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常君背着包往村西的学堂走,包里不光有书本笔墨,还有一包纸抽,因为无论哪里的茅厕挂的都是不知什么植物的叶子或者树棍。
学堂就在邱夫子家前面的院子,后来几个大户出钱修葺过,是村上唯一的蒙学堂。
邱夫子全名邱闻昌,当年相当于入赘到大柏树村的,自从放弃科举、专心做夫子以后才渐渐融入上柏树村,教学还算兢兢业业,自己也种几亩薄田,但那真的是跟陈常君家没法比的山坡上的贫瘠土地。
路上无人的时候,陈常君边走边进入空间,手疾眼快地选了一个书籍常用的白色防撞快递包装。
手上一沉后,陈常君即刻感觉自己短时间内没办法再次进入空间。
打开来看,陈常君乐了,这是一本名为《观沧海》的山海经精装彩色绘本,比一个砖头还厚实,纸质精良,色彩鲜艳,定价168元,就算不能以此打动夫子,自己留下来打发时间也挺好的。
学堂院子里有青砖铺成的小路,一棵桃树和一棵李子树都已经花落坐果,敞开的栅格窗子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陈常君快步走到门前,别的他不知道,这几句绝对是学过的。
邱闻昌正闭目享受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陈常君出现的同时,读书声也戛然而止。
邱闻昌侧目看了眼陈常君,自己头上的包还未消,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娘子说情,想要陈家那亩良田,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收下这顽童的。
就这一眼,邱闻昌都觉得污了自己眼睛,转过头似有似无地开口:“嗯,坐下吧。”
陈常君个子小,非常渴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想坐前排,可是前排四张桌子已经坐满,只有最后一排还有座位。
一屋子的小眼睛聚焦于门口,有嘲讽、有不屑、有胆怯、有纯真……
陈常君给邱闻昌深深鞠一躬:“邱夫子,学生少不更事,从前做了错事,不敢求夫子原谅,只愿苟学于此,与夫子学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
邱闻昌听着这话,倒是十分诚恳,但一想到这孩子的秉性,保不齐又是给哪个幺蛾子做铺垫,恻隐之心顿时全无,只是握了握拳头,目不斜视地道:
“我不仅能教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还能教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去你的座位坐下吧。”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谢谢夫子宽宏大量。”
陈常君将自己学过的古文零零散散地挖出来用上,迈步往里面走,身后的邱闻昌微微皱起眉头。
这陈常君原来不是光会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怎么两日未见,如此长进?且这孩子跋扈的气焰仿佛也灭了,就像被老君打回原形去了妖气的小白兔。
不光邱闻昌纳闷,那些小堂生们也都莫名惊恐,陈常君这样的顽童怎会如此渊博的样子?
这节课邱闻昌讲的就是小堂生读的那句“子贡问曰”,陈常君虽然早就学过,还是听地津津有味,每当夫子提问时,都把手举地高高,但尽管如此,邱闻昌还是视而不见,一次也没提问过他。
中间休息时,别的堂生或者聚在一起讨论,或者去院子里嬉戏,唯独陈常君这非常清冷。
陈常君并不怕孤单,他拿出那本《观山海》,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翻书时厚实的铜版纸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很快就吸引了旁边孩子的注意。
虽然大人们一再嘱咐,不要跟陈常君说话,可小孩毕竟是小孩,面对心智是成年人的陈常君哪里经受的住这种诱惑,很快就有孩子趴在陈常君桌子上从扒眼儿到惊叹。
这本书左侧页文字、右侧页整幅插画,色彩艳丽,配色丰富,画风更是充满想象力,每一个山海经里的妖怪都被赋予了独特的性格,不要说这个年代,就是前世那样的花花世界,也是一本精美绝对的画册。
村里最富有的是里正钱仁,家有田三十顷,他八岁的长孙就在学堂启蒙,名叫钱少辰。
钱少辰人长得白白胖胖,私下里被人叫做“钱小胖”,算是爱称,他跟陈常君一样,没人敢招惹他,不过他很会拉拢人,经常从家里带些好吃的来分享,在一干小孩子中颇有威望。
钱少辰不怕陈常君,不招惹他仅仅是因为从前没有吸引他招惹的理由,如今陈常君正在看的这本书却让他十足着迷。
钱少辰的二叔钱鸣礼在县学念书,是要考取功名的,钱少辰虽然不知道功名具体是何,但知道二叔去县学的唯一原因是可以在那边自由绘画,不被家里人在耳边唠叨。
二叔可是励志当书画师的,对功名并不感兴趣。
就这一点,让一直崇拜钱鸣礼的钱少辰格外看重各种绘画作品,陈常君手中这个虽然他并不懂,但知道二叔一定喜欢。
但陈常君要钓的鱼根本不是这小胖子,而是邱闻昌。
邱夫子下课就没了踪影,钱少辰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看,那巴巴的眼神,有种势在必得的渴望。
观众不在,演员就懈怠了,陈常君刚要合上书,却见钱少辰还津津有味地看着,甚至还伸出白胖的小手阻止陈常君合书。
“我还没看完呢!”钱少辰头也不抬。
“这是我的书。”陈常君强调。
钱少辰抬头看了眼陈常君,寻思了一下道:“卖给我。多少钱你说。”
“不卖。”
“那借我看看。我用果脯跟你换。”
“不借。”
钱少辰瞪大眼睛惊讶道:“果脯你也不吃吗?上面有糖霜,甜的!”
“不吃。”
“……”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直击灵魂三连拒,胖乎乎的钱少辰竟然有些委屈,伫在那有点不知所措。
他爹不是说过吗,世上没有钱换不来的……尤其是对下等户的时候。
掰着手指想了一会儿,钱少辰又开口道:“那我跟你坐一桌,你看的时候我再看。”
陈常君这才留意起这个执着的小胖子,忽然觉得好笑,自己竟然跟个小孩较起劲来,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不也就是个小孩吗?小孩就得用小孩解决问题的方法。
“那好,我要坐你那桌。”陈常君指了指第一排。
“说定了,不许反悔!”
钱少辰高高兴兴地拉着陈常君到自己在第一排的位置,挪了挪浦垫,一人一边坐下,仿佛熟识的好朋友。
这会儿,后屋的邱闻昌正在跟自家娘子商量让陈常君退学的事,那亩地就算再好,他也不想为此折腰。
娘子刘氏满不在乎地给邱夫子捶背道:“孔圣人难道就不用吃饭?哪一天你做不动夫子,咱家又只有一个女儿,不给他们多留几亩地,谁养活咱们?我一辈子没被人嫌弃过,总不能老了让人嫌弃。”
“话虽如此,可那陈家二郎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也。”
“管他能不能雕?你只管将他放在学堂里不必理会,真出事再送回去,到时候田地的锲约已成,这田他们也要不回去了。别忘了户长可是刘家人。”
邱闻昌是当年进京赶考半路病倒在巴陵的,若不是刘氏家人救他,他早就不知在何处神游了,刘氏又有几分姿色,便从此入赘至此,但凡大事都是刘氏做主,他也不愿牵扯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