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走了。
脱离了白玉后,她一路离开了孟府。
春日正盛,她无处可去,就在街上晃悠,春衫春景春花春树,总好过看孟最将自己转手赠人。
这些天来,她也尝试过附着在别的东西上——
比如孟最的画笔,手表,甚至是茶杯。
然而效果也立竿见影——灵性使然,统统没用。
月色有些沮丧,胡乱飘了一会儿,一抬眼,竟已到了福神庙前。
庙里香客多了,熟悉的面孔却没有了。
月色飘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时,正犹豫着要飘去哪里,就听到一声有些稚嫩的呼唤:“你怎么变这样了?”
“唔?”
回头,院墙上斜靠着一个长发遮住半张脸的少年。
她想起来了,是那个曾经夜半盗玉的少年。他挡住的那半张脸,毁掉了。
月色指了指自己,“你看得到我?”她低头瞧瞧自己,还是那团接近于无的虚影。“奇了。”少年眼神笃定,月色无限感慨。
“别瞧了。我看得到你。”少年对着空气说话,惹得一旁有人侧目。
但他却不甚在意,问月色:“你怎么变这样了。”
月色简明扼要,“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月色想了想,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已经死掉了。”她看向一边,有点无奈地说,“可我并不是鬼。你听得懂吗?”
少年没说话,点点头,有些同情地看着她。
月色也点点头,默默飘走。
少年追了上来,“你的玉呢?”他快步跟上她,走下山坡。
“……”哪壶不开提哪壶,月色不想理他,一下子飘远了。
“我说你慢点儿!”少年又跑过来,“我不是打那玉的主意!”他下意识伸手去抓月色的手臂,却扑了个空,“我告诉你,你这种灵态,可以找一个宿主!”
月色猛地顿住。
“你什么意思?”她从上到下,警惕地审视少年。
“我是说……”少年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月色冷声说,“这话——你还跟谁说过?”她想到了宿主一个接一个换的女煞。
蛇灵一死,那女煞如今只剩下一灵了。
“两个吧。”少年有些得意,还真给说出来了,“你算一个,还有一个叫……”他想不起来,最后摆摆手,说,“反正和你差不多。”
月色觉得,她要是有肉身,现在大概正胸口发堵。
月色试探:“……姓白?”
少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月色就把事情大概跟他讲了一遍。包括女煞第一次袭击她,到女煞最后一次被她打出白小姐的身体。
一桩桩一件件,听得少年目瞪口呆。
“我……我说的宿主……是……是古董……”少年浑身一震,“她怎么会……”他有些痛苦地抱住了头。
过了一会儿,他也将自己有阴阳眼,去年冬天见过女煞的事,对月色和盘托出。
月色一开始是生气的——但归根结底,少年也是可怜人,见了到处乱撞的鬼好心指条正路,见了无枝可依的煞好心提醒一句,他也并非故意。
“算了,”月色叹了口气,“你当时告诉她,也没安坏心。”
月色跟着脸色惨白的少年飘到河边,无奈道,“你该不会想跳河吧?”
“我倒是想。”少年摇摇头,“但……水鬼最可怕了。”他惭愧地埋着头。
“……”
片刻后,他又猛地抬起头,说,“你呢?你为何不落进你的玉中?”他恳切地说,“那玉是好东西,可以温养生息,生息你懂吗?假以时日,说不定你就可以重新修出肉身。”
少年说完,又低下了头。
月色笑笑,“那玉……是别人的了。”
“谁?”少年拧拧拳头,“……我去给你偷来。”
月色乐了,“谢你的好心啊。”她咧咧嘴,“凭一块玉修出肉身,我还没蠢到奢望这个。”
想象她上一次现出肉身是个什么环境:大火,尖叫,死人,绝望。
这些东西,她绝不要孟最也经历一遭。
月色回过神来,“对了,你在庙里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你。”他抿抿唇,有些害羞,“上次的事,我有些不安。怕你死了,我隔几天就会去庙里看看。”
“……”月色叹息,“你现在安心了。”
“什么?”
“我死了啊。”月色撇撇嘴,“这次真死了。”
少年说:“那个等你的大哥呢?”他好奇道,“他也死了么?”
月色皱着眉,等她的……大哥?
“郑大哥啊。”少年学着郑凛冽的样子,摆了个挥剑的姿势,“可惜了他一身的好功夫……”
“他没死。”月色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笑笑,“他走了。”那天,阿风说,郑凛冽带着元宝离开了。
“哦。”少年点点头,却发现月色又飘远了,“你别走啊。”他跑了一会儿,又追上来。
“你去哪?”
月色飘得很快,“四处转转。”
“你若实在没玉,我就留留心,给你寻个有灵性的古董落脚吧。”少年说。
“不必了。”月色说,“谢谢你。但我想……我兴许有处落脚吧。”她想到了孟最。
她第一次觉得,她付出了肉身的代价,还了郑凛冽一条命,却也欠下孟最一条。
因此,哪怕玉没有了,哪怕飘着,她也要飘在孟最身边。
游荡了大半天,太阳落山时,月色回家了。
刚到孟最的独院,花坛一角,就传来一声弱弱的猫叫。
月色勾勾手,老祖优雅地踱出来,亮出了前爪。
她眯起眼睛,“呀,老祖,谁把你的指甲剪得这么尖?”
猫眼冷冷地望着孟最的房门。
月色飘了进去。
房间从外往里走,一路丢着鞋子,外套,毛衫,飘到里间,月色看到松软的床铺上陷着一个有些颓丧的身影。
孟最曲着背,手肘抵在膝上,捏着一块白玉发呆。
月色轻轻地落回玉里。质地透白的玉身上,瞬间逸出几缕烟一般的黑气。
他的眼睛陡然一亮。
她躺在他宽厚的手心里,轻轻扭了扭玉身。像是在给他答案。
“我回来了。”月色说。
孟最像是听见了,剑眉凛着,眼底有光,又爱又恨。
他出去跑了一整个下午,庙里、道观里、孤山、温泉……他们去过的地方,他找遍了,却没见这玉变黑。
现在,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月色又扭了扭,“我回来啦。”
孟最将她狠狠握住。
良久,男子仍在微微地抖。
“老祖,进来!”他忽然怒吼一声,吓得月色险些又脱离出来。
片刻后,老祖“噌”地蹿到了他腿上。
孟最也不知是跟谁发脾气,气咻咻地把玉重新戴在老祖脖子上,说,“指甲也给你剪好了,以后护好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