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一丝光亮被晚霞收走,陈常君披着衣服,和宋邦渊一起打扫院子。
急着去听书的学生们疾步离开,前院就安静地只能听到扫帚哗啦的声音。
周夫子背手过来,轻咳两声后,来到陈常君身旁。
宋邦渊再次知趣地离开,周夫子靠近陈常君,踟蹰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那个……从前我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这是来道歉的?
你仅仅是照顾不周?
我用你照顾了吗?
直击心灵的三连问后,陈常君忍住笑意。
其实通过打架那事,陈常君对周夫子的看法也有所改观,他虽然贪图小利,但在大是非面前,还是有担当的,虽然……嗯,蠢了点。
陈常君眨巴眸子看他,周夫子被看地极不自在,他也是鼓起好大的勇气,而且也没有降低佃租的打算。
就在气氛凝固时,陈常君咧嘴一笑:“周夫子,啥事我都不记得了。”
周夫子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
然而,
“但是……”陈常君来个猝不及防地转弯。
“但、但是什么?”周夫子倒吸口凉气,差点呛到自己。
“但是,我想将藏书阁的书分类整理,有些该补救的书,也是时候拿出来晒一晒了。”
周夫子本就不关心这些事,何况也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但是此时正好是还人情的好时机,便点点头说:“我去问问我表姑父。”
他的表姑父,就是苏伯勉。
陈常君开些地咧嘴一笑:“那务必记得,说是我想要整理,他记得我名字。”
周夫子有些意外,因为那次宴席,他是没资格参加,甚至说没资格了解的。
“好好。”他忙答应下来。
事情得到解决,周夫子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在陈常君的问安中轻快地离去。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自己读书用功,陈常君只觉得胃口大开,吃得多,体重也渐长,而这次李兴旺给他塞的包裹里,最得他心的就是洞庭湖腌鱼。
这腌鱼用了足量的辣椒,辣而不腥,肉质紧口感佳,味道正好就在陈常君的味觉审美上。
想来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孤家寡人,陈常君将腌鱼分成两份,一份给贺夫子,一份留给自己,周夫子本来也好送去一份的,但他有伤在身,这礼品就免了。
从体重秤上下来,门外传来常在河里浣衣的那个黄莺的笑声,银铃儿般,真的好听。
陈常君仔细听,她似乎是在跟宋邦渊说笑。
出门看,果真两人在门前说话,少男少女洋溢的荷尔蒙,让陈常君都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见陈常君出来,宋邦渊喊他过来,陈常君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天色已晚,黄莺姐姐早点回家吧,外面不安全。”
黄莺清脆地回答:“还喊我回家?你们今儿浣衣时,丢了一件都不知道,我回家晾好给你们拿来,仔细着这蜀锦不便宜,够你们一年工钱的!”
哦,原来如此。
陈常君还以为黄莺对他苏岑岑姐姐的嫂子地位有威胁呢。
陈常君不好意思走近,果然宋邦渊手臂上搭着一件,还真是书院学生的。
黄莺是普通人家的小娘子,长相可人,有点牙尖嘴利,但是并不讨人厌。
陈常君让她稍等,很快就拿来苗道士送的那块糖肥皂,放到黄莺手中,算是谢礼。
黄莺没有推辞,笑嘻嘻地说反倒是自己占了便宜。目送她离开后,两人才插好门。
第二天一大早,陈常君就被敲门声惊醒。
开门看,竟然是武学院的芈教官。
芈教官一向不苟言笑,此时陈常君一脸懵地看着他,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去西跨院烧火。”
陈常君睡意朦胧地扭头看宋邦渊,他从来不知道他们还要管西跨院的活计。
宋邦渊问:“不是除了打扫藏书馆,不许我去西跨院的吗?”
芈教官上下打量宋邦渊后,道:“这不,我特意过来通知二位吗?”
这事实在有些蹊跷。
陈常君打着呵欠穿衣,五分钟后,两人就挑柴来到西跨院。
所谓烧火,其实就是烧洗澡水,因为西跨院的武学生常常一身臭汗,洗澡比较勤。
平日这些活都是武学徒自己动手,他们普遍比文学生更能吃苦,今天还是宋邦渊第一次过来。
院子里出早操的声音喊出震天的架势,俩人一边烧火一边侧耳听,或者从缝隙里看出去,陈常君禁不住“啊”了一声。
大概二十个不到的武学生,排成两排操练,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身白色练武装的苏岑岑,她竟然是唯一的小娘子。
看来她每天都跟小郎们一样操练,这种精神在书院绝对是天花板的存在,只是她始终也逃不出苏家筹码的命运,这让陈常君异常难受。
随着一声声“呵”“哈”,陈常君察觉苏岑岑似乎不太对劲,她面前的木人桩不知怎么得罪她了,那一拳拳下去,仿佛再打杀父仇敌。
陈常君指着苏岑岑小声问宋邦渊:“她一直这样?”
宋邦渊头也没抬,随意地摆弄手中的木柴:“她平日练功,我也没见过。”
陈常君拽了宋邦渊衣袖,脱口而出:“你看看她这母老虎的模样,说不定就不喜欢她了。”
说完,陈常君才发觉自己嘴快失言,把人家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后望向宋邦渊时,只见他尴尬地一笑:“没有……”
不知道是灶火太旺,还是宋邦渊心火太旺,腾地就红了脸。
沉默许久,只有木柴在火中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让人心中十分压抑。
“我的出身……哪敢想。”宋邦渊伴着笑意,说出这句苦涩的话。
陈常君沉默片刻,后问:“如果我出名了,你是我的朋友,那你身份是不是就变了?”
“啊?”宋邦渊一怔,随后笑道:“是吧,不过我记得你不想出名,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现在就出名——你知道,你根基不稳,爬得越高,越容易被人诟病。”
咳,陈常君没想到宋邦渊竟然如此人间清醒,说话也如此不留情面。
“那……如果我帮你,改变你的身份呢?”陈常君抛砖后,终于引玉出来。
宋邦渊相信陈常君有这样的能力,但是他并没有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强烈想法。
上次想要改变自己,好像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次次碰壁和嘲笑让他明白,有些事,本来就是无法改变的。
宋邦渊笑笑,摇摇头:“没有这必要。等她不在书院了,我就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个蒙学班,种两亩薄田,养活自己不死便是。”
宋邦渊的笑容还挂在嘴边:“我想那一天应该也不远了。”
陈常君皱眉:“那你当初去申请基金,岂不是根本就不符合条件?”
宋邦渊急忙解释说,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能改改变命运,直到苏家宴席,见识过那些优秀的小郎,方才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下个月的基金我就不领了,我会亲自去王老那说明白。”
陈常君对那日宋邦渊的表现记忆犹新,如果他就这样放弃,实在是可惜。
没有多少人能自学这么多内容,并做到“知行合一”,宋邦渊的通透,仿佛一潭清水,如果他就此放弃,委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