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还在怔忡之中,神思尚未完全回笼,便觉发髻一紧,已然被梳好了。
青崖手捧铜镜,恭声问道:“娘娘,您觉得怎么样?”宜修接过镜子,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便随意点了点头,起身往殿外走去。
春日已然悄至,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温润的气息,已经能听到鸟叫声了。
鸟啼声婉转,宜修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群飞鸟划过天际,振翅间带起一抹灵动的弧线,转瞬却消失在宫墙的另一边。望着那空荡荡的天空,宜修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怅惘,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垂下头,万千思绪在心头翻涌,搅得她满心愁绪。
恰在此时,绘春已候在殿外,见宜修出来,立刻屈膝行礼:“主子早。”宜修定了定神,问道:“绘春,你来得这样早,今日没什么急需处理的事情吧?”此刻胤禛西征之事如巨石般压在她心头,她迫切需要时间理清思绪。
绘春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可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恭敬答道:“倒是没什么急需解决的事情,您若有要事,不妨先去忙。”
宜修颔首:“行吧,那你先去忙你的。”
整个上午,宜修都在花园的石凳上呆坐着。暖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她却浑然不觉。
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搅得她头疼欲裂,待挨到中午,实在支撑不住,便匆匆回房歇息。
下午,宜修深知再这样枯坐下去也不是办法,或许走动走动,能让思路更加顺畅。于是她起身,在宫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口中喃喃:“怎么办呢……”思索间,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要不然先去找允祥?看看他的身体如何,毕竟明年他就……’想到此处,宜修脚步一顿,心中已然拿定主意,准备出宫一趟。
正想着,她不经意间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来到了练武场。这里她并不陌生,以往胤禛常在这儿练武,她自己也偶尔过来。只是多数时候,只要远远瞧见胤禛的身影,她便会下意识地止步,避免碰面。因此,两人在这练武场的相见寥寥无几,且每次都是胤禛主动过来,而她总是尽量避开。
“咻——”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然传来,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那是箭射中靶子,令靶身摇晃发出的动静。宜修心中一动,低声自语:“怪不得力气越来越大,原来是每日苦练的缘故……”犹豫片刻后,她终于抬起脚,缓缓走进练武场。
只见胤禛身着利落劲装,身姿挺拔如松。他双目锐利似鹰,双臂奋力张开,稳稳地拉着弓弦,手中已然又拿起一支箭。弓弦被绷得紧紧的,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下一秒,他手指一松,利箭如闪电般离弦而出,带起一阵劲风,最后“噗”的一声,深深嵌入靶心。
宜修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的出现,让练武场原本的气氛悄然起了变化。胤禛也察觉到了有人进来,他并未说话,只是动作稍顿,随后又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支箭,接着,他的动作却让在场的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慢慢调转了箭头,竟然对准了宜修。
苏培盛和两人身后跟着的侍从,同时震惊地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脸上写满了惊恐。皇帝杀皇后!这样的场景,他们想都不敢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看到这些还能活下来吗?!
被箭头对准的宜修,此刻心中竟出奇的平静。她在想:被箭指和被枪指应该感觉一样吧,有一种无形却强大的压迫感,好似全身都被一股冰冷的力量笼罩。
她的视线缓缓离开闪着寒光的箭头,转而看向胤禛的脸,那两道浓眉就像用浓墨重重泼洒上去的一般,透着几分威严与冷峻。
胤禛目光紧紧锁住宜修,声音低沉而冰冷,仿若裹挟着寒霜:“你今天说到岳钟琪和西征了,你谈这个做什么?”
宜修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神色镇定,语气沉稳却又带着几分急切:“你对军事了解多少,我不太清楚,但是如果你不懂,还要外行指导内行,岳钟琪又担心你怀疑他,这样下去到最后这场仗绝对不会赢。赔尽了无数的人命和白银,最后一寸土地都打不下来怎么办?”
胤禛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追问道:“那你谈火器干什么,你想让学院研究吗?”
