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先是万年青石祭,后为棋院拜师礼。”
二人匆匆穿越天家棋院的巍峨门楼,萧辰急急对落儿重复着拜师礼的流程。
落儿脚步虽快,但双眼却无法不被周围景色所震撼。
天家棋院,真有如仙境现于人间,不愧为钟灵毓秀之所!
山水仍是山水,于此间却如有了灵性,与棋院融为一体。
清新山花香,潺潺流水声,微风拂面,无限轻柔。
棋院山水间,上下错落着九道楼阁。
恰如局中九个星位,降临人间,与天地相应。
每一道楼阁,均有巧夺天工之处。
古朴典雅,使人心向往之。
弈云殿是众心所向、自不必说,而一路奔走时,二人还经过了棋院中的几座巨大讲堂。
“专为棋生研习而设的讲堂,共有三座,” 萧辰边走边说道:
“分别为棋韵堂、思渊斋、纹秤阁,散布各处。
“近旁为棋林舍,乃棋生们安居乐学之所。”
落儿闻言,隔窗看去,每间生舍皆配备精良。
几榻棋枰,一应俱全。
一窥之下,已觉清幽,正是养性怡情之所。
两人一路穿行,经过一座书楼——
“这是博古轩,藏书万卷,内里棋谱典籍古本新本都有,名家手谈记录,也一应俱全。”
这可是棋研习棋艺的宝库!
落儿心中暗自期许,有朝一日能在此博览群书,汲取前人智慧。
更使人惊喜的是,这棋院竟还有后花园——
“这是静思园。”
假山数座,池水相映,亭台长廊,曲径通幽。
“平日里,棋生们便在此休憩养性、体悟自然之道。”
落儿想象着,日后在此以棋会友,畅谈天地人生,不由得心生向往。
然而一路走来,无论是讲堂、生舍、藏书楼乃至后花园,都是空空如也。
二人步履越发急促——
他们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到拜师礼之处了。
终于,再往前走时,一块巨大青石,立于前方。
那块青石,自成一界。
上面人头攒动,至少有上百人聚集。
上百身影在青石上,却显得格外渺小。
众人姿态恭敬,似在向这块巨石表示敬意。
“糟了!”
萧辰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
“青石祭已经开始了……我们迟到了!”
他目光与落儿相交,二人心中同时涌起一股紧迫感。
青石祭,是天家棋院的重要仪式。
迟到,则很可能意味着失去了拜师礼的资格。
这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落儿紧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这拜师礼对她来说意义重大,绝不能为一点颜面就这样放弃。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与萧辰并肩向青石台奔去。
*
青石台。
它巍峨耸立,如雄奇之山。
石阶蜿蜒而上,通向台顶。
此刻,众人肃立其上,神情庄重。
棋院棋生们身着淡青、墨绿、玄黑三色礼服——
分别代表着初段、中段与高段的荣耀。
一位仙风道骨的尊长,屹立在高高青石台上。
他面容淡然,双眸深邃,似能洞察世间一切。
尊长嘴角是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添几分神秘与莫测。
台中央,六名青衫少年男女跪拜在地,陈三小姐亦在其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便是今年入选棋院的佼佼者。
落儿与萧辰匆匆赶来,打破了这庄严氛围。
旁边一位黑袍长者眉头紧皱,怒喝道:
“何人如此无礼,竟敢擅闯此地!”
萧辰忙不迭地赔笑解释:“何师尊息怒,我是带她来参加拜师礼的……”
何师尊,名震棋院的严师,身材高挑,一袭黑袍如墨,无半点杂色,此时这头顶日光,都无法穿透他那深沉怒气。
他面容刻板,为人刚毅,观棋的双眼,看人时更是锐利——
棋院初入门的新生,没有不怕他的。
他冷冷瞥了落儿一眼,不悦道:
“拜师?哼!我怎不知她要拜何人为师?这拜师礼眼看就要结束了!”
