些罗刹只有死路一条,还是死在咱们手里比较痛快。”
康安安眉心一凝,不说话。
胡小俏见她沉默,不由微笑起来,得意地取了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啜一口,道:“不管你想得通想不通,反正我跟定你了。到时候你下不了手,横竖有我呢,我是不介意多收几个罗刹的。”
当小王爷和谢子璎回来时,便看见康安安胡小俏大眼瞪小眼,旁边坐着不停吃零食的贺郎,他是个惯爱吃零嘴的。阿宝来了之后,又带来各种各样的蜜饯果脯,什么梅子姜、金丝党梅、香橙元、辣瓜条、乌梅糖……想来都是他们自己家腌制的私货,没事就抓上一把嚼,整天像个馋嘴的孩子。
“怎么又来一个?”小王爷头疼,自从带回康安安后,家里不停地来人,客人都快多过主人去了。好在整个赵府都把他当疯子,另立了东西两院,他自己独占一院,自行进出,总算闹不出大动静。
“呸,谁想要留在你这。放心,等任务完成了我自然会走,你求我也不留。”胡小俏撇着嘴说。
小王爷对康安安道:“那道士果然不行,才上阵一会儿,突然被屋顶掉下来的瓦片砸破了脑袋。这会儿捧着头找大夫去了,刘老板已经傻眼了。”
“他会不会去找更厉害的道长?”康安安看了眼谢子璎,“譬如你们清风观的云龙道长?”
“放心,云龙道长是专为皇亲国戚做法的,普通人根本请不动他。”谢子璎摇头。
“偌大的一个汴京城,人才济济,若是被他请到了高人也未可知。”胡小俏有点担心,插口道,“你们别太担心了,根据我的经验,许多云游四海的挂单和尚才是高人。而那种常驻住持大多数都是混口公饭吃的半吊子。”
一句话把谢子璎的恩师都骂进去了,小谢生起气来,瞪了她一眼,“无凭无据何出此言,难道你觉得上到官家,下到百姓都是瞎子吗?”
胡小俏“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我觉得他不敢公开找人,毕竟还要继续做生意,所以只敢找些江湖术士来帮忙。”康安安道,“我们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三天,果然刘老板又暗地里请了两个道士和尚,无一不打脸而归,有一个还被当场吓得尿了裤子,众人再不敢踏入院子一步。刘老板气得眼冒金星,因为消息已经走漏出去,有熟客来问后面的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在那里办‘点花香’?
他可不敢再去找那些无名号的道士和尚了,怕真的闹出人命来,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大相国寺找个高深法师。不过这样一来,闹鬼的事就彻底瞒不住了,毕竟江湖术士的消息只能传播给布衣百姓听,这些人都不是他的主要衣食源头。而无论清风观还是大相国寺,都是和京中贵胄来往密切的场所,一有点风吹草动,整个皇城乃至官家都会知道,‘点花香’的生意才是没法做了!
一大早,他坐在茶楼上长吁短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想着这两天似乎客人明显减少,心里烦恼极了。他正在发愁,却见几个人大摇大摆,由街那头招摇而来,当前一人脸上画着黑色的花纹,飞扬跋扈,不是赵府的小王爷是谁。
刘老板眼睛一亮,心里一跳,双脚一弹,从椅子上窜起,恍如瞧见救星似的,一溜烟从楼上滚跑下来,终于在街心处把他们堵上了。
小王爷早料到他会找上门,此刻见他跑得帽也歪了,气也喘了,脸也红了,不由笑道:“刘老板好兴致,大清早的,这是在晨练吗?”
刘老板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唯有用力拉住他手,拼命往自己的茶楼里拖。旁边的谢子璎便笑着道:“哟,原来是抢人来了。”
刘老板说:“胡说,我哪有抢人,之前你们就租了我院子,现在还肯不肯去看看?”
谢子璎笑道:“肯,也不肯,你待怎样?”
他假模假样地被刘老板拉着,往茶楼方向走过去,动静太大,集市里渐渐围起了一圈人看热闹,人堆里还钻出个声音,闲闲地向小王爷打了个招呼:“小哥,你订的金丝冠儿还要吗?”
“什么小哥?什么金冠银冠?”小王爷顿时愣了神,扭头去看,却见那是个黑衣瘦削的男子,在人群里垂着头,看不清楚面目。
康安安和谢子璎也停下脚步,听那人说话,小王爷费神道:“这话听起来有几分熟悉?不过我可记不起来了?你说你是哪家首饰店的?”
刘老板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急得又是一阵乱扯,朝那人挥手吼道:“你认错人了,这些都是赵府的贵人,才不会要你的破冠儿!”
