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是取舍道。”
叶芜在船中,声音冰冷——
“生死不悔。”
*
生死不悔!
天珩帝猛然惊醒。
他已不是越王,而这世上,也早该没什么阿芜。
那只船,早已远去,一如他不复返的从前。
叶芜走了,只留给他一地狼藉、古谱琴书。
惟那棋谱中最后一页,曾写就二人盟誓,却被她狠心撕去。
那一年,直到逃回宫中,直到夏阳太子妃的名字传至天珩,他才明白,所谓柏衡,原是夏阳太子拓跋衡;而叶芜的“叶”,分明是——
“夜”。
浑身冷汗中,他又一次忆起那痛彻了心扉的往事。
所谓叶芜,原是夜妩。
所以她说帝王业,所以她说取舍道。
她可以救助一个贫苦的小偷,亦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取的是仁义,舍的是私情。
她说,生死不悔。
内侍跪在外头。
“皇太子谢辰求见。”
天珩帝抬起眼来。
萧辰在轮椅上,缓缓被人推了进来。
轮椅上的他,一派温文,眼中怯弱,真是最不像他的儿子。
天珩帝满意地笑了。
帝王业,固然是取舍道。
而这道极窄,容不得那么多的明君之材。
“吾儿此来,所为何事?”
*
“和亲?”
驿馆中,洛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这一路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太子谢辰,已向天珩帝请旨。
“他要求娶公主殿下,愿两国能结秦晋之好,共缔和局。”
夏阳使团在侧,都不由一惊——
他们已确认洛梓便是夏阳长公主,此刻对她守护得可谓密不透风。
只因这驿馆之外,有上百名持刀剑之人,如影随形,正监视着他们。
十二在外把守,神色凝重。
这些时日,洛梓已知其身份,她对十二,是既有敬畏、亦有忌惮。
于国于家,十二并没有错。只是这一番欺瞒,毕竟使人心悸。
或许这便是权谋场中的无奈吧。
十二戴着面具与她相识,直到面具摘下,她却依然不能习惯。
两国交战在即,无人敢动夏阳使团分毫。
只因夏阳陈兵实力强大,若夏阳使团于天珩境内有失,战局便是一触即发。
却也没有人想放走他们。
朝诺传着信,声音低沉:“那谢辰还上书言明,愿你成他太子妃;
“日后他若为帝,你便为后,永不纳后宫、亦不选秀女,会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洛梓不由怔住,这般痴语,倒真是萧辰口吻。
事已至此,他竟还不死心么?
一声轻笑。
“妙啊!”
众人回头,却见静泓国师缓缓开口。
“我猜他此举,是为了保住公主的性命。”
拓跋启冷笑道:“天珩如今,难道还敢伤我阿姐?”
他这声“阿姐”,喊得洛梓不由心中一暖。
却见静泓摇头:“两国之间,战和未定,局势诡谲。
“若天珩帝对公主殿下痛下杀手,也不过是除去一个敌国之人,于他而言,或许算是情理之中。
“但若和亲之事成定局,公主殿下便成了天珩皇子妃。
“父杀子妻,岂不落下话柄,为人所诟病?”
拓跋启脸色铁青,这些日子他已逐渐了解天珩宫中的重重黑幕,不由咬牙切齿道:“那天珩帝连亲儿子都能狠心废黜,又岂会在意这些虚名?”
静泓摇头道:“非也。天珩帝虽然残暴,但其行事极重名声,无论如何作为,都要打着为民为国的幌子。”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这个谢辰,人都说是诗酒风流的世家公子,我看他于识人观心一道,倒是颇有见地。
“两国战局将兴,和亲一事大肆宣扬开来,自是民心所向;
“他又分明是看准了天珩帝为人,才敢出此险招。”
一旁拓跋野点头:“此言倒是有理;
“这谢辰才刚知晓身世,就说是悲喜过度、一病不起,天天坐在轮椅上。
“依我看,分明是知道东宫之位烫手,所以干脆装病,以藏锋芒!”
