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安和谢子璎走后,小王爷和贺郎坐在茶楼里大眼瞪小眼,彼此都不以为然,很看不上对方的样子。两人寡淡无味地对吃了几杯茶,那妇人已经醒了,垂头坐在旁边抹眼泪。贺郎少不得温言劝慰了一番,见她渐渐安静下来,便在斗室里来回溜达起来,小王爷被他晃得头都晕,说:“好好坐着,成日里没个人样子。”
贺郎笑起来:“我没人样子?你就有吗?”
小王爷瞪他:“你不过是暗示我身上有诅咒的事,安姑娘早就告诉我了,这话不新鲜了!”
贺郎便在他对面坐下来,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问:“有人害你,你不好奇是谁吗?”
小王爷说:“你知道是谁吗?不知道就别瞎扯。”
贺郎嘻嘻笑起来:“我是不知道是谁做的,不过仔细看起来,你身上的东西虽不难办,但是过程十分复杂。也不知道谁这么耐心,肯一次一次地对你做法,必定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这样不厌其烦地用阴毒之术害你吧。”
小王爷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像是个懂行的,犹豫地问:“一次又一次?施在我身上的诅咒难道还不止一个?”
“姐姐没说过这个吗?”贺郎笑得越发阳光灿烂,“唉呀呀,如此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你,看来她和你也不算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嘛。”
小王爷眼睛一瞪,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心里沉甸甸的,果然郁结起来。要知道涂山族是最善于揣摩人心,且惯会用话语伤人。情灵混乱的小王爷在他面前,毫无对抗之力。眼见自己占了上风,贺郎更加得意扬扬,跷着二郎腿,自顾自哼着小曲,一双桃花眼飞来飞去。他独自乐了一会儿,忽然坐了起来,倾耳静静细听,然后说道:“有好多人过来了。”
果然楼梯口一阵乱响,确实是许多人上来了,还未见人影,先听人声,有个粗鲁的声音道:“那个闹事的妇人在哪里?”
刘梁当先带路,指点着往楼上请,三个捕快提着杯子口粗的锁链横眉上来,把妇人打量了几眼,又转头细看小王爷和贺郎,问道:“这两个算是什么人?”
刘梁见他们问起,便笑着道:“是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说是要给那女人打抱不平,逼得我们老板跑出去的就是他们。”
“嗬,这年头还有那么热心肠的人?”捕快冷笑起来,“咱们办差这么多年,还真没遇到几个侠骨柔情的。打秋风的倒是不少,他们有没有讹你们老板呢?”
刘梁含糊其词道:“哎呀,这就不好说了啊。您是知道的,我们老板向来就是个老实人,慈眉善目的,怕事得很,况且开门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好人缘。说实话这位画脸的公子前些天就来闹过了,把茶楼里所有的人都打了一遍,我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当时也气得想报官,可是老板老实,怕伤了和气,一味地忍气吞声下来,我们拿钱干活的也就只能跟着一起受委屈了。”
“你们老板也忒没用!”官差听得‘呸’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对于这种无赖只有见官一条路,还留着等他放火烧店是怎么的,一律抓走!”
小王爷怒气上冲,才要说话,贺郎是个机灵的,怕误事,忙挡在他面前,笑道:“几位差官想是有什么误会,这位公子可不是普通人,是赵府的小王爷,也是茶楼里的熟客。我是茶楼的楼主,今天是来收租子的。不巧撞到这事,见这妇人哭得可怜,带上来劝了几句而已,可别把好心人当成驴肝肺了,咱们都是有名有姓有头脸的人,一查便知。”
捕快其实平时最讨厌这种油头粉面蜜里调出来的小白脸,不过小王爷犟头倔脑的样子看了更生气,倒也没心思再找他的麻烦,横了一眼刘梁,问:“他说他是楼主?”
刘梁想了想,点头:“确实,我听过老板叫他楼主。”
“那个画脸的是赵府的小王爷?”
