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就是偷了个懒,一来不想拉出去时被人看到到处传;二来想着这些人毕竟还没绝户,万一以后有人找来,向我讨要她们的尸骨,我难道还带着人去乱葬岗翻找吗?埋在自家的院子里,不是更容易找到嘛。”
小王爷听他居然能把这么肮脏缺德的事说得有理有据、面面俱道,不由气得直跳脚,拎着拳头又要冲上去,恨不得一拳砸烂这张道貌岸然的脸。
贺郎更怒了,大骂:“在我的院子里埋人,你这是瞧着我好说话,在我的地盘拉屎啊!”一时也挽起袖子上前要打。
一群茶博士拼命拉着两人,刘老板边躲边说:“我花钱买了她们回来也是好吃好喝的养着,一没虐待,二没打杀,死的时候有人证,死后也有文书凭证。你就算去官府告我,顶多判个处理尸体不当,吃上几棍子的事。何必闹得如此难堪,咱们可以好好商量商量。”
康安安暗自沉吟片刻,又看了看谢子璎,后者连忙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奴婢等人,律比畜产,这是官府都认可的事情。那些女孩子被他买下,只要不是故意杀害,就不算有错。至于报备这事也都有文书存在衙门里,一问便知。咱们可能拿不到他什么大把柄,不如先和他谈判,毕竟活人要紧。”
“你们停下,我们可以不去官府。”康安安于是清了清嗓子,对刘老板说,“但是有三个条件。”
所有人都停下来,刘老板松了口气,整了整衣衫,道:“你且说来听听。”
“第一,把这些女孩子的尸骨重新挖出来,买棺材入殓安置,埋到城外墓地去。”
“可以,这个没问题。”刘老板点头。
“第二,把被朱雀门张府卖走的女孩子还给她的母亲。我们还你一百两,算是她的赎身费。”
刘老板一听,立刻摇头,“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再收回来,我即便肯,张公子也不答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那妇人自从衙门回来后,一直缩在墙角里,此时听到这句,腿一软,“咚”的一声头磕在墙上。贺郎忙去把她扶起来,柔声安慰。
康安安冷笑道:“就怕不是张府不肯,是你自己不肯,不过是怕人发现你干的那些龌龊事罢了。今天既然都把话说开了,人必须得还回来,否则明的暗的,都不会放你过去。”
小王爷也道:“我瞧出来了,你喜欢把事情都推在别人身上,自己扮猪吃老虎。既然说张府不肯,咱们就这样办,小谢,你外头朋友多,先去把朱雀门的张府是哪一家问出来,然后回府拿了我的名帖和八百两银子跑一趟,就说我看上了这孩子,让他务必割爱。你也别和他废许多话,直接扔下东西就走,我看他也没这个胆子和赵府抢人!”
“是!”谢子璎应,作势要往外走。
刘老板顿时跳起来,道:“且慢,咱们不是好好商量吗?怎么又要动粗?”
“我就是要把买家解决了,看你这奸人还有什么推脱。”小王爷瞪他。
刘老板无可奈何,终于败下阵来,叹口气道:“也罢也罢,还是我自己去说吧。别闹得大家难堪,那孩子我还给你就是。”他想了想,又把刘梁叫来,那刘梁才恢复了些。刘梁的脸上透出铁青色,再没有平日的嚣张气焰,耷头耷脑地过来听命。刘老板与他附耳密谈几句,刘梁无精打采地应了,带着几个人往外便走,出门时终于忍不住偷偷瞧了康安安一眼,见她也在怒目看他,不由心虚,低头走了。
那妇人看这样子肯定是要还她女儿,顿时欢喜极了,爬过来跪在刘老板面前,磕头不止道:“谢谢老板!您大恩大德永世难忘。”她怀里一直鼓鼓地揣着包银子,当下也顾不得羞涩,从领口里掏出来,双手捧至刘老板面前,“这是当初您给的银子,我给儿子办丧事时用掉了一些,之后又替人浆洗缝补地收钱补齐了,这才晚来了,老板您放心,分量足足的。”
刘老板眼皮都不抬,手指头都不动。
贺郎便上前把她扶起来,道:“银子你且收着,正好他要交我的房租了,直接就在房租里扣掉。这五十两银子你别还给他,拿回去和女儿过日子吧。”
妇人惊得浑身一抖,颤声道:“怎么可以,你们又帮我要人,又出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就听他的话吧。”康安安劝道,“这位公子家里很有钱,一百两银子对你来说是救命钱,对他来说,不过是积个功德。”
贺郎闻言脸上一红,色如桃花,对着康安安跺脚道:“姐姐,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去。”
妇人这才收下来,对着众人倒头便拜,流着眼泪声声道:“各位恩人请赏个名字吧,回头我在家里供几个长生牌位,给恩人们增寿添福。”
康安安笑道:“不必费力了,咱们各有福气,你插手不了的。”
小王爷很是欣慰,悄悄对谢子璎道:“臭小子这事办得很够意思,不由我对他另眼相看了。小谢,我就喜欢你们这样的,不管平时怎么个行事做派,良心总揣得紧,胸口有股子正气。”
谢子璎苦笑,心想:说到平日里的行事做派,这里哪一个人能比你更出格?
