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之子于归
蔡佳涵2024-12-30 09:145,138

  “帝王业,是取舍道。”

  叶芜在船中,声音冰冷——

  “生死不悔。”

  *

  生死不悔!

  天珩帝猛然惊醒。

  他已不是越王,而这世上,也早该没什么阿芜。

  那只船,早已远去,一如他不复返的从前。

   

  叶芜走了,只留给他一地狼藉、古谱琴书。

  惟那棋谱中最后一页,曾写就二人盟誓,却被她狠心撕去。

  那一年,直到逃回宫中,直到夏阳太子妃的名字传至天珩,他才明白,所谓柏衡,原是夏阳太子拓跋衡;而叶芜的“叶”,分明是——

  “夜”。

   

  浑身冷汗中,他又一次忆起那痛彻了心扉的往事。

  所谓叶芜,原是夜妩。

  所以她说帝王业,所以她说取舍道。

  她可以救助一个贫苦的小偷,亦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取的是仁义,舍的是私情。

  她说,生死不悔。

   

  内侍跪在外头。

  “皇太子谢辰求见。”

  天珩帝抬起眼来。

  萧辰在轮椅上,缓缓被人推了进来。

  轮椅上的他,一派温文,眼中怯弱,真是最不像他的儿子。

  天珩帝满意地笑了。

   

  帝王业,固然是取舍道。

  而这道极窄,容不得那么多的明君之材。

  “吾儿此来,所为何事?”

  *

  “和亲?”

  驿馆中,洛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这一路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太子谢辰,已向天珩帝请旨。

  “他要求娶公主殿下,愿两国能结秦晋之好,共缔和局。”

  夏阳使团在侧,都不由一惊——

  他们已确认洛梓便是夏阳长公主,此刻对她守护得可谓密不透风。

  只因这驿馆之外,有上百名持刀剑之人,如影随形,正监视着他们。

   

  十二在外把守,神色凝重。

  这些时日,洛梓已知其身份,她对十二,是既有敬畏、亦有忌惮。

  于国于家,十二并没有错。只是这一番欺瞒,毕竟使人心悸。

  或许这便是权谋场中的无奈吧。

  十二戴着面具与她相识,直到面具摘下,她却依然不能习惯。

   

  两国交战在即,无人敢动夏阳使团分毫。

  只因夏阳陈兵实力强大,若夏阳使团于天珩境内有失,战局便是一触即发。

  却也没有人想放走他们。

  朝诺传着信,声音低沉:“那谢辰还上书言明,愿你成他太子妃;

  “日后他若为帝,你便为后,永不纳后宫、亦不选秀女,会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洛梓不由怔住,这般痴语,倒真是萧辰口吻。

  事已至此,他竟还不死心么?

   

  一声轻笑。

  “妙啊!”

  众人回头,却见静泓国师缓缓开口。

  “我猜他此举,是为了保住公主的性命。”

  拓跋启冷笑道:“天珩如今,难道还敢伤我阿姐?”

  他这声“阿姐”,喊得洛梓不由心中一暖。

  却见静泓摇头:“两国之间,战和未定,局势诡谲。

  “若天珩帝对公主殿下痛下杀手,也不过是除去一个敌国之人,于他而言,或许算是情理之中。

  “但若和亲之事成定局,公主殿下便成了天珩皇子妃。

  “父杀子妻,岂不落下话柄,为人所诟病?”

   

  拓跋启脸色铁青,这些日子他已逐渐了解天珩宫中的重重黑幕,不由咬牙切齿道:“那天珩帝连亲儿子都能狠心废黜,又岂会在意这些虚名?”

  静泓摇头道:“非也。天珩帝虽然残暴,但其行事极重名声,无论如何作为,都要打着为民为国的幌子。”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这个谢辰,人都说是诗酒风流的世家公子,我看他于识人观心一道,倒是颇有见地。

  “两国战局将兴,和亲一事大肆宣扬开来,自是民心所向;

  “他又分明是看准了天珩帝为人,才敢出此险招。”

   

  一旁拓跋野点头:“此言倒是有理;

  “这谢辰才刚知晓身世,就说是悲喜过度、一病不起,天天坐在轮椅上。

  “依我看,分明是知道东宫之位烫手,所以干脆装病,以藏锋芒!”