宜修摸了摸下巴,站在她身后的宫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身上的衣裳都被冷汗湿透。毕竟,此刻这箭若是瞄不准,或者皇上一个不小心失手,她们这些近旁之人,说不定都会被殃及,性命堪忧。
宜修深吸一口气,神色认真:“我倒是确实有这个想法,毕竟火器的研发如果进步了,对于打仗肯定是有好处的。你也看到了科学院研制出的那些东西都很有用吧,不过还是得经过你的批准。”
胤禛微微抬头,目光在宜修脸上停留片刻,随后缓缓将弓箭收了起来,弓弦松弛,箭也随着垂落下来。其他人终于都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这才落回了原处,练武场紧张到极致的气氛也随之慢慢缓和。
今日上午,青崖与绿水如同往常一样,将皇后的日常琐事向皇帝胤禛一一禀报。两人早已习惯了这每日的例行之事,言语间流畅自然,禀报完毕,便如往常那样,欠身行礼,刚准备告退下去。
然而,今日的胤禛却与以往大不相同。只见他脸色一沉,目光如炬,冷不丁地开口将两人叫住。紧接着,便是一番神色阴沉的盘问,那语气中隐隐透着一丝压抑的不悦,令青崖和绿水心中一惊,顿感忐忑。
胤禛起初还以为是这两个下人听错了,亦或是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对宜修的话语做了错误的揣摩与传达。毕竟,那些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但随着询问的深入,他心中的疑虑渐渐变成了确信——这些话,千真万确就是宜修亲口所言。
一涉及到军事,胤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对宜修的怀疑也如野草般疯狂滋生。军事乃国之重事,如果是其他的不足为惧,但是军事不同,一个后宫妇人竟对这些发表看法,这让他如何能不心生警惕?
可不知为何,他莫名地不想就这样直接去质问宜修。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抗拒着这种直接的冲突,或许是对宜修的感情,或许是身为帝王的那一丝莫名的矜持。
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不断劝说自己先去看折子,试图用政务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坐在案前,摊开折子,手中的朱笔在纸张上机械地移动着,可实际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几乎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的脑海中,全是宜修那些话语,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种种猜测与担忧。
终于,到了下午,他实在无法再在那沉闷的书房中坐下去,便来到了练武场。他手持弓箭,弯弓搭箭,一次次地射出利箭,试图通过练武来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而就在他沉浸在这重复的动作中时,宜修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练武场。
宜修见那原本指着自己的箭已然放下,心中稍安,便抬脚向前走去,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开口道:“怎么,是忌惮我,怕我干涉军事?害怕我手握军权不成?”此言一出,周围伺候的几个下人顿时吓得脸色惨白,眼睛瞪得滚圆,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心里都在惊呼,哪有人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还故意拱火啊?
胤禛听到这话,双唇紧闭,并未作答,只是神色愈发冷峻,目光如寒星般盯着远处的靶子。
“你别当哑巴呀,你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宜修见他不回应,心中的那股倔强劲儿上来了,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不依不饶地追问。
胤禛别开脸,避开她的目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算是承认了她的猜测。
宜修见状,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微微皱起眉头,说道:“我是真的担心你打败仗。你也清楚,火器威力巨大,若是运用得当,甚至能以一敌十。万一噶尔丹那边接受了俄国的援助,那些火器要是真能有如此威力,咱们可就麻烦了。况且,那边的科学发展从未停滞,一直在进步。”
胤禛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她,问道:“你想研发火器?”
宜修摆了摆手,无奈地苦笑一声:“算了吧,我不过随口一说,就引得你这般怀疑我。这研发之事,你还是自己主持吧。我对军事,终究只是纸上谈兵,没有实际经验。你若要打仗,不妨多听听十三弟的建议。还有,说到底,你对军事也不算精通,就别强行干涉指挥了。既然你选了岳钟琪和傅尔丹去领兵打仗,就该充分信任他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胤禛显然早已在心中有了打算,此刻对她的话有些不耐烦,语气冷淡地说道:“我知道了,你来这儿,还有别的事吗?”
