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更加暗,谢子璎觉得闭着眼和睁着眼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拼命搂着康安安,唯恐一个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一样。
康安安被他缠得伸展不开手脚,放眼看去,那五个罗刹已经全部倒垂在房间里。三个茶博士晕了一个,刘梁瘫倒在了门口处,另两个人缩在地上抖若筛糠,团成个球形,抱头呜呜低哭。
她手里有度朔使差印的帕子,罗刹们知道厉害,颇为忌惮,不敢靠近过来。五张灰蒙蒙的脸,在暗中窥视着他们。
康安安说:“你们不要害怕,我知道你们是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我或许可以帮助你们。”
那五张脸便在昏暗的空气里浮动起来,像是在水波中蠕动的海草。其实是她们在窃窃私语,嗡嗡地响了一阵。没一会儿,五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都是娇滴滴的女孩子模样。年纪最大的约十七岁,尖面孔大眼睛,脸上眉梢高高挑起,看起来十分佻达不羁,向着康安安开口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帮我们?”
她一看便是这些孩子的领头,能代表所有人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康安安问她。
“关你什么事?”她冷笑一声,老气横秋地道,“你和上次来的女人是一伙的吧?你们手上拿的那个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来抓我们?”
“这个吗?”康安安抖了抖手上帕子,女孩子们顿时害怕起来,窸窸窣窣地一片议论声。最大的女孩子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想干什么?快收起来,我知道你们就是来抓我们的!上次你们还为了分赃不匀的事吵架呢!”
康安安苦笑起来,“你们可能是误会了。”
“我才不相信你们呢。”大女孩道,她伸出双手,指甲尖利如鹰爪,在面前一晃而过,凶巴巴道,“我们才不需要任何人帮忙,看在上次你帮过我妹妹的份上,今天你和这个小白脸可以出去,其余人必须留下。”
“你是想杀人吗?”康安安摇头,“在我面前,绝对不可以。”
“你以为你是谁?”大女孩忽然舌头一吐,像蛇信子似的伸出来半尺多长,在她面前缠绕飞舞,同时十指尖利,做了个要扑上来的动作。
谢子璎刚刚睁开了丝眼缝,从康安安身后探出点脑袋,乍眼见她这个模样,顿时喉咙口’噢喽’一声,被刺激得大叫起来:“安姑娘,别,别害怕,有我在此,师傅赏了我宝贝,就在这里,让我来对付她们……”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往胸前掏去,康安安反被他吓了一跳,仓促之间无法阻拦,又怕他真掏出什么不得了的符箓法器来把这些罗刹再次惊走,情急之下,索性腰肢一拧,用力一掌劈在他颈上,把他直接打晕过去了。
大女孩一怔道:“你这女人好奇怪,怎么每次都打自己人?”
她的舌头还在康安安面前挥舞,康安安一个掌风扇过去,把她扇得仰天往后退。她嘴里一口戾气没管住,舌头眼珠指甲顿时缩了回去。
“不许打胜月姐姐!不许欺负她!”房间里响起一片莺莺燕燕声,四个女孩子同时化作四道寒风,带着猎猎光影,笔直地朝她迎头撞来,像要把她撞个粉身碎骨。
康安安知道自己若是直接一掌拍到她们身上,必定引起伤痛与仇怨。这些罗刹本身都带着孩子气,很难冷静,到时候众怒难任,只会把事情越搞越大。她灵机一动,一边避开,一边摸出荷包,掏出那两块碎骨头,举在空中晃了晃,扬声问:“这是谁的骨头,有出来认领的吗?”
四道光影静止下来,大家重新站稳,看了看骨头,又一同看向头上系了红头绳的女孩子。那女孩生得瓜子脸,柳叶眉,伶伶俐俐的,捂着脸叫起来:“嗳呀呀,你拿人家的东西干什么呀!真是个坏人!”
“原来是你的。”康安安看她最多十三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好时光,免不了叹了口气,问,“还记不记得,当初是谁把你埋在院子里的?”
“他!他!还有他!”红头绳的女孩子气呼呼,指着地上的刘梁、阿大和老何,大声道,“就是他们三个,是他们把我埋进来的!”
