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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无蝉时,神仙山谷里静悄悄的。
一道苍老而极有穿透力的嗓音骤然响起,惊起几只飞鸟。
“赶路赶路!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么?!”
老头一身旧道袍,声音又糙又哑,不大悦耳。
被他呵斥的是个妙龄少女,拖着身旁高大少年的衣角,小声地解释着什么。
少年一身旧式西服,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所谓衣角,其实只剩几片破布。明明是张俊脸,此时此刻却异常冷漠。
谁都没理会老头。
老头尴尬地咳了两声,说了句:“就这儿吧。”
说罢,他停了步子,水袖一挥,凭空现出一个足足有一人高的银色光圈。有风,从光圈的另一端灌了过来。
老人嚷嚷:“还杵着做什么?一个一个的往进走啊!”
那对少年像在犹豫,谁也没有挪动分毫。
“我跟你走。”良久,男子深吸一口气,勾唇苦笑一声:“你说你是神,神总归不会食言……”他直直地盯着老头,说:“答应我的,你要做到。”
老头:“好。”
男子无声地点头,长腿一迈,跨进了银色光圈。
他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显然,这光圈应该是通往另一个时空的大门。
这一头,女子哀哀地咬着唇,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挪不动步子。
老头说:“要走要留,做决定吧。”
女子问:“走会怎样?留会怎样?”
老头微笑:“走,寻前因,觅后果。留,见世事,参人心。走与留,都是迟早要经历的事。”
女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话全让你们这些道士说了。”
前因后果,世事人心,她都不感兴趣。她唯一关心的,是那个头也不回的男子。
老头看着女子的眼睛,心里百味杂陈,这眼神,已然几百年没有见过了。
女子却在一瞬间做好了决定。
她冷哼一声,又剜了老头一眼,一脚迈进了光圈。
月色如洗,茫茫山野上,那道门在一老两少脚下倏地消失了。
山谷恢复了宁静,风划过草尖,月光下似有若无的飘着老人最后的那句呢喃:“人到齐了,旧账该算算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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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回声,月满之夜,大事已经发生。
一个时辰前,在山的另一边,一座富庶的小城在傍晚时分炸开了锅,城里一条居民街失了火,烧的天都红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传闻里烧红了的长乐街还不是普通的街道里巷,而是聚集了富商、权贵等各方名流的一条名副其实的富人街。
这一烧,几十户人家没了,数十条性命没了,岚城过半的财富也没了。
大火渐渐变成小火,漂亮的花园洋房化作焦炭,消防队几乎把能开来的水车全都开到了长乐街,却对这场透着诡谲,来势汹汹的大火束手无策。
人们纷纷议论,说这分明就是天灾,老天爷安排的,谁也拦不住。
还有人说,有三个人从滚滚烈火中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还来不及惊讶,这三个人就消失在眼前了。
到了人们也都只是唏嘘,小城出了天大的事,真新鲜啊。
但谁都知道,民国前夕世道混乱,大小城池里怪事多了去了,一场岚城大火虽然烧红了天,但不过几日,风便会吹来,再大的事都能散去。
人们渐渐忘了那对凭空消失的少年男女。
人们不知道,那少年名叫郑凛冽,少女名叫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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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圈的另一头,月色来到的,是一个静得像死了一般的所在。
三人走在黑洞洞的大街上,走路都听得见回声。
月色用余光瞟了郑凛冽一眼。
他低着头,不发一言,颓丧地走着。
今天的郑少爷,与平日里格外不同。一身西装被烧得七零八落,往日那张俊的快要掐出水来的脸,也被浓烟熏的黑皴皴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月色几次尝试开口,但一看到他那副样子,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该怎么弥补他……”
她懊悔不迭。
郑凛冽落魄至此,都是拜她所赐。
……
他原是城中富商郑三地的独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从小锦衣玉食,是个实打实的贵公子。
起火的时候,他甚至还在全城最高级的大饭店里宴请朋友,因为他不日就要启程,外出留洋深造。
一场浇不灭的大火,就在那时传到了他耳朵里。
他赶回去的时候,家里的洋房已经烧得七七八八。大火中,惨叫声不断传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天真纯良,心一横,冲进火中。
火势最重的是父亲的书房,唯一还算完好的房间只剩母亲的卧房。然而刚救起昏迷的郑夫人,他自己却被烧断的屋梁砸昏了。
浑身酸痛的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被人护在怀中,拖进屋子一角避险。
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少女。
面容姣好,模样娇俏,总感觉在哪儿见过。
“我是月色啊。”她说。
月色。月色。他头疼如注。顾不得这些,支起身子想去救家人。
“你母亲……已经去了。”她又说。
郑凛冽猛烈地咳嗽。
他绝望而痛苦,挣扎了一会儿,才去细看面前的古怪少女。
月色一看就不是凡人。
郑凛冽发现,火舌见了她,都会避着走。
郑凛冽只剩说话的力气,他渐渐地没有了求生的意志。月色却坚持要把他往外拖。
郑凛冽按住了她的手,说:“你是什么人?”