刘老板冷眼旁观,忽然开口道:“你们的第三个条件呢?”
康安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第三,撤了‘点花香’,从此不再买卖孩子。”
“呸!”刘老板这才算是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来,“就知道你们要狮子大开口,想毁了我的生意,门都没有!”
“你的生意早毁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康安安冷笑,下巴朝着缩在他身后的阿大和老何一点,“两位算是醒过来了?怎么不把刚才院子里的事说出来,让你们老板也听听?”
阿大老何脸色白得纸一般,本来就缩在人群里,这下更是佝偻起来,恨不得隐身退出。反倒是他身边的人都露出了渴望的神情,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有人轻轻推他们,问:“院子里到底有什么?”
刘老板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一群鼠胆小儿,受了别人的蛊惑而已,哪分得清什么是真的假的,想是被你们搞出的鬼把戏吓到了。”
“刘老板,人可以积德,也能失德,日后总有因果报应,不过你在钱运亨通的时候不肯听而已。这事我先不逼你,反正院子里的东西已经开始了。或许不用过很久,便能闹到前楼来,到时候就算你想再请人喝茶‘点花香’,也没人敢上门来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刘老板火大了,彻底撕破了以往和气生财的假面具,冷冷道,“我倒要问你们几句,你们没来之前,我们院子倒没什么事,为什么你们才来了两次,院子里就有了闹鬼的消息?我看就是你们做出来的勾当,怕是专门来讹我的吧!”
他确实老谋深算,一番话不但洗脱自己,更把污水泼到了康安安等人头上,叫道:“好啊,怪不得你们总算计着我的院子。你们又说要租院子,又是叫了楼主来撑腰,又是偷偷地自己摸进去,想必是看中我这块风水宝地,想要霸占了茶楼去。所以自演了场闹鬼的好戏,根本就是想强压我的价钱,好把我们都逼走。”
茶博士们一听要抢楼,肯定是涉及自己的吃饭问题了,顿时激动起来,个个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撸胳膊挽袖子,叫:“别欺负我们老板老实,要砸大家的饭碗,也要过了我们这一关才好。”
“是呀,这些人就是别有用心,鬼鬼祟祟的不怀好意!”
“说什么替人出头讨孩子,根本就是想砸我们茶楼的生意!”
“赵府又怎么了?很了不起吗?都知道被赵府有个疯子,想不到居然还挺会算计人!”
小王爷想不到刘老板平日里窝囊无能的模样原来全是假装出来的,本人居然这么狡猾,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就把自己洗刷得一干二净。小王爷气得反倒笑起来,指着他说:“不错,我们都看走眼了,你实在很有一套。”
正在吵闹间,刘梁连爬带滚地冲了进来。他衣服破了,脸上血流了一面,像是个活鬼似的,一头栽倒在刘老板座前,像是晕了过去。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茶博士们赶紧扶起他,见他脸上都没半分人色了,且一身的伤,不由纷纷道:“不好了,肯定是给谁劫了道了。”
刘老板用力掐着他的人中,厉声问:“怎么了?人呢?”