洛梓不由心中一颤:所以萧辰困于轮椅,乃是他自己刻意为之?
十一困惑道:“可是真病假病,难道天珩帝就查不出来?”
“是真是假,已不重要,” 静泓国师道:“天珩帝要的,就是这个装病的样子。
“你们想想,先是谢元,再是谢戈,天珩最有前途的两位皇子,一废一伤;
“再有国之重臣,相继身亡;
“这谢辰么,干脆把自己扔到轮椅上,装得半死不活,不露半点要争天下的壮志雄心,才得以保命。
“倒是个聪明孩子……听说他对公主也是一往情深。
“若公主真要嫁他,想来以其心智,亦能保全……”
“做他的梦!” 拓跋启怒道,“阿姐怎可嫁给天珩之人!”
“阿启,切勿冲动。”洛梓缓缓开口,目光坚定。
“承蒙上天垂怜,给我夏阳长公主的身份,我自当以国事为重,以百姓安危为念。天珩帝猜忌心重,若我拒婚,恐他迁怒于夏阳使团。”
她看向窗外,那儿,刀枪剑戟,都向着他们。
“……更甚者,他或会以此为借口,就应了夏阳战书,掀起两国战火。”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我皆知,夏阳虽强,但战争之苦,非百姓所愿。
“天珩亦是如此,一旦战事再起,生灵涂炭,我又情何以堪?
“我之姻缘,若能换来夏阳一时的安宁,换来两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又何足惜?” 她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拓跋启呆呆道:“那你的意思是……”
洛梓沉声,一字一顿道:
“我同意和亲。”
*
十里红妆,都城瞩目。
红衣胜火、凤冠珠玉。
镜中,容颜如画,洛梓几乎陌生了。
她还记得去年此时,她终于凭自己的拼搏与奋争,换来了一身棋院青衫。
那淡青之色,宛如初春新叶,也如她冉冉升起的希望。
她以为会在天家棋院中,步步入仕、报效天珩。
谁曾想,今春三月,她竟是披上了这身嫁衣。
和亲之议,竟得夏阳帝允准。
待两国议罢了重重条款,她出嫁的日子,便定在了今天。
夏阳长公主,竟要嫁入天珩皇室,这消息于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而这位长公主,就曾是那逃荒出身的棋生洛梓,更引来无数议论与揣测。
侍卫们如临大敌,惟恐有任何百姓闹事,破坏了这场婚礼。
戒备森严,所以她不会听见冷言冷语,亦听不见冷嘲热讽。
只有阵阵祝福之声,陪伴着一路出嫁。
十二为她理罢了妆。
一旁的静泓国师,轻轻梳着洛梓的青丝。
“公主,您真决定了么……” 静泓欲言又止。
对这突如其来的婚事,人人都觉得突兀。
惟有洛梓,却这般平静,不曾犹豫、亦不曾退却。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洪亮呼唤。
“天珩亲迎已到!”
仪仗至,鼓乐起,喜轿已放至了驿馆之外。
金铜为担,一如天家尊荣;朱红为脊,盖以剪棕;
铸以云凤,四围垂着绣额珠帘。
十二人抬着的喜轿,是天家奢华。
“请夏阳长公主,凤仪启程!”
*
绵绵春雨,落在东宫。
钦天监分明看过了天色,却还是止不住这雨,绵绵而落。
萧辰披上了一袭华丽锦服。
朱红正色,玄金龙纹。
这雨使他想起那些棋院中的点滴。
思绪亦飘回世子府内、湖心亭中,那扇底春风。
竟已吹至了今日,物是而人非。
“殿下,公主的队伍,已启程了。”
内侍上报着,萧辰抬眼。
东宫中,唯一随他而来的旧人,只有当初的哑奴——小雅。
“东西带来了么?” 他沉声问道。
小雅点点头,小心翼翼,自怀中将一卷泛黄册子,交至萧辰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紧握这纸张,指指外间。
一身华服的他,却坐在轮椅之中——
小雅将他往外推去。
*
春至都城,是这般熟悉。
细雨如丝,洒在喜轿的朱红之顶上。
雨声淅沥,轿中盖头下,洛梓等待着那一场命定的相逢。
送亲的队伍,由夏阳使团护送着,浩浩荡荡、一路前行。
直到一处路口,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前方,是一驾赤色马车。
十二在轿外,轻声道:“公主,天珩太子到了。”
静泓国师的声音传来:“这不合规矩吧?”