“我们也是!”其余的人一起说,五张面孔对着地上的两个人,那两人陡然觉得周身气温大降,寒入心扉,忍不住抬起了头,撞眼便见四张因愤怒而扭曲的恐怖的脸。阿大一声不声,直接栽倒在地,老何硬朗点,也吓得迷离恍惚,神志不清。康安安上去一步,“啪啪”两记耳光,终于也把他打晕了。
“活该!”几个女孩子开心得鼓起掌来。
“那你们都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呢?”康安安乘机问。
“我……”红头绳的女孩刚想张口。
“闭嘴!”那个叫胜月的大女孩厉声制止她,“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那么听话,别人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他们肯听吗?就算听进去了,也不会帮我们,或者干脆就是觉得我们都是自己倒霉!”
她发怒的时候,头上黑气直冒,眼珠克制不住地变成红色,咬牙切齿,比方才故意吓人时的气势更加恐怖了,几个女孩子吓得连连后退。
“你们要不要听我的话?”胜月大声说。
“要!”女孩子们齐声回答。
“要不要让那些人得到报应?”
“要!”
“要不要给自己报仇?”
“要!”
每一次呼声之后,这几个人的眼睛越来越红,滴得出血来,浑身不断散发出黑气。她们的脸在黑暗中本来是惨白色,此刻龟裂似的延伸出黑色细纹,整张面皮便像干涸的土地般起了层散碎的硬壳。所有的黑气渐渐往胜月的身上吸附了过去,令她全身都隐没不见,唯有张碎裂的脸,浮在半空中,仿佛随时会剥离坠落。
康安安终于明白,那个叫胜月的女孩才是真正的罗刹。而其余几个不过是受她怨气影响的小跟班而已,或者说,她催化、吸收了所有人的戾气,因此成了其中最厉害的的罗刹。
在胜月的鼓动下,女孩们团结地簇拥在她周围。五张破碎的面孔,五双如血的眼都盯着康安安,胜月冷冷道:“你是要自己出去,还是要被我们赶出去?”
康安安说:“你们赶我?怕是没有这个本事。”她取出了帕子,众人忽地一惊,齐齐往后退了半步。
康安安叹:“我知道你们年纪还小,以前估计也上过当,所以不肯相信人。但你们怎么就不动动脑子,我有法器在手,一眨眼就能把你们全打成碎渣渣,却没有对你们动手,并且之前有人要动手,我都阻止了她。这点诚意都不够你们暂时放下冲动,来回答我的一些问题吗?”
她边说边慢慢地晃着帕子,五道身影便跟着帕子一起在晃动。胜月犹豫起来,后面的小妹妹们也跟着一起做出犹豫的样子。
“你们要报仇也好,要杀人也罢,至少告诉我一下原因。难道你们被压制了那么久,就没有一点想倾诉的欲望?”
“你想知道什么?”终于,胜月说。
“是谁杀了你们?”
“没人杀我,我是自己跳的楼。”胜月冷冷地说。
“我是发烧没治好。”
“我也是风寒死的。”
“我饿了,吃坏了东西,拉肚子死的。”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最小的女孩怯生生地说。
“小小,跟你说多少遍了。你是在城楼高台上玩,不小心掉下去摔死的。”红头绳的女孩说。
“我不听我不听!”小小拼命摇头,“我才没有死得那么难看!”
康安安皱起眉头,觉得甚是可疑。如果这几个人都是自己死的,并未遭遇什么毒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要知道普通人的元神若不带戾气,是绝不会变成罗刹的。
“你们的死既然与别人没有关系,为什么会想报仇呢?”她百思不得其解。“你们的恨是从哪里滋生出来的呢?”