  洛梓不由心中一颤:所以萧辰困于轮椅,乃是他自己刻意为之?

  十一困惑道:“可是真病假病,难道天珩帝就查不出来?”

  “是真是假,已不重要,” 静泓国师道:“天珩帝要的,就是这个装病的样子。

  “你们想想,先是谢元,再是谢戈,天珩最有前途的两位皇子,一废一伤;

  “再有国之重臣,相继身亡;

  “这谢辰么,干脆把自己扔到轮椅上,装得半死不活,不露半点要争天下的壮志雄心,才得以保命。

  “倒是个聪明孩子……听说他对公主也是一往情深。

  “若公主真要嫁他,想来以其心智,亦能保全……”

   

  “做他的梦!” 拓跋启怒道,“阿姐怎可嫁给天珩之人!”

  “阿启,切勿冲动。”洛梓缓缓开口,目光坚定。

  “承蒙上天垂怜,给我夏阳长公主的身份,我自当以国事为重,以百姓安危为念。天珩帝猜忌心重,若我拒婚,恐他迁怒于夏阳使团。”

  她看向窗外,那儿,刀枪剑戟,都向着他们。

  “……更甚者,他或会以此为借口,就应了夏阳战书,掀起两国战火。”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我皆知,夏阳虽强,但战争之苦,非百姓所愿。

  “天珩亦是如此,一旦战事再起,生灵涂炭,我又情何以堪?

  “我之姻缘,若能换来夏阳一时的安宁,换来两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又何足惜?” 她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拓跋启呆呆道:“那你的意思是……”

  洛梓沉声,一字一顿道:

  “我同意和亲。”

  *

  十里红妆,都城瞩目。

  红衣胜火、凤冠珠玉。

  镜中,容颜如画,洛梓几乎陌生了。

  她还记得去年此时,她终于凭自己的拼搏与奋争,换来了一身棋院青衫。

  那淡青之色,宛如初春新叶,也如她冉冉升起的希望。

  她以为会在天家棋院中,步步入仕、报效天珩。

  谁曾想,今春三月,她竟是披上了这身嫁衣。

   

  和亲之议,竟得夏阳帝允准。

  待两国议罢了重重条款,她出嫁的日子,便定在了今天。

  夏阳长公主,竟要嫁入天珩皇室,这消息于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而这位长公主,就曾是那逃荒出身的棋生洛梓,更引来无数议论与揣测。

  侍卫们如临大敌,惟恐有任何百姓闹事,破坏了这场婚礼。

  戒备森严,所以她不会听见冷言冷语,亦听不见冷嘲热讽。

  只有阵阵祝福之声,陪伴着一路出嫁。

   

  十二为她理罢了妆。

  一旁的静泓国师,轻轻梳着洛梓的青丝。

  “公主,您真决定了么……” 静泓欲言又止。

  对这突如其来的婚事,人人都觉得突兀。

  惟有洛梓,却这般平静,不曾犹豫、亦不曾退却。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洪亮呼唤。

  “天珩亲迎已到!”

   

  仪仗至,鼓乐起,喜轿已放至了驿馆之外。

  金铜为担,一如天家尊荣;朱红为脊,盖以剪棕;

  铸以云凤,四围垂着绣额珠帘。

  十二人抬着的喜轿,是天家奢华。

  “请夏阳长公主,凤仪启程!”

  *

  绵绵春雨,落在东宫。

  钦天监分明看过了天色,却还是止不住这雨,绵绵而落。

  萧辰披上了一袭华丽锦服。

  朱红正色,玄金龙纹。

  这雨使他想起那些棋院中的点滴。

  思绪亦飘回世子府内、湖心亭中,那扇底春风。

  竟已吹至了今日,物是而人非。

  “殿下,公主的队伍,已启程了。”

   

  内侍上报着,萧辰抬眼。

  东宫中,唯一随他而来的旧人,只有当初的哑奴——小雅。

  “东西带来了么?” 他沉声问道。

  小雅点点头,小心翼翼,自怀中将一卷泛黄册子,交至萧辰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紧握这纸张,指指外间。

  一身华服的他,却坐在轮椅之中——

  小雅将他往外推去。

  *

  春至都城,是这般熟悉。

  细雨如丝,洒在喜轿的朱红之顶上。

  雨声淅沥,轿中盖头下,洛梓等待着那一场命定的相逢。

  送亲的队伍,由夏阳使团护送着,浩浩荡荡、一路前行。

  直到一处路口,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前方,是一驾赤色马车。

  十二在轿外,轻声道:“公主,天珩太子到了。”

  静泓国师的声音传来:“这不合规矩吧?”