落儿羞愧难当,她知道,拜师来迟,是自己的失误,无可辩驳。
这般重要的仪式上,她实在是不应该。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到青石台中央,跪拜在地:
“是我失礼,我愿接受一切责罚。”
那仙气飘飘的尊长微微侧目,轻启薄唇:“上来吧。”
他的声音虽轻,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也使人无法抗拒。
何师尊闻言,气急败坏:“山长!这……”
那棋院山长,只是淡然微笑。
他摆了摆手,示意何师尊不必多言。
悠然恬淡的目光,在落儿身上流转,有一瞬,落儿几乎觉得他看透了她的心。
这棋院山长,乃天珩国中一位传奇人物。
来历成谜,却被天珩帝拜为帝师。
不仅授其棋院山长一职,还使其亲自为太子开蒙。一言一语,自有其威。
“既是来迟,便居末位吧。”
何师尊无奈妥协,瞪了落儿一眼,别过头去。
落儿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她轻步走到那六人身旁,选择了第七席的位置,感激地跪拜下去。
青石台边缘,人们忙碌穿梭着,准备各种繁复仪式。庄重气息,使她不由一阵紧张。
“你终于来了!我们可都在等你!”
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落儿好奇转头,目光捕捉到了身旁六人。
除陈三小姐外,还有另外五张再次相逢的面孔。
在弈云殿中那次对弈,这五人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而那五人看见落儿的到来,脸上均露出了惊喜表情。
与她搭话的,正是其中一名笑容明媚的少女。
那少女低声对落儿笑道:“弈云殿中一局对弈,真让我等难以忘怀。”
她声音如山间清泉,悦耳动听,不由让人心生欢喜。
少女笑意盈盈、自报姓名道:“我叫田惜语,不过他们都说我人不如其名,因为啊,我实在太爱说话了!”
落儿闻言,却颇有一丝尴尬。
她回想起当日定段终试,她并非喜好出风头之人,但当时太想争取入棋院的机会,而以一敌六。
自己身为以一胜六的胜者固然可喜,可田惜语身为六不敌一的败者,所处局面可谓是相当难堪。
然而,眼前的田惜语,却似乎对此毫不介意,这让落儿感到十分意外。
“当日情况紧急,我多有得罪了,还请见谅。”
落儿诚恳向田惜语说着,语气中颇有几分歉意。
田惜语摆摆手,正要说话,却被另一位少女打断。
“若非你揭出月慈石一事,我们五人,恐怕早无缘此地了。”
落儿转头,却见是另一名少女。
她眉目间隐有愁绪,眼中却透出超越年龄的成熟。
那一脸淡淡愁容,恰与那田惜语满眼欢颜,形成了鲜明对比。
少女轻轻点头,亦自报了姓名:“隋若蘅,定段之事,是我们几个需谢谢你!”
在田惜语和隋若蘅这一喜一忧、性格迥异的两位少女身旁,还站着一位面容正直、威严的少年。
那沉稳少年此时正居首席,目光炯炯地看着落儿。
落儿记得分明,在定段终试中,这位少年的棋力是所有人中最强的。
他此刻开口对落儿说道:“落儿姑娘不必过谦。今日若非你来迟,以你之实力,这第一席的位置,非你莫属。”
他的声音洪亮而耿直,对落儿的认可和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在下温方,幸会!”
旁边还有一位身形瘦削、眼神犀利,嘴角却似笑非笑的公子。落儿记得,他下棋时多智近妖,此时他点头开口道:
“在下司徒子瞻,日后切磋棋艺,还请手下留情。”
他身后的一位少年则既高又壮,此时笑得十分憨厚:
“嘿嘿,我叫郑朴。你跟我下棋可千万别留情啊!我就喜欢跟厉害的人对弈,输得越多我学得越快呢!”
他们五人在一起,恰似一幅生动至极的画。
画意之中,是对她的友善、感激与佩服。
落儿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了头,脸上泛起了一抹淡淡红晕:
“谢谢你们!”