对面一片安静。
五张灰白的面孔看住她,突然间整张脸皮都往下垂。罗刹生气的样子也十分奇怪,像是蜡烛熔化了将滴未滴的状态。这五根惨白的半熔化的人形蜡烛便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整齐地伸出手,一把拉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五片同样惨白的胸脯。
少女雪白柔美的胸部本该是世上最美妙的画面,可是康安安看不到半点动人之处。因为每一个人的胸前有个黑色的名字,有长有短,黑色的线条张牙舞爪地嵌在少女娇嫩肌肤上,触目惊心。
康安安呆住了,她上前一步,仔细地看过去。没错,每一个人,无论年纪大小,胸前都被文了一串字。她的心头顿时翻江倒海般恶心起来,手指在那些字上抚过:武骑尉黄炎、南门张大官人、长史九郎、千春楼秦小公子,小小身上的字最多,却是一句诗:冷露无声湿桂花。
她本来瘦弱,那一串字便像吸血的蜈蚣似的爬在她嶙峋的胸骨上,陷进皮肉里,令康安安几乎无法直视。
“姐姐,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呀?”小小嘟嘴问,“桂老爷说他最喜欢这句了。”
“桂老爷?”康安安茫然。
“你不会看不懂吧?”胜月冷笑,“既然你问我们恨从何而起,这便是一切事情的起源。自从有了这个名字,我们就成了活物件,可以让他们随心所欲。毕竟咱们身上每一个字都是主人赏的,小小那句诗里嵌着她主人的姓呢。”
“你们都是经过了‘点花香’被人买下来的?他们都对你们做了什么?”
五张脸木然地,死气沉沉地浸在昏暗的光线里,没有声音。康安安看着眼前的小小玉兰花花瓣般娇嫩的脸,心中也如被揉烂了花朵似的疼,轻轻问她:“你有没有被人欺负?”
小小目光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不说话。
胜月闪身拦在她面前,恶狠狠道:“你这女人真会说笑话,我们这种人被买下来,不就是专为了被欺负的吗?他们出了银子,就可以给我们打个标记,活活刻在血肉里。然后要我们根据他的喜好去学唱学跳,随时可以来看我们,为所欲为。我们就是供他们玩乐的东西。”
“所以你就跳楼了?”康安安看出她是个暴脾气,比后面几个女孩子更老练更具野性,“是不是在你身上刺字的那个人逼你的? ”
“关你什么事?”胜月张牙舞爪道,“假惺惺地装作很关心吗?那就先让我杀了这三个人,我就相信你准备帮我们。”
康安安叹:“我真的不能让你们杀人。”
气氛又一次压抑沉重,胜月抬起头,微微狞笑道:“其实,我们也许不该怕你,你只有一块帕子,又只是一个人……”
她话未说完,突然有人用力推门,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开门!”
胜月立刻回头,却见倒在门口的刘梁突然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拉开门闩,打开门狂奔了出去。这人实在太狡猾了,原来他刚才一直都在装晕。
外面的人大步踏进来,手上提着明晃晃的刀,人与武器都带着浓烈的杀气。五个罗刹对视一眼,倏地化成一股黑烟,原地消失了。
身后的月光铺在门前的青石板地上,那人背着光线看不清脸孔。但那看着身形动作,康安安觉得肯定就是小王爷,只是他地气势和平时完全不同,以前是霸道嚣张,现在是凝重沉稳。
她不由苦笑起来,他的情灵果然受到七郎神威的镇压。进了这个院子,就像完全消失殆尽一样,现在小王爷算是彻底换了另一个人。
“安姑娘……安姑娘……”有个声音从背后响起,原来是谢子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翻身从地上坐起他显然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摸着颈子茫然道:“我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康安安自然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怕他碍事而下的手,看着他迫切的眼神,只好胡乱道:“刚才你和几个罗刹英勇斗争,虽然把它们打跑了,自己也受伤晕了过去。”
“真的吗?怪不得我脖子好痛,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谢子璎更加迷茫,“我居然做了这么多事?果然师傅给符箓就是厉害啊。”他边说边往胸前探去。
康安安眼看谎话要被戳穿,立刻上去把他扶住,关心地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除了脖子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吗?胸口疼不疼?”一只手若无其事地往他胸口处摸了一把,顺手把符箓掏走了。
还好谢子璎此刻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刚从门口进来的那个男人身上,指着他吃吃道:“他,他是,小,小王爷?”
他边说边晃晃悠悠地挣扎着站起来,康安安心中有愧,主动上前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此时,小王爷径直走到他们面前,一双眼炯炯盯着康安安,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还好你身上杀气重,她们都害怕了。咱们先把人都带出去,回去再慢慢说。”康安安下巴一点倒在地上的阿大老何,“得把他们一起弄出去。”
“你……”他不动,眼睛里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眉眼沉沉地看住她。
康安安不解,说:“啊?”
