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儿,我这是为你出气!”
萧辰凑近灵堂一角,透过一丝窗缝往里窥探——
却见是本应在此验尸的郭烈,正与程芝衍发生争执。
程芝衍一身孝服、满脸冷意。她用白布,小心将安国公的白骨盖上。
“父亲已去,你折磨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中透出一股疲惫与灰暗。
“把那洛梓调回来吧,不必为我如此。”
郭烈痛心道:“衍儿!你怎么如此糊涂!那洛梓……她怎可能真心来查此案?何况溷厕之中,本就应有人去查,她既是夸下海口,说什么要谋其政、担其责,那就让她去表现!”
他略一顿道:“你还怜惜她?岂不知国公出事,你与太子的婚事作罢,是如了谁的愿?”
程芝衍的眼中闪过一丝萧瑟:“与旁人无关,是我与太子殿下无缘。”
郭烈急道:“有缘无缘,不过事在人为。但国公尸骨未寒,那谢元连一天都没等,就要将那卑贱女子调至身边,还要在你父亲灵前现眼,又要在你眼前,日日亲近……我实在替你委屈!”
程芝衍看了郭烈一眼,轻叹了口气道:
“殿下乃人中龙凤,他要用谁,定有其考量。”
郭烈愤然道:“你……事到如今,你心中竟还要装着那谢元么?”
他走近程芝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声音颤抖道:
“衍儿,你我青梅竹马,当年……分明是彼此有情!”
萧辰在外,听得不由一惊,又忆起从前听来的一些旧闻。
当年先皇后获罪,安国公明哲保身,对程芝衍与太子的婚约避而不谈,虽说仍是中立,但却与沈氏一党的郭家交往密切。
如此看来,他确曾有意撮合过郭烈与自家女儿。
而那灵堂之中,郭烈声声都是追忆。
“……你忘了么?那时我刚满十六,你送我这玉佩,说愿得相守、永不相离,这些年来,这玉我一刻不曾离身……”
他压抑着满腔的情意,痛苦中是狂热的光,似要将他与程芝衍之间的种种阻碍都燃作飞灰。
“只恨我家只是军中副将,当年力量微薄,没能拦住你去夏阳为质,让你受了万般委屈。我数次向我爹请战,都被驳回,才没能带兵早日出击,救出你娘……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痛心、亦没有一日不后悔。”
萧辰在外,微微点头,这倒是对上了:
几年前天珩战败,程芝衍与其母去夏阳为质,沈氏一党却听之任之,致使国公之妻惨死、程芝衍拼死逃回,于城外被太子所救……
才成了今日局面。
程芝衍显是亦忆起惨痛旧事,她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只摇头道:
“都……过去了。”
“可我过不去!”
郭烈激动道,“你受的苦,都剐在我的心上。你可知你为质那些年,我多少回向父亲请战,只愿灭了夏阳、将你救回!当中还有一次,我一人一马,已经到了边境,却又被父亲的人抓回……”
程芝衍幽幽看着郭烈,垂眸道:“你有心了。”
郭烈恨恨地捶了一下地:“我有心,却无力!你回来后,对我避如蛇蝎,我认了。你移情于太子,我亦只盼你好。你让我替你做那些荒唐事,我想着,只要能弥补我从前的过错,无论什么,我都替你去做……”
郭烈眼中灼灼:“但如今,若是那谢元已绝情至此,你能否再与我试试?
“你我过往那些怨,就让我用余生弥补,好吗?”
萧辰在外见得此景,想来这郭烈,大抵多年来便对程芝衍不能忘情。
再看回那灵堂之中,程芝衍却依然淡淡。
“烈哥,若说往事,我不曾怪过你。”
一语说得郭烈惊喜:“……真的?”
程芝衍点头道:“你我俱是世家出身,身不由己之事,如何不能懂?
“我回来后,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只是如今父亲去后,我已无心情爱。若是……”
她抬眼看向郭烈,眼中有幽光浮动。
“若是三年丧期后,你还如此执著……”
她的嘴角,露出一抹凄然的笑。
“我如今无父无母,不过一介浮萍,便是入了你郭家,又有何妨?”
郭烈不由大喜:“莫说三年,便是十三年、三十年,我也等得!”
他轻轻握住程芝衍的手,如呵护着最珍贵的事物:
“你不是浮萍,我会成为你的根!
“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衍儿妹妹,我从小就把你当作未来的妻子。
“我曾想,若你入了东宫,我就遥相守望;若你做了国母,我必将臣服!