她的声音细微而颤抖,透露出内心激动和感激。
今定段试第一局起,她一直觉得,自己与权贵子弟们格格不入。
不曾想,却能得到他们的认同与善意。
青石台上的气氛微妙而紧张。
除棋生外,其他人也早注意到了迟来的落儿。
落儿从死囚翻身,又在弈云殿上以一敌六,早已成了众人眼中的传奇。
好奇与羡慕、感叹与探究,种种目光交织,都在她身上寻找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光芒。
而在这群人中,陈三小姐独自跪在一旁。
陈三小姐紧闭双唇,脸色苍白如纸。
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暗流,都冰封在她内心深处。
陈家为了自保,将事情都推给了一个不入流的旁支,道都是那旁支之门为攀附所致,而陈家一概不知。因那主试官与记谱人死无对证,险险躲过一劫。
但经此一役,亦是元气大伤。陈家上下打点花了流水般的银子,京中更有不少明眼人认定此事有异。
丢掉的名声自不必说,陈三小姐地位一落千丈,世家子弟俱将其孤立。
今日来此,家中为不失体面,还是特意为她打扮了一番。
一根祖传凤簪插于髻上,那尾羽根根分明,焕彩流金,绝非俗物。
可到此之后,几乎无人正眼看她,竟直当她不存在一般。
而那五位与落儿交谈的少年与少女,正是太子一派的佼佼者。
他们与陈家所支持的六皇子一党势如水火。
听他们对落儿声声言谢,陈三小姐心中恨如潮水、难以遏制。
落儿敏锐,自然察觉了陈三小姐种种不悦,但她选择沉默。
两人之间,恩怨纠葛已深。
但陈家能脱险,可见背景与手段之深,此时不是与之计较的最好时机。
*
敬她的、恨她的、念她的、好奇她的,俱都在旁。
落儿只静静跪在青石台上,双眼微闭。
她聆听着内心的声音,等待着其后仪式的到来。
青石台上,风轻轻吹过,却吹不散这凝重气氛。
每个人的心跳,都逐渐加速,共同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重大时刻。
落儿抬头看向那青石台,想起萧辰对自己说过的话。
“相传,在上古之时,有大荒仙人遨游天地,智法无边,常以棋局体悟人生,参透天机。
“某日,他云游至此,见山水灵秀,便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仙棋,与天地对弈。
“那棋盘,便由仙人法力所化,凝聚了万年天地精华,渗透了仙人棋道智慧。
“历经岁月沧桑,那棋盘竟化为了一块庞大青石,半座山般巍峨耸立!”
落儿当时听得神往不已:“这么神奇!”
萧辰却不由一笑:“不过啊,这都是些没影的传说。若说事实,大抵便是有那么半座山,未经人力雕琢,于风雨中,巧合生出了棋盘纹路,所以被人附会到了大荒仙人的传说里,也未可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天珩国定都,却与此有分不开的关联。
“天珩第一代国君,乃是天纵奇才。
“一日他游历至此,见那青石棋盘散发淡淡灵气,如通人性。
“他认定此乃仙人所留之宝,于是下令在此地兴建皇宫,以便日夜守护这神奇的青石盘。”
往事悠悠,乾坤初定。
天家棋院数百年来,便以那青石盘为基石,指望借其所蕴仙智灵气,培养出更多棋道俊才。
“万年青石,乃我天珩先祖以血所祭,为我天珩立国之本。“
此时,何师尊已庄严立于青石台前。
他的声音深沉而威严,回荡于每一个人耳中:
“吾辈天珩子民,及棋院之生,当以血祭之,以成此礼。”
随着何师尊的话语落下,一股肃穆气氛笼罩了整个青石台。
万年青石无声,却有沧桑厚重。
众人俱为其所感,亦对天珩立国之本深感担当之责。
“吉时已至!请诸生呈上玉棋子,共盟血誓!”
何师尊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晨钟暮鼓,激荡着每一个棋生的心。
在他身旁,立着七位身着玄金色袍服的人影。
他们宛如七尊神祇,静静守护着这神圣仪式。
而七人之首的那位美人,更是让落儿不由得愣住了神。
她从未见过如此绝美的容颜!
那位美人的脸庞,如一尊最完美的玉器,找不到一丝瑕疵。
一身玄黑袍上,洒着金色流云,引人侧目。
她似山巅之雪,清冷神秘。双眸中是幽幽冷意,宛如夜空中最冷那颗星。
高傲、遥远,却闪亮得无法忽视。
落儿不禁在心中惊叹:这般美人,竟是画中走出一般。
世家子弟们大多面容姣好,可与她相比,整个青石台上的美人都黯然失色。
她是当之无愧的众人焦点。
同为女子,落儿也忍不住为其所叹服。
不仅因其美,更因那份贵气——
她眉宇间有万水千山,却尽都遥不可及。
“那便是程芝衍,安国公府的千金!”
田惜语此时收敛了笑,压低了声音,向落儿透露着这位美人的身份——
程芝衍!这名字在落儿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是棋院高段生中最出色的!由师尊们推举,才在拜师礼中协助山长呢!”
郑朴更是目眩而神迷,此前话最多的他,此时竟只余痴痴一笑:
“若……若能得程师姐指点一二,此生无憾了!”