两个人沉默下来,楼外檐角有铜铃轻轻摆动,夜色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他们相对而视,在这空幽寂静的房间里,小王爷慢慢地伸出手,在她肩头轻抚了一下。黯淡光线中,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异而复杂的表情,混合了珍惜、痛苦、隐忍、纠结……他的脸,俊美如雕像,陌生得也如雕像一般,已经完全不是平日的模样。
康安安觉得极其不安,不知为何,就这样看着小王爷的时候她会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此刻的小王爷像一个旋涡,吸引得她看过去。而康安安又不敢多看一眼,怕自己从此迷失,于是她用力吸了口气,说道:“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先出去。”
“好!”小王爷微微点头,一个字也像是用足力气说出来,清晰而沉重。他慢慢收回手,将刀插入腰带中,上前攥住两人的衣领,一手提一个,拖死猪似的,将两个人同时拖了出去。瞧着他冷峻又挺拔的背影,谢子璎终于咂巴出点不对劲来,对着康安安问:“他怎么了?怎么感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了?”
康安安一边努力扛着他往外走,一边叹息:“你终于看出来了!”
“他,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谢子璎瞧着那道威武霸气的背影,头皮发麻。
“他平时才是得了失心疯呢,现在的样子应该算正常。”康安安苦笑,“不过按照之前的例子看,出了这院子就能恢复原样了,而且事后估计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光贺郎和小王爷回来了,刘老板也回来了,此刻在楼上板着脸对峙,甚是紧张。小王爷一口气把两人拖到茶楼下,丢开手。梦游似的先上楼喝了两杯酒,始终心神不宁,他忍不住向对面的康安安和谢王璎埋怨道:“今天我怎么老是晕晕乎乎, 像是在做梦似的?你们有没有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谢子璎大有同感,叹道:“我也是,像是喝醉了似的,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一定是那个院子的缘故。”
康安安看了看小王爷,又看了看谢子璎,一句话也不敢说。
小王爷皱着眉头,拖了把椅子要坐下来,却被腰里的硬物硌到了。原来是那把刀,他用力拔出来,“咣当”声抛在桌子上。对面的刘老板立刻一惊跳起,身后冲上来几个茶博士,一起尖声叫道:“你们想干什么?还想动刀伤人?!”
“怕什么?”小王爷说,“我要宰你早动手了,你这只老狐狸,居然一边敷衍我去找人,一边去衙门告状,真是无耻至极!”
刘老板寒着脸,扭头不看他。
倒是贺郎被这声“老狐狸”骂得坐不住了,补充说:“小人无节,他就是个见钱眼开、佛口蛇心的奸商,连畜生都不如。”
刘老板被他骂得又跳起来,抖着手说:“你们就算是赵府的人,官爷验明正身又如何?凭什么到我这里强买强卖的。我卖出去的人再招回来,以后还要不要开店做生意了?你们也听到了,连开封府府尹大人都说我是合法经商,所有手续一应俱全,你们这是在污蔑我!”
“你院子里的死人骨头呢?也是在污蔑你?”康安安忽然道,她声音像一道寒风,所有人都听得悚然一惊。
小王爷怒道:“后院真有死人?”立刻扑上去揪住刘老板的领子,喝道,“你连杀人的事都敢做,走,咱们再去衙门把这事说清楚!”
刘老板急急分辩:“是,后院里是有死人,但不是我杀的。她们都是病死的,只有一个自己失足坠的楼。当时死时都有大夫作证,你们可以去打听清楚,都是经过明路的事,并没有私杀隐瞒。只是这些孩子当初都要么从难民手里买来,要么是家人死绝了,由亲戚转卖的。几年一过,当初卖她们的人都找不到了,所以死了都没人收回去,我才私自处理了。”
“你就是这么处理的?把人埋在院子里,我看你根本就是心虚藏尸。”小王爷不信。
“唉,全是真的。你闹去官府也没用,我都报备过了。错就错在我一时偷懒,胡乱就叫人埋在院子了,这是我的错,我认了。”
“我们才不信你的鬼话!”小王爷说,“人都死了,你轻描淡写怎么说都行。如果没有猫腻,你凭什么把尸体埋在自家后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