那人淡淡的一笑,也不纠缠,转头没入人群不见了。
“你别理这些集市里的无赖子,他们专喜欢挑人讹钱。既然你们一直想租我的院子,我这就遂了你们的心愿。”刘老板一边说,一路硬拉硬拽地把他拖进了茶楼,进了门,才吐出口气来,叹道:“我可被你们害惨了!”
“这算什么意思?”小王爷不悦,“你也是会演戏的,到现在还栽赃说后院里的东西是我们招出来的?那就没话好说了,心里有怨气,只管去开封府告我们,要么就让我们走,别纠缠不清的。”
“非也非也!”刘老板急得直跺脚,叹,“我不过是想问问那个院子你们还要借吗?”
“不借了!”小王爷故意逗他,说,“本王爷找到个闹鬼更厉害的地方,人家还跪在地上求我去。犯不着在你这里磨叽,赶进赶出都好几回了。”
“别呀,我的好王爷,您再费神去看看吧,我这院子可好啦,比别人家都闹鬼闹得厉害!”刘老板急得口不择言,“不瞒您说,里面的东西把前天请的道长头都砸了。昨天那个和尚举着一把符冲进去,当场就被弹飞几尺开外,今天早上才醒过来。”
“是吗?这么有趣?”小王爷斜眼看他,像是犹豫的样子,“看起来动静不小啊。”
“当然当然,我就不信京里找得到比我们这闹得更凶的地方了,您不是好这一口吗?再说上次那位姑娘在里头呆了大半天都毫发未伤,必定是懂行有法术的人,比我找的那些人强多了,肯定能行!”
“让我想想,不行,还是算了! ”小王爷皱眉,“你这人鬼心眼太多,别办完事再倒打一耙怪我们多事就不错了。我又不收钱, 凭什么这么委屈!”
“好说好说,王爷您才不缺钱,不就是个兴趣爱好嘛。可巧我们家条件符合,这也是缘分啊!”刘老板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
“我提的其他两个条件呢?”康安安忽然插口道。
经历过上次青儿的事件,她再也不敢相信这个老板朴实无华的表面文章了。此人不但精明贪婪,而且手狠手辣,是个十足的恶棍。
提到前事,刘老板果然脸色一僵,尴尬道:“第一条那是肯定没问题,只要把脏东西除掉,自然就能派人去把院子清理出来;至于第三条,姑娘你自己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办什么场子,这个月的‘点花香’肯定没着落了。”
“这个月不行还有下个月呢,你这是拿话敷衍我吧。不过没关系,这件事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好说!好说!”刘老板最会装腔作势,脸上一路赔笑,把他们往后院引。院子的门已经不锁了,因为实在没人敢靠近,茶博士都缩头缩脑地避得远远地看,刘老板朝他们一挥手,“少凑热闹,别出去乱嚼舌根,让我知道有谁作怪,一律扣光工钱。”
刘梁阿大老何也在人堆里观望,那个年轻的茶博士吓得最惨,回去后就得了病,现在还在床上发烧说胡话。这三人算是身体强健的,也是脸色发青,手足冰冷,心里更惴惴不安。刘梁是个人精子,见了康安安进门,忙从人堆里挤出来,一路小跑过去替她推开院子的门,怎么都不肯再往前多走一步了。他向着康安安小声道:“姑娘,上次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您大人不见小人怪,千万别往心里去,咱们都记住了,以后一定全改了,姑娘千万别怪我们啊。”
康安安看他一眼,他便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两只眼眶发黑。
“那天青儿身上的烙伤是你烫的?”康安安问。
刘梁一呆,说:“那可是老板的命令,咱们都是听令行事的……”
“所以说,你们永远都改不了的。”康安安冷笑一声,指了指胸口,“先去把良心找回来,再跟我说你都改了。”
小王爷也要跟着往院子里去,康安安拦住他,道:“前楼需要有个坐镇的人,贺郎不在,只有你压得住他们的气势,小谢和我进去即可。”
小王爷不开心,道:“上次也是,让我和那小子在前楼坐镇,没得听了他一肚皮闲话,为什么不愿意让我进去?小谢就不能坐镇?”
“小谢身上有清云观特制符箓,又会些道家咒语护体,这些你都不会。”康安安哄他,“况且你身上阳刚之气极盛,霸气太重。我怕你进去了,那些罗刹倒不敢出来。”
小王爷摸了摸自己的脸,说:“真的?我有这么厉害?”顿时有些飘飘然起来。
进了院子,谢子璎果然早有准备,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纸,向康安安献宝道:“安姑娘,你也来几张?这可是我师傅亲自画的震灵符,价钱老贵的,普通人都买不到,我也是靠着和道观里师兄弟关系不错才搞到的,据说极其灵验。”
康安安看了一眼,微笑:“你倒齐全,正好,我需要有人护院,把这些符贴在出入口上,让她们跑不出来。你只在院子里等我即可。”
“我不能进去吗?”谢子璎失望,“不是说我上次表现极佳吗?何况我这次准备得更充分啦,你就再让我表现一次好吗?”