程芝衍莲步轻移,优雅行至七人面前。
这当中三名少年,都不由有些脸红。
而当她最终目光转向落儿时,两人目光交汇一瞬,落儿只觉心神为之一震。
某种神秘力量,深深吸引了她。
是一种熟悉感,宛如两人曾共同经历过无数个日夜。
她们生在一起、长在一起……
程芝衍看着落儿,冰冷面容上,也出现了一瞬怔愣。
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似是疑惑,又似是追忆。
良久,程芝衍缓缓伸出一只玉手,那手白皙如玉,使人见而忘俗。
七人俱都俯首,于台前行拜师之礼。
而程芝衍作为取血首徒,一一走至七人之前,为之取血。
落儿低垂着头,直到闻到一阵淡淡香气,行至她近前。
程芝衍的到来,使她不由一阵迷醉。
落儿将自己的玉棋子,轻轻放入那手心之中,也放入了一份信任和期待。
程芝衍将玉棋子拈起,小心放入一个精致玉盘。
接着,她指尖轻轻自玉盘中,拈起一根细长而闪亮的银针。
她目光柔和地看着落儿,轻声说道:
“得罪了。”
话音未落,她已轻轻刺破落儿指尖。
殷红鲜血瞬间渗透了玉棋子。
红,为这份盟誓,染上了最庄严的色彩。
接着,与其他六人一起,七枚染血的玉棋子,被郑重送上了青石台。
天元之位上,恰有一处凸起,仿如天然祭台。
这一刻,七人命运紧紧相连,共同守护着天珩荣光与未来。
依既定仪式,新入门的棋生们,依次走上前来。
他们手中的玉棋子,于那光下泛着淡淡光泽。
一枚接着一枚,被庄重放置于祭台之上。
每当一枚棋子落定,祭台边,主持者便会高声宣读出该生名字与家世段位。
每一个字,都承载家族荣耀与期望。
落儿站在人群中,目光紧紧追随着身旁的几人——
这是即将与她于棋道同行的同伴们。
虽然,她自己毫无家世背景,却也好奇这几位承载着怎样的责任与担当。
*
第一枚玉棋子放上青石台。
落儿集中了心神,正想听听那温方家世时,一阵剧痛如利刃般刺入她的头颅。
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双手下意识扶住额头,试图减轻这突如其来的痛楚。
周围喧嚣声,在这一刻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那可怕的痛感。
如一把尖锥,在她脑海中不断钻入,让她几乎无法集中精神。
“还好吗?”
清冷声音在耳边响起,落儿转头,却是程芝衍。
她带着一丝关切看着落儿,还以她温柔双手轻轻扶住了落儿。
落儿强忍着不适,嘴角勉强勾起一丝笑容。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略显虚弱:
“多谢师姐关心,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些头疼。”
她说着,掐着自己指间穴位,试图以此驱散那股莫名痛感。
她努力站直身体,不想让旁人看出自己异样,亦不想师姐为自己担心。
然而,那痛并不曾放过她。
痛感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脑中那把锥子,不断侵袭她的神经。
落儿眼前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周围人群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站在巨大的青石台上。
四周一片死寂。
突然间,落儿脑海中闪现出了那夜奇异梦境的片段。
在梦中,她被放置在一个浩瀚如星辰的棋盘之上。
云雾缭绕,她置身于一个神秘而又遥远的世界。
青石棋盘有了生命,试图将她围在中央,将她吞噬其中……
“棋生落儿!棋生落儿!上前行礼!”
声声催促中,落儿猛地睁开双眼。
梦境碎片远去,她发现自己正站在青石台前。
周围一切都恢复了真实与清晰。
然而,她心中的恍惚感、却久久难以消散。
她仿佛还沉浸在那场梦境之中。
青石的凉意仍未散去,落儿觉得恍然。
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分明是第一次踏入天家棋院——
可中央那巨大的青石棋盘,为何如此熟悉?
却见何师尊神色凝重,将一枚玉棋子放上祭台。
那枚棋子所染,正是落儿的鲜血。
玉棋子在青石台面上轻轻落下,发出一声脆响。
落儿心中一紧,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前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仿佛就要将她看穿。
她跪在祭台前,虔诚地行礼。
“弟子落儿,叩拜……”
就在此时,有人忽然惊呼了一声:
“青石……那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