  洛梓在花轿中,不敢动作——未到拜完天地之时,不得掀起盖头。

  只是她感觉到,那花轿外,一番交谈,继而传来轮椅的声音。

  有人掀开了她的轿帘,熟悉的气息,向她靠近。

  “落儿。”

   

  是萧辰。

  盖头之下,伸来一双熟悉的手,递上一卷物事。

  “落儿,你我相识一载;今日大喜,此物是我特意为你所备。”

  萧辰的声音,响在耳边。

  洛梓心中一颤。她接过那卷东西,打开时,却发现是一卷画纸。

  她指尖微颤,张张打开,只见上头所画,竟全是她。

   

  是初见萧辰时,那定段试场中的她。

  他写着,一见倾心。

  是慎王府中,他以扇遮住了二人密密交谈的她。

  他写着,见而忘情。

  是弈云殿上,以一敌六的她。

  他写着,引以为傲。

  是棋院山脚,和他信誓旦旦,要以此生报万民的她。

  是棋院中,和他朝夕相见的她……

   

  那年长街,花车过巷,他策马与她同游。

  烟雨如梦,他在那条船上,说无论结果为何,他投子认负……

  萧辰随洛梓指尖翻着。

  他在那盖头之外,真想将她盖头掀起。

  一步步,他早已步入了她无意编织的网,不愿脱身。

   

  “落儿,我曾想,为你获得这权势,或就能将你留住……”

  却不曾想,终有一日,他会成了天珩太子。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花轿之外,在他身后,是岔路口——往北而去,便是天珩皇宫。

  洛梓出嫁的队伍,却向着南边。

  她要去的地方,乃是永巷。

   

  一个月前,谁都没想到,夏阳长公主答应了和亲。

  同是嫁入天珩皇室,她的选择,却是嫁给废太子谢元。

  “这些画赠予你,我只想问你,可还愿意……”

  “阿辰,” 洛梓在盖头之下,轻声打断,“谢谢你……特来相送。”

  “送……” 一个字,萧辰便已懂了。

  惟离别,才言相送。

   

  “你这一去,或许便是放弃自由,亦放弃前程,值得么?” 他轻声问。

  洛梓低声答道:“此生此世,我只愿为他披一次嫁衣。”

  “阿辰是这世间,极好的人。日后,也定会遇见与你偕老之人……”

  她低声说着,看不见盖头外,萧辰的表情。

  她只听见他苦笑的声音。那笑里,是如此无奈。

  “阿辰……” 这称呼,让萧辰想起那时看的话本。

  这是他要她唤他的名字。

  那话本上,富贵公子踏春,对贫家女一见而钟情,不料遇见的,竟是欢喜之神。欢喜神唤那公子“阿远”,说的是——

  “与阿远,一双一对做夫妻;

  “想赠你、生生世世长欢喜。”

  他见而心喜,才让洛梓唤他“阿辰”。

  不曾想,此生此世,做不成夫妻;一场情思,亦只成空欢喜。

   

  曾经雪月风花,而今东宫新主。

  他失去了落儿,也不再是阿辰。

  曾经的萧辰,就在这一刻,觉得自己苍老了。

   

  他从花轿外退开,朗声道:

  “送夏阳长公主入永巷!

  “从今往后,愿恩爱两不疑,白头共偕老!”

  侍从们,亦大声地喊出祝福——

  “愿恩爱两不疑问、白头共偕老!”

  *

  废太子谢元的婚礼,依然隆重。

  只因这成亲的对象,乃是夏阳的长公主。

  永巷之中,红绸挂满罪人们的居所。

  喜庆之气,与这幽禁之所,形成奇异的对照。

  “吉时已到!”