刘梁眼珠一转,摇头:“这个倒不知道了,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但不怕您笑话,咱们这茶楼人来人往,又是天子脚下,王公贵族那么多,一年倒有几十个人来说自己是什么王爷什么将军什么郡主的,我们老板哪可能都认识。”
“那就是可疑人物了,我听说赵府的那个有些疯癫,居然有人敢打着他的名号出来混,也是活久见了。”捕快嗤之以鼻,“别以为往脸上画点东西就能假扮王爷,就算疯掉了的王爷也不成!”
几个人链子一抖,先去找妇人,那妇人本就吓得呆住,此刻又痛哭起来,大声喊冤。捕快才不理会这些,上去一脚踢在她身上,不等人起来,链子已经套进脖子。一个妇人哪禁得起这种力道,当下趴在地上叫起痛来。
小王爷眼里直冒火星,气得也顾不得说话,飞身起来就是一拳打过去。捕快都是练家子,眼角看到他身形一动,立刻闪身避开。这下可算砸了马蜂窝,这些捕快平时都是凶狠霸道,目中无人的地头蛇,哪肯吃这种亏,骂道:“连官府的人都敢打,吃了什么豹子胆吗?!”围过来拳脚齐飞,大打出手。小王爷一人顶四个,实在难以应对,一个照顾不到身上就被踢了几脚,急得对着贺郎大骂:“你看什么看!再不过来帮忙,小心我拔光你一身毛!”
贺郎听他口无遮拦,倒也忌惮,忙暗地里手里掐诀使了个小法术。那几个捕快眼一花,手掌不自觉地往自己人身上滑了过去,一左一右“啪啪”两记耳光结结实实抽在领头的捕快脸上。大家都愣住了,小王爷也停了手,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们。
气氛十分尴尬,捕快老大有点懵,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心头突突地跳,梦醒似的不知所措。他还未开口,贺郎已经走了过来,拉住小王爷道:“大家住手,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彼此的和气。等会若是到了衙门里,查清了身份有误再打不迟。”
他既然拦住了人,捕快们就不能再继续狂抽,听了他说的话,不知为何语调特别体贴悦耳,听在心里好生舒服,居然同意了。他们不知不觉就放下手,相互看了一眼,捕快老大还在蒙圈中,随口说:“瞧什么瞧,锁人啊!”
小王爷脖子一梗又要炸毛,贺郎暗暗掐他一把,柔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跟了他们去。你带的人都在楼下,瞧见了自然会回去想办法。”
小王爷对着他的桃花眼,心里一阵柔软,居然觉得十分有道理,这才慢慢松开拳头。其中的一个捕快过来要把链子往他头上套,贺郎微笑道:“大人也是有见识的,仔细打量他这一身衣饰,通身的气派,有没有可能就是小王爷?若他真是赵府里出来的,您可不是要得罪了皇亲国戚吗? ”
捕快看着他春风般的微笑,浑身暖洋洋的,不知不觉也跟着笑起来,道:“那怎么办?我们出来抓人都是这个规矩。”
贺郎美目流转地说:“要不我们一起跟你们回去,到了衙门外的时候,再把链子套上,行不行?”
他声音清澈,笑容自带着魅惑,眉目间情意绵绵。虽然是个男子,却叫人有种见到绝色美女之感,让人心生怜惜。捕快半边身子一阵酥麻,手里的链子都快举不动了,连声说:“也好,也好。”
另一个捕快还在努力挣扎,犹豫道:“这样,似乎不大太好,老大,怎么办?”
捕快老大始终沉浸在方才两个耳光的冲击和困惑里,反复琢磨,细细品味。心中有股子淡淡的忧伤却无处可泄,只好叹口气道:“走吧走吧,不要再麻烦了。”
身后刘梁一群人看得满头雾水,见他们和犯人打着打着居然有商有量起来。实在没个想头,只好低头哈腰把他们送到了楼下,身后有个茶博士多嘴,说了句:“好像还有两个人没走。”
捕快老大顿时停下脚步,拍着脑门说:“不错不错,你们老板在衙门里说除了那女人,还有四个人来这里闹事,另外两个呢?”