“我是月色啊!”她黑沉的眸子透着水汽,快急哭了。
“怎么起的火?”
月色咬着唇,不说话了。
她的慌乱藏也藏不住。
她不敢说,她是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
她也不敢说,这火原本只是源于一个玩笑。
她是个影子,在郑家的这栋房子里游荡了很多年,身在无人过问的角落,做了很多捉弄人的事。
月色会些三流法术,起火之前,她和往常一样,出于戏弄,往郑老爷的大烟里加了把火,想结结实实的呛他一口。
这老小子万贯家财在身,人却不是个好人。外面害人性命的事做过不少,业障一大堆,回到家,与夫人也并不和美。
月色就是看他又在调戏丫鬟,才起了惩戒之意。
谁知那火星一脱离她的手竟全然失去控制,刷”地一下燎燃了郑老爷的胡子……然后是脸,然后就是整栋房子,整条街。
大火着魔一般,越烧越旺,不但没伤到月色分毫,还增强了她的法力。
郑家父母、姐妹、随从丫鬟,共九口人,无一幸免于难。
这是月色第一次开杀戒。
也是她第一次幻化人形。
她支支吾吾地向郑凛冽解释这一切,却半天也没说明白。
这时,火中走来一个穿着道袍、满脸是褶的老头,握着一柄拂尘,轻轻一摆,扫出一条道来,走到了两人面前。
“你们应我一个条件,我救这家九口人。”老头说。
郑凛冽莫名其妙。
月色则微微滞住,感觉这人不俗气,大有来找自己问罪的意思。
“救?”郑凛冽勾着唇苦笑,“你还能让他们起死回生不成?”
老头眯着眼,严肃地摇摇头。他讲的,显然不是“起死回生”这个层面的事情。
老头垂眸念叨了一声,勾勾手指,大火之中,忽然现出几个形态各异的人影,浑身浴火,歪七扭八地朝他们逼近。
有的烧断了头骨,有的只剩半截躯体,有的身体流油。
一数刚好九个。
连一直将自己视为游魂野鬼的月色,也不禁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郑凛冽眉心紧拧,面色惨白,狠狠地咬紧牙关,几欲崩溃。
“看见了吗?烧成这样,六神俱灭。连投胎都不配。”老头面色淡定,一副见怪不怪之色,郑重地说,“这样,你们答应跟我去个地方,我使招帮他们找回魂魄,投胎做人。”
说完,他不急不缓,给他们时间考虑。
月色眼中火光流转,美得凄楚,说:“你说的……是个什么地方?”
老头挑挑眉,眼神变得幽深,说:“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月色望着郑凛冽。
决定权是他的。
她……也是他的。
月色眼眶一热,想哭又想笑。
在郑家数年,她多渴望这一天,他可以实实在在的看到她。
现在郑凛冽看到她了,却惟独是在他最伤心的时刻。
……
很久很久以前,在郑凛冽的童年的某一天,月色一睁眼就在郑家了。
起初,她还会跟在郑凛冽屁股后面,有样学样的叫郑老爷郑夫人“爸爸妈妈”。很快她就发现,即便对着家里的大人们喊破了嗓子,捂住耳朵的也只有郑凛冽这个小孩子一人而已。
从没有人对月色解释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只有郑凛冽看得到她。
这种情况在郑凛冽过完十二岁生日之后,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连郑凛冽也开始视她为空气。
起初十二岁的郑凛冽还会哭着问爸妈月色去哪了,搞得夫妇二人都以为这孩子被高烧烧坏了脑袋,说起了胡话,没过两年,连他也干脆将她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字不提。
月色游离在现实之外,她离开过,但总是走不远,从此便在郑家待了下来。
时日久了,月色有了一些操控小物件的三流法术,她觉得就这样耗着,耗多久是多久也不错。
说不定等郑凛冽走完这一生,成了和自己一样的灵态,到时候两个人能真正地打个照面也是好的。
但事实上,他们的这个照面,显然打得太早了。郑凛冽并没有活到七老八十才走完一生,因为他的生命在十九岁的今夜就停止了。
……
烧败的房子里,郑凛冽终于抬起了头。
他仍然难以接受眼前发生的事。
他绝望地看着老头,颤抖着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