洛梓在花轿中,不敢动作——未到拜完天地之时,不得掀起盖头。
只是她感觉到,那花轿外,一番交谈,继而传来轮椅的声音。
有人掀开了她的轿帘,熟悉的气息,向她靠近。
“落儿。”
是萧辰。
盖头之下,伸来一双熟悉的手,递上一卷物事。
“落儿,你我相识一载;今日大喜,此物是我特意为你所备。”
萧辰的声音,响在耳边。
洛梓心中一颤。她接过那卷东西,打开时,却发现是一卷画纸。
她指尖微颤,张张打开,只见上头所画,竟全是她。
是初见萧辰时,那定段试场中的她。
他写着,一见倾心。
是慎王府中,他以扇遮住了二人密密交谈的她。
他写着,见而忘情。
是弈云殿上,以一敌六的她。
他写着,引以为傲。
是棋院山脚,和他信誓旦旦,要以此生报万民的她。
是棋院中,和他朝夕相见的她……
那年长街,花车过巷,他策马与她同游。
烟雨如梦,他在那条船上,说无论结果为何,他投子认负……
萧辰随洛梓指尖翻着。
他在那盖头之外,真想将她盖头掀起。
一步步,他早已步入了她无意编织的网,不愿脱身。
“落儿,我曾想,为你获得这权势,或就能将你留住……”
却不曾想,终有一日,他会成了天珩太子。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花轿之外,在他身后,是岔路口——往北而去,便是天珩皇宫。
洛梓出嫁的队伍,却向着南边。
她要去的地方,乃是永巷。
一个月前,谁都没想到,夏阳长公主答应了和亲。
同是嫁入天珩皇室,她的选择,却是嫁给废太子谢元。
“这些画赠予你,我只想问你,可还愿意……”
“阿辰,” 洛梓在盖头之下,轻声打断,“谢谢你……特来相送。”
“送……” 一个字,萧辰便已懂了。
惟离别,才言相送。
“你这一去,或许便是放弃自由,亦放弃前程,值得么?” 他轻声问。
洛梓低声答道:“此生此世,我只愿为他披一次嫁衣。”
“阿辰是这世间,极好的人。日后,也定会遇见与你偕老之人……”
她低声说着,看不见盖头外,萧辰的表情。
她只听见他苦笑的声音。那笑里,是如此无奈。
“阿辰……” 这称呼,让萧辰想起那时看的话本。
这是他要她唤他的名字。
那话本上,富贵公子踏春,对贫家女一见而钟情,不料遇见的,竟是欢喜之神。欢喜神唤那公子“阿远”,说的是——
“与阿远,一双一对做夫妻;
“想赠你、生生世世长欢喜。”
他见而心喜,才让洛梓唤他“阿辰”。
不曾想,此生此世,做不成夫妻;一场情思,亦只成空欢喜。
曾经雪月风花,而今东宫新主。
他失去了落儿,也不再是阿辰。
曾经的萧辰,就在这一刻,觉得自己苍老了。
他从花轿外退开,朗声道:
“送夏阳长公主入永巷!
“从今往后,愿恩爱两不疑,白头共偕老!”
侍从们,亦大声地喊出祝福——
“愿恩爱两不疑问、白头共偕老!”
*
废太子谢元的婚礼,依然隆重。
只因这成亲的对象,乃是夏阳的长公主。
永巷之中,红绸挂满罪人们的居所。
喜庆之气,与这幽禁之所,形成奇异的对照。
“吉时已到!”