  礼乐齐鸣。

   

  谢元一身红衣,立在永巷风中。

  他知道她会来。

  没有随从、没有车队。

  他赤诚一身,坦荡走到轿前,轻轻挑起轿帘。

  帘中,伸出一只手,而他紧紧执住。

   

  谢元与洛梓身着婚服,缓缓步入永巷这间小筑。

  竹林之中,新叶乍翠,其色欲滴。

  雪顶在侧,辗转啼鸣,宛如天籁。

  这是先皇后幽禁之地,亦是谢元如今所居之所。

  人们都说,以罪人所居之所,为新婚成礼之地,是多么不祥。

  可洛梓心中却满盈着悸动。

   

  这是他们初遇之地,是上天布下这局棋,而他们黑白相逢的地方。

  “请新人拜天地!”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不由讶异:声声庆贺——

  竟是田惜语、隋若蘅、温方、郑朴,还有司徒子瞻。

  谢元失势,洛梓亦成敌国公主,可他们还是来了。

  为旧主新婚,为旧友成亲。

   

  于是,他拜过了让他们灭黑必白、亡白必黑的天地。

  又向北,拜过了一次次想杀死他们的天珩父帝——

  这一刻,他们终于夫妻对拜。

   

  那雪山之中,他们早有夫妻之实。

  可今夜,却仍是如此不同。从今往后,名实皆符,是再不相负。

  “礼成,送入洞房!”

   

  这小筑之中,曾经她与他,隔帘对弈。

  她曾有那样多回,盼望着,他能将那垂于二人之间的帘子掀起。

  此刻红烛高照,而他们之间又隔了这样一道巾帕。

  朱红巾帕,珠翠与金线。寓意着余生携手,祝祷着锦绣良缘。

  这场相思,终是两情相悦。从当初隔帘相望,到如今繁华尽处。

  谢元掀起了她的盖头。

  *

  天珩帝在宫中,看往永巷的方向。

  新婚夜,京城中,花火四起,染上天空。

  他想起那年回到都城,不久后,传来夏阳太子成婚的消息。

  那一刻,他恨不得一场大火,从天珩烧至夏阳。

   

  他立誓复仇,他知道祁锦竹对自己有情,他稍加利用便得其芳心。

  他用祁家势力,夺位成功。

  又在上位后,为了能压住祁党,亲近了沈氏,以拉拢军方。

   

  得知远方,夜妩有孕,他以一封书信问候。

  他已知她叫夜妩,可他非要在信里唤她阿芜。

  他心心念念、总忘不掉的那个叶芜。

  芜字多义——

  那是他心头芳草,也赠他一场荒芜。

   

  他问阿芜,孕后身体如何,是否还记得江南春意。

  只这一封问候,便离间了夏阳帝后。

  到得那交战夜,他重重设计,终让夜妩被逐出宫。

  他很想亲口问一句,到底当年的少女叶芜,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是否真曾想为他放弃婚约,是否因他身份才痛下杀手——

  可等找到她时,只有一具临盆后的尸身。

  那具尸身,也被夏阳人带走了。

   

  也是那一夜,远方消息传来,他的祁皇后,为他生下了嫡子。

  双星降生,人说,祥瑞。他却觉得,是血兆。

  他用夜妩的血,铺就了祁后的荣耀;

  三年后,又用祁后的死,成就了他的沈后。

  这江山依然在手,可每每想起那个曾经他唯一爱过的女人死于山野,他竟不觉得这能带回江南曾经那三月的春。

   

  极少有人知道,洛梓的出现,也被天珩帝所利用。

  他知道谢戈对洛梓的好感,知道谢元对洛梓的看重,更于慎王妃处,得知了萧辰对洛梓的心事。

  他干脆放任了她的存在,于几个儿子之间搅起风云。

  虽然那时的他,还不知因缘果报,而他的复仇,在看到那张脸时,曾一度犹疑——他至爱的那张脸,他至恨的那个人。

   

  这或许便是命。

  多年来,他将叶芜留下的旧琴古谱,都放在那斋宫之中。

  斋宫之大,斗室万千。

  可洛梓,怎么偏就守在了那儿。

  又原来,洛梓竟是阿芜的女儿。

  他魂牵心系总是她,每每梦回亦是她……

   

  直到多年后的这一夜,当她的女儿要嫁给他的儿子——

  “陛下,” 顺公公上前,颤声报信:

  “火,已在永巷点起来了。”

  

  

继续阅读:第一百一十三章 浴火涅槃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太子执白我持黑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