刘梁马上拦下,赔笑说:“刚才您来之前,我仿佛看到那两个出去了,想是等得太无聊,先走了。”
“也好,算他们溜得快。”捕快老大毫不在意,拍了拍胯下的佩刀,“如果他们敢回来,你们就直接拿下,解送到开封府来问话。”
“是,是。小人记下了。”刘梁笑得眼里一道寒光。
等人都走完了,刘梁猛地回过身,朝着那个多嘴的茶博士脸上一记耳光掴过去,骂道:“你个不长眼的东西,还嫌事情不够多吗?难道准备让差官们在茶楼里外搜一下,要是惊扰到其他客人,看老板回来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那人捂着脸躲到后面去了。
身后的茶博士便说:“他也是好心,怕漏掉了。不过确实那两个人不知去了哪里,门口一直有人守着,根本没见他们出来。”
刘梁没好气道:“这还用想吗?叫你们看几个人都看不住,是不是见老板不在,自己也去躲懒了?他们今天就是为了院子的事而来,这两人肯定又往后院里摸过去了,还不找几个人去把他们揪出来。”
正在指挥,旁边伸出一只手,拉了他一下,一个瓜条脸的茶博士凑在他耳边道:“刘梁,那地方要紧着呢,别让不相关的人去,小心人多口杂。”
刘梁回头一看,原来是铁哥们阿大,马上点头道:“老何呢,一齐叫过来,自然是以我们三个人为主。其他人等会留在门口守着,想来一个娘们一个孬货,确实不必浪费许多人手。”
刘梁是刘老板的小舅子,阿大和老何向来都和他称兄道弟,三个人抱团很紧,所以也都算是刘老板的心腹。其他人平日都不敢惹他,尤其刘老板不在的时候,事事都以他们为主。听他们这么一说,大家就凑了几个人,跟在后面一起往院子里去了。
等刘梁阿大老何三个进了院子,几个人留在门外,忍不住要嘀咕几句,有个年轻的茶博士便说:“抓两个人何必如此麻烦,还要关门打狗吗?”
另一个嘲笑他:“一看就是个愣头青,刘梁是要抓人吗,怕是瞧上那个姑娘了,想乘机占便宜。谁让他们敢跑这里来偷东西。”
“你说这几个人也怪,院子荒废许久,有啥可偷的?没得一趟一趟地往这里来,钥匙居然还在他们的手。是不是老板答应了他们什么事?”
“嘘,这也敢胡说,老板说钥匙掉了,估计是被他们捡了去。”
“你才是个没眼色的,明明就是给了他们,否则老板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冲进院子不管不顾的?你当咱们老板真是刘梁说的那样,是个眼里肯进沙子的人?”
“唉,快闭嘴吧,老板的事你们都敢掺和,是不想干了吗?”有个年纪大的茶博士听不下去,开口喝止他们。
大家海天胡地说了些话,听里面声音到底没什么动静,好奇些的便打开门往里探了一脑袋,马上又缩了回来,重新阖上门,吐着舌头道:“你们都猜不到,他们进了房间了。”
几个人立刻喷笑起来,都道:“真是好艳福啊,怎么美的事怎么也不来叫叫咱们。怪不得只肯带上自己的好兄弟,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先头那个年轻的茶博士想着康安安天仙似的模样,顿时心痒难耐,提议道:“要不咱们也进去吧,趴在窗子上偷偷看几眼。那姑娘如花似玉的,不知道身上白不白?”
年纪大的又开口骂他:“猪油蒙了心,刘梁做的勾当你也敢偷看?他自己是个狠货,出了事也有刘老板出力担保,你们出了事只好自己扛,少给自己造孽折福吧。我劝你们离这院子都远远的,一步都别踏进去才好。”
年轻的听他话里有话,问:“五伯,你来的时间最长,当初院子修葺的时候也在里面帮忙,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好的地方都荒废了,有人说里头闹鬼,到底是不是真的?”