宜修轻哼一声,撇了撇嘴:“我哪敢有别的事儿?就这么一件事,就差点被你用箭给射死了…不过你既然不让我干涉军事,那你自己可得把这事儿办好咯。”
胤禛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宜修也察觉到了他的敷衍,实在不想再多待片刻,转身便走。
不过,她出宫的想法并未改变。回寝宫稍作准备,也无需携带太多物件,吩咐下去备好马车,便径直出宫了。
她已经许久未曾踏入怡亲王府,当她轻轻掀开马车的布帘,看到府门口高悬的匾额上“怡亲王”三个大字时,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皇后娘娘金安。”一道熟悉而又热情的声音传来,宜修定睛一看,原来是许久未见的玉英正在门口恭敬又热切地迎接。宜修赶忙下车,快步迎上前去,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眼中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自雍正元年至今,怡亲王府增添了几分热闹,新添了三条小生命。玉英生下了弘晓和绶恩,庶福晋那拉氏也诞下了阿穆瑚琅。只是在这古代,孩子的存活率实在太低,王府里也有孩子不幸夭折,令人唏嘘不已。
虽说允祥对玉英宠爱有加,珍视非常,但他身为王府之主,府中姬妾众多,他不能不对其他女子尽责。玉英心中虽明白这个道理,可每当看到丈夫与其他女子亲近,大脑的本能还是让她忍不住心生醋意。
玉英时常进宫,与宜修相聚,每次见面,她总会忍不住倾诉自己的这些烦恼。而宜修每次都会耐心开解,说着嫉妒乃人之常情之类的话。
只是宜修那些看似大逆不道的言语,虽然让她释怀了,但也让她愈发介怀。
玉英心里也清楚,这并非任何人的过错,在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乃寻常之事,而女人却只能从一而终。她也没有宜修那般清醒果敢,即便心中委屈,也不敢轻易指责自己的丈夫,只能将这些情绪默默藏在心底。
王府中自然还有其他下人出来迎接,但宜修此刻满心都是与玉英重逢的喜悦,以及对玉英的关切,她无暇顾及旁人,也不想顾及旁人,人心都是偏的。
她直接拉着玉英,脚步急切地去找允祥。
三人相见,一番寒暄之后,宜修关切地询问了允祥的身体状况。她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与关切,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允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直到确定允祥身体并无大碍,应该不会像上辈子那样早早离世,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的那块大石头也悄然落地。
她在心底暗自感叹,好歹这辈子允祥的身体底子还不错,虽然公务繁忙,日夜操劳,但身体还能撑得住,没有像上辈子一样被繁重的事务彻底拖垮。
玉英见宜修神情放松下来,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热情地说道:“娘娘,留下来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再好好聊聊天,您难得来一次,可一定要多待会儿。”
宜修欣然同意,笑着说道:“好啊,好久没在这吃饭了,还真有些想念呢。”
然而,当众人来到餐桌前,宜修发现桌上摆放的米并非平日里吃的精米,而是糙米,只有那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面,还能给人带来一丝慰藉。
宜修微微皱眉,好奇地问:“你们每天就吃糙米啊?”糙米的口感粗糙,质地坚硬,难以下咽,为了能顺利吃下,众人都要就着一些重油重辣重咸的菜来下饭。宜修平日里饮食精致,很少吃这般粗糙的食物,此刻她已经吃了好多腌蒜和腌豇豆,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若不是身处此处,她断不会吃这么多腌菜。
允祥神色温和,语气诚恳地说道:“倒也不是,大多数时候吃的都是好的,只是如今百姓还在挨饿受苦,咱们身为皇室宗亲,理应以身作则,不好浪费食物。”
宜修听后,心中对允祥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轻轻点头,感慨道:“是啊,现在还有很多百姓在温饱线上挣扎,咱们确实应当珍惜粮食。”说罢,她夹起一筷子糙米,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还得再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