“不用问了,人挺好的。”有人说,几个人提着刀走进来,一人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个女孩子,一直送到小王爷面前,垂手道,“王爷,他们果然想杀人灭口,还好被我们半道上抢回来了。”
旁边的妇人眼尖,一见孩子进门,立刻冲上去接过她。
那小女孩子满眼泪水,对着母亲直叫:“疼,妈,我疼。”
妇人急得什么似的,见她捂着胸前,也顾不得其他,忙小心翼翼地掀开衣领细看。只见她胸口包着厚厚的布条,里面还是有血迹渗出来。
康安安也过去帮忙查看,轻轻揭开布条一角,发现她胸口处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揭掉了整整一大块皮。她气得手抖,转头问刘老板:“你这是做了什么?”
贺郎跺腿脚道:“我就知道这帮恶人会下死手,所以刚才商量着找人埋伏在楼下,跟踪着他们一起过去看看,想不到还是晚了半步。”
刘老板争辩道:“没什么,你们想多了,只是不小心烫坏了,回去养养就好。”
康安安狠狠地咬着唇,知道必定是刚才派刘梁去接人的时候,临时用热烙铁烫出来的,就是为了把小女孩子胸口刺的名字毁掉。她怒道:“对着小孩子下手,你不怕以后下油锅吗?”
刘老板避而不答,只说:“你问问这妇人,我当初是要害她还是要救她?她儿子生病无助的时候,谁肯多看她一眼?只有我给了她钱,人救不救得回来本来不关我的事。但若没有我的银子,她儿子是一剂药都吃不上,走的时候也没顿饱饭,现在怎么反咬一口了?我花钱买人,也是给他们一条活路,要是不想买也可以不要我的银子,凭什么嘴硬!”
“是,是,老板没有害我们。”妇人见了女儿已经是天大的喜事,瞧这伤也不算太厉害,忙放下手里的孩子,向康安安道:“姑娘,我感谢您一片好心。我也是慌了神才做出这样的事,不卖女儿,儿子就没药看病。本来想等儿子病好了,再凑钱来赎女儿,只怪他自己命薄,请大夫吃药也救不回来。如今刘老板肯把女儿还给我,已是天大的恩德,我们只有感激,不敢有怨言的。”一边说一边磕头,又按着孩子也跟着磕。
康安安实在听不过去,把她们扶起来,说:“快点把孩子带回去养伤,这么好的孩子,以后可别再卖她了。”
妇人拼命点头,抹着眼泪说:“是,是,以后就是饿死我,也决不再卖她了。”
刘老板冷冷道:“既然你们人情也做足了,还在我面前演什么苦情戏?天晚了,伙计,关门送客!”
事到如今,他再不费力伪装,一个字也不想再多说,直接赶人。
小王爷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康安安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刘梁一眼。他已经醒了,一直躲在人群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睛冷冷地盯着她看,与她视线一接,立刻又避了开去。
康安安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抬步出了门。
小王爷还是把那妇人及女儿送回了家,进了门,他们才见这是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屋顶也漏了一角。房间里只有几件简陋的家具,几个木盆放在墙角处,专门下雨天接水用的。
到了这个时候康安安才想起问她的名字,她羞涩地说:“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大名,别人都管我叫周婶。”又拉了女儿过来,叫,“青儿,给恩人再磕个头,没有他们,咱们母女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
青儿才上了治烫伤的药,她很听话,一边忍着身上的剧痛,一边就要往地上跪,康安安忙拦住她,问:“刘老板把你藏到哪里去了?”