五伯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劝你也别乱说。好好干活挣钱,管好自己!”
年轻人撇了撇嘴,就问另几个:“你们也没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
有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另有个轻浮的嘻嘻笑起来:“反正院子封了以后,就没见刘老板进来过,你说他是不是也心虚,怕……”
话才说了一半,忽地听到声极惨的叫喊,不像是人的声音,倒像风从缝隙里吹出来的哀号似的,在耳边旁一晃就过去了。
几个人顿时寂静无声,脸上的表情都停止了,努力倾耳细听,等了半天,到底没有再听到什么。几个人心头突突直跳,年轻人道:“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把人家姑娘弄伤了?”
几个人打开门往院子里看,却是鸦雀无声,又等了一会。眼看天渐渐暗下来了,那房子的影子像墨迹化开般在地上慢慢延伸,院子里那些土坑都像大大小小深色的眼,与他们默默对视。
年轻人抬腿想进去,五伯一把拉住他,喝:“休要多管闲事,若是他们有事,你也没本领对付。若是他们没事,跑进去反而怪你不好,横竖都不是好结果,别去给自己找麻烦。”
“可是?”年轻人看着那栋孤零零的房子,说不出的诡异,又说不出的诱惑。想来凡是叫人害怕的东西都是具有奇异的吸引力,明明手指头都颤抖起来,腿却还是想往里面迈。他边走边说,“我就看看,我不进去,就在窗口看看。”
后面的人眼睁睁看他往里走,都不敢太靠近,顶多只是跨进了门槛,遥遥地隔着距离盯着他。见他蹑手蹑脚地摸到离大门最近的窗户旁,那窗上糊的纸早已碎裂,他便对准其中的一个缺口,往里面努力细看。
五伯的心霍然提到了嗓子眼,与其他人不同,他在茶坊时间更长,知道内情更多,也更忌讳这里。之前不过是见年轻人不懂事,贸然涉险,此时倒也情不自禁地起了好奇心。
那房子确实是传出过风言风语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也没亲眼瞧见。记得修葺刚开工的时候,有个伙计晚上实在太累,懒得回去,直接睡在了房子里,第二天早上就疯了。当时把人拖出去的时候,他也在场,那人眼神都涣散了,嘴里吐着白沫,根本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往外扛,刘老板随后闻讯赶到,才一进门,那疯汉便指着他“嘿嘿”狂笑起来,边笑边扯开自己胸前的衣服,挖心掏肺似的在胸脯上抓出条条血痕。刘老板看得脸色发白,掩面叫人赶紧拖出去。
五伯从来是个仔细人,平时话不多,目光却很敏锐。当时在场的许多人,却只有他看清楚了,那疯汉并不是在身上胡乱抓,仿佛是写了一个“花”字。
第二天,院子就封了,疯汉也被遣送回了家乡。
许多事是不能轻易对人说起的,五伯也晓得世道不干净,茶坊这些年为了赚钱,做出了些丧尽天良坏人伦的事。包括这次刘梁把一男一女堵在院子里,分明是要干些禽兽的行径。但他人微言轻,对这些毫无办法,唯有紧紧闭上嘴,躲在人群里讨生活罢了。
一念至此,他长叹了一口气,气还没完全从鼻子里钻出来,就见趴在窗台上的年轻人猛地往后一甩头。像是有人在背后拎着他似的,‘蹬蹬蹬’一路退了好几步,终于直挺挺倒在地上,抽筋似的浑身痉挛抽搐起来。
“不好!出事了!”五伯拍了拍大腿,叫道,“快去把人拖出来。”
几个人此刻成了没头没脑的苍蝇,听了他的话,冲过去胡乱抓住手腿把年轻人往外抢。一个字都不敢说,全靠着一口气把人拖到院子外。五伯扭头往门里又看了最后一眼,房子黑乎乎地剩下团躯壳似的影子。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