礼乐齐鸣。
谢元一身红衣,立在永巷风中。
他知道她会来。
没有随从、没有车队。
他赤诚一身,坦荡走到轿前,轻轻挑起轿帘。
帘中,伸出一只手,而他紧紧执住。
谢元与洛梓身着婚服,缓缓步入永巷这间小筑。
竹林之中,新叶乍翠,其色欲滴。
雪顶在侧,辗转啼鸣,宛如天籁。
这是先皇后幽禁之地,亦是谢元如今所居之所。
人们都说,以罪人所居之所,为新婚成礼之地,是多么不祥。
可洛梓心中却满盈着悸动。
这是他们初遇之地,是上天布下这局棋,而他们黑白相逢的地方。
“请新人拜天地!”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不由讶异:声声庆贺——
竟是田惜语、隋若蘅、温方、郑朴,还有司徒子瞻。
谢元失势,洛梓亦成敌国公主,可他们还是来了。
为旧主新婚,为旧友成亲。
于是,他拜过了让他们灭黑必白、亡白必黑的天地。
又向北,拜过了一次次想杀死他们的天珩父帝——
这一刻,他们终于夫妻对拜。
那雪山之中,他们早有夫妻之实。
可今夜,却仍是如此不同。从今往后,名实皆符,是再不相负。
“礼成,送入洞房!”
这小筑之中,曾经她与他,隔帘对弈。
她曾有那样多回,盼望着,他能将那垂于二人之间的帘子掀起。
此刻红烛高照,而他们之间又隔了这样一道巾帕。
朱红巾帕,珠翠与金线。寓意着余生携手,祝祷着锦绣良缘。
这场相思,终是两情相悦。从当初隔帘相望,到如今繁华尽处。
谢元掀起了她的盖头。
*
天珩帝在宫中,看往永巷的方向。
新婚夜,京城中,花火四起,染上天空。
他想起那年回到都城,不久后,传来夏阳太子成婚的消息。
那一刻,他恨不得一场大火,从天珩烧至夏阳。
他立誓复仇,他知道祁锦竹对自己有情,他稍加利用便得其芳心。
他用祁家势力,夺位成功。
又在上位后,为了能压住祁党,亲近了沈氏,以拉拢军方。
得知远方,夜妩有孕,他以一封书信问候。
他已知她叫夜妩,可他非要在信里唤她阿芜。
他心心念念、总忘不掉的那个叶芜。
芜字多义——
那是他心头芳草,也赠他一场荒芜。
他问阿芜,孕后身体如何,是否还记得江南春意。
只这一封问候,便离间了夏阳帝后。
到得那交战夜,他重重设计,终让夜妩被逐出宫。
他很想亲口问一句,到底当年的少女叶芜,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是否真曾想为他放弃婚约,是否因他身份才痛下杀手——
可等找到她时,只有一具临盆后的尸身。
那具尸身,也被夏阳人带走了。
也是那一夜,远方消息传来,他的祁皇后,为他生下了嫡子。
双星降生,人说,祥瑞。他却觉得,是血兆。
他用夜妩的血,铺就了祁后的荣耀;
三年后,又用祁后的死,成就了他的沈后。
这江山依然在手,可每每想起那个曾经他唯一爱过的女人死于山野,他竟不觉得这能带回江南曾经那三月的春。
极少有人知道,洛梓的出现,也被天珩帝所利用。
他知道谢戈对洛梓的好感,知道谢元对洛梓的看重,更于慎王妃处,得知了萧辰对洛梓的心事。
他干脆放任了她的存在,于几个儿子之间搅起风云。
虽然那时的他,还不知因缘果报,而他的复仇,在看到那张脸时,曾一度犹疑——他至爱的那张脸,他至恨的那个人。
这或许便是命。
多年来,他将叶芜留下的旧琴古谱,都放在那斋宫之中。
斋宫之大,斗室万千。
可洛梓,怎么偏就守在了那儿。
又原来,洛梓竟是阿芜的女儿。
他魂牵心系总是她,每每梦回亦是她……
直到多年后的这一夜,当她的女儿要嫁给他的儿子——
“陛下,” 顺公公上前,颤声报信:
“火,已在永巷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