她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看着她母亲,周婶便说,“在恩人面前,你还怕什么,说实话呀。”
青儿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也不太远,就送到后面的小甜水巷里的一栋房子。听人说那里只是临时的房子,另有处大房子收了好些个姐妹,刘老板专请了教坊局的先生来教她们歌舞。”
“他在你胸口上刺了字,是不是?”康安安问。
青儿一听,眼泪又流了下来,只是点点头,又抬起两只手,袖子褪下去,两条细细的手腕上都是淤青,抽噎着说:“走的时候他们几个人拼命地按着我,还有人拿了烧红的铁块来烫我身上。说这是主人赏的名字,既然退了钱,字也留不得……”
周婶心里一阵绞痛,顿时泪流满面,抱着她哭起来,道:“我可怜的儿,都是做娘的错,让你受苦了。”青儿便跟着她一起痛哭。
康安安见她们实在可怜,也不忍心多问,叹了口气,看着小王爷。后者立刻从怀里掏出些散碎银子放在桌上,对周婶道:“这钱拿去找人把房顶修好,天亮了再找个大夫给你女儿配点好药。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只管来赵府找我,如果刘老板敢再找你们的麻烦,也尽管告诉我。”
周婶又是一阵大恸,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几个人出了门已是深夜,谢子璎把刚才在院子里听到的话对小王爷转述了一遍,气得小王爷脸都青了,说:“天子脚下竟然敢做出这种没人伦的事,不行,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康安安道:“放心,他们处理不了那几个罗刹的。只需要派人紧盯着茶楼,不出三天,说不定他们自己会来求我们出手。”
小王爷点头:“你放心,我早安排下了。”
一行人疲惫地回了府。门口早等着个人,见他们马车到了,立刻奔过来迎接。
小王爷看了一眼,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不由问:“这是谁?”
贺郎却说:“阿宝,你怎么来了?”转头向康安安解释道,“这是我们府里的人,估计是族长派来跟着我的。”
阿宝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粉雕玉琢似的,一双眼睛特别灵活。他肩上背着个包裹,脆声道:“族长怕小公子吃住不习惯,让小人过来好生服侍着。”
谢子璎一听又有涂山氏驾到,顿时来了精神,把阿宝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见他仿佛很乖很好说话的样子,忍不住又要凑过去。
贺郎便对阿宝关照道:“你记得离这位公子远一点,他特别喜欢摸别人的手。”
阿宝说:“什么?!”果然一脸警戒之色,同时迅速移开几步,离得谢子璎远远的。
小王爷边走边对康安安埋怨道:“好大的做派,到了我这里还不放心,像是我会亏待着他似的。”
康安安心想,你是没见到他们家的那个做派,别说赵府,想来皇宫里的排场也不过如此了。就贺郎的那个家庭生长环境,几千年的财富积累下来,区区赵府怎么能讲究得过他。
第二天下午,朱骷髅茶坊的人没来,胡小俏却找来了。
她依旧一身粉色的衣服,白天看来,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因此衣服便显得过于娇嫩了些。脸上妆容偏浓,头上簪了时兴的鲜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哪个勾栏里出来的粉头。
见了康安安,她冷冷地道:“我是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的。”
康安安说:“哦?我还以为你去吴大人那告我的状了呢。”
胡小俏眨了眨眼,脸上发讪。其实那天她确实是去告状了,不过吴镜不在,和上次一样,总管大人又闹起了失踪。她回去了等两天,自己想了又想,到底冷静下来,决定还是任务至上,与其和康安安斗气耽误时间,不如回来给康安安下个最后的通牒。
康安安正坐在花园里喝茶,平时围在她身边的一堆人都不在,胡小俏便放心和她交谈起来,道:“你无非是觉得那罗刹可怜,可是她们既然已经成了罗刹,就不可能再有踏入归墟的机会。早杀晚杀都只有一条路,何必把自己搞得心神不宁,还要吴大人因为你的犹豫不决而动怒,以至于影响到他对你的任务评定呢?”
康安安难得见她这么通情达理的样子,简直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不由正色道:“你错了,我去仔细分辨过了,五个罗刹里,其实只有一个是真正的罗刹。其余四个依旧还处于戾怨与罗刹的边缘之间,不过是因为受了那个主要的罗刹凝聚作用。她们正处于将变未变的过程中,如果把她们带出院子,戾气减弱,说不定还是能转化的。”
胡小俏强压着内心怒火,勉强笑道:“哟,你还分得挺清楚。一个新人,居然晓得戾怨和罗刹的界限,凭什么你就这么肯定?先别说带出来是不可能的事,便是给你带出来了,她们不逃吗?就算不逃,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她们就肯乖乖地让你转化?我看你真是好大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