康安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小王爷守前厅,你守院子。我若是在房间里出了差错,需要有人接应,替我留一条安全退路,这样的安排你明白吗?”
“哦!”谢子璎恍然大悟,顿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对于安姑娘来说,我肯定比王爷更重要更可靠!”
康安安:“……”请问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自信?!
进了房间,看得出确实是有几批人来过了,比之前更混乱不堪,一地碎屑木渣,几乎连个落脚的干净地方都没有。康安安虚掩了门,转身佯咳几下,说:“都出来吧,知道你们全在这里。”
虽然房间比外头暗,毕竟还是白天,几个罗刹从青砖地上探出身,四个小的都只伸出头部。唯有胜月完全显身出来,这次倒没有披头散发,皆是生前的衣饰打扮,一张灰白的面孔与康安安森森对视。
“这几天听说你很威风。”康安安微笑,“总算手下留情,没有伤了他们的性命。”
“我和他们无冤无仇的,凭什么害人性命?”胜月微仰着头傲然道。
“所以说,把你定作罗刹可真是太委屈了。”康安安叹息,“就凭你这句话,已经比外头好多自称良善百姓的都强几十倍。”
“外头的人!”胜月眼中一道寒光,“外头有几个算得上是人!他们不过是一群只会欺压弱小的暴徒而已,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办法,是收人钱财替人行事。但动起手来,他们毫无人性,没有半分怜悯之心。我瞧他们根本就是借着别人的话头,乘机做伤天害理的事,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
“完全没错。”康安安淡淡道,“你虽然年纪不大,也算看透世情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透世情的?”胜月忽然狂笑起来,指着身后四个女孩子,“不光是从我自己的一辈子,还有她们的一辈子里。我看到了什么叫世态冷暖,人情凉薄,知道了什么叫命比纸轻贱,还不如死了痛快。”
“既然是一心求死,为什么现在又出来闹?”康安安说,“先前房间刚开始修葺的时候,有个工人疯了, 还在身上划了个‘花’字,是你做的手脚吧?”
“不错,我本姓花,闹出这些动静就是为了告诉世人,我们死得冤枉,或许有人能出来追究一下,能替我们喊一声冤。可是你也瞧见了,根本没人关心,大家都闭口不谈,只当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康安安深深叹口气。
胜月等了会,见她居然没声音,自己倒有些奇怪了,问:“怎么了?不想方设法地劝我了?”
“劝你有何用?你又不肯听我的话。咱们不过是静静地等着结局罢了。”
“什么结局?”
“你们五个被打得灰飞烟灭的结局啊。”康安安掏出帕子托在手上。
胜月浑身一颤,炸了毛的斗鸡似的,张牙舞爪地对着她:“你要是敢动手,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我才不想和你同归于尽呢。”康安安说,忽然侧耳细听,脸色一变,说,“有人来了!”
院子里果然鸡飞狗跳地闹起来,有人扬声喝骂,声音尖锐,一听便是胡小俏的声音。想必她是被谢子璎拦住了,正在往里闯。
胜月还是记得她的,顿时紧张起来,叫:“好啊,你太狡猾了。怪不得扯东扯西地说了一堆,原来拖着时间好等帮手来!”
康安安还来不及分辨,胡小俏已经一脚踢开大门,大刀阔斧地冲了进来,迎面正撞见胜月。胜月倒吸了口冷气,退后一步,胡小俏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急眉赤眼地对准康安安狂骂:“好你个烂蹄子,上错了身的阉货,居然敢算计老娘,赶着时间来抢功劳,你当老娘是吃素的?居然还找个狐狸精色诱我!”
康安安:“……”
胜月:“……”
康安安确实是让贺郎想办法拖住她,但是实在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结果,突然之间非常担心起来,忙问:“贺郎他怎么了?要不要紧?”
“他要紧什么,你怎么不问问我要不要紧呢?!”胡小俏怒气冲冲,一脚踢飞了地上的杂物。
“那……你要不要紧?”康安安无奈。
“当然要紧!死浪蹄子把人活活地勾上火来,最后他竟然又不肯了。惹得老娘又痒又麻浑身搔不着的苦,要知道这样是很伤身体的!你晓不晓得我受了多大的煎熬?你懂不懂受那种活罪的滋味?中看不中用的废物!”胡小俏咬牙切齿,欲火攻心,像是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康安安:“……”
胜月:“……”
小罗刹们:“……”
康安安忍不住说:“度朔使大人,房间里还有几个小朋友。麻烦你能不能嘴下留点德,稍微收敛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