“但如今,上天既要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做你的夫君,我必将执你之手、直至白头。无论你如何变化,我……此心不变!”
郭烈名句情深意重,程芝衍却只喃喃重复: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变之物……”
郭烈不由分说,将程芝衍拥入怀中:
“只要你还是我的衍儿妹妹,我就不会变!”
隔着窗子,萧辰看见郭烈怀中的程芝衍——
她脸上竟无一丝陶醉沉迷之意。
那一双眼中,只映出安国公尸骸那一方白布。
无双美目里,惟一丝幽幽淡淡的光,渐渐灰暗了下去。
*
安国公的书房,位于中庭与后园交汇之处。
府内中庭,为家主居住之所。
主屋为安国公居所,自其夫人离世后,便不事装潢,十分朴素。
即便如此,那一砖一瓦,仍彰显身份与地位。
一旁厢房环绕,供女眷居住——
因安国公不曾纳妾,故此处惟程芝衍的闺房。
后园则遍栽那赤叶黄栌,四季轮回,逢秋叶落。
安国公陈尸的书房,便位于二者相交的幽静之处。
房中高悬御赐匾额:
天下之目。
语出《管子》,只因安国公兼任御史,故而化用了这句“以天下之目视之”,表了圣上看重之意。
而这书房窗外那棵赤叶黄栌,乃是国公最爱的一棵。
“此树乃国公昔年与夫人成婚时所栽。
“原是在后园东北角,夫人在夏阳身亡后,国公思念夫人,便使人将这黄栌移栽至书房之外。”
徐奇报着所获的讯息,心下却有些不安:
洛梓之事,谢元已然得知,却竟毫无动静。
红叶寥落,谢元独坐于这黄栌树下。
脚步声急促传来——
萧辰气冲冲地前来,他压抑着满腔愤懑,向谢元施了一礼。
“殿下!落儿在那肮脏地方受苦,你便坐视不管么?”
谢元却轻轻抚着那黄栌的树干,粗糙的树皮之间,是他修长的指节。
他沉吟道:“这是她选的。”
萧辰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元:“她选的,还是你教的?落儿满心满眼都信任着你,可你却把她丢到那郭烈的手中!你可知那郭烈要为程芝衍出气,明摆着要欺负她!”
谢元却回看萧辰,淡淡道:“欺负不了。”
萧辰不由咽住:“什么?”
谢元道:“她若不觉是苦,那万般磨练便只是磨练。”
他的声音平静,却能穿透人心。
萧辰想着洛梓那甘之如饴的神情,不由悻悻,继而又不甘质问道:
“那她若有一日、觉得是苦呢?”
谢元直视萧辰,坦荡而无畏道:
“那她有我。”
*
已是深夜,洛梓在这猪圈旁的小屋中,和衣而睡。
她已洗了三遍澡,可身上仍是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她不由叹了口气:已经七天过去了,她与同窗们奋力调查,却一无所获。
安国公府上之人,特别是国公近旁服侍的,早在尸首发现之日,就已都被扣押、一一询问。
可问得的结果却让人失望。
“大人出事前那晚,让我们都先行离开,还特别吩咐,府中上下、不得有任何打扰,连巡夜的守卫也要比平时少一半,只留几人在外院轮岗。我当时虽觉奇怪,却也未敢多问。谁知,那夜之后,大人就……”
这话来自国公府的管家,他服侍国公多年,如今眼前只余白骨,半百之人,惊得连夜惊惶,满是恐惧与不解。
没人知道安国公那一夜,到底要做什么,又到底经历了何事。
府上往来物资,由食物到药物,俱由田惜语全部排查了一遍,联合着太医院与大理寺派来的人,一一验过毒性,竟也毫无收获。
而国公死去的书房中,隋若蘅四处查遍,并无中空之声,也无暗格秘道。
至于安国公死前的仇敌,司徒子瞻找到的倒不是没有,而是太多——
所谓中立,便是于太多的时候,谁也不帮。
若真要将他从政多年来,政见不合的、有所龃龉的算下来,简直排查不过来……
至于巡逻布防,郑朴处的结果竟是那一夜毫无异常。
那一夜无人呼救,亦不曾有任何争端……
洛梓又叹了口气,如今只余三天,难道这案子,就真要成悬案了么?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有人轻轻敲击。
“姐姐!姐姐!”
洛梓转头看去时,却发现是来福。
来福的脸上有些激动:“姐姐,我……我想起了一件事!”
*
几头猪睡得沉沉,而来福带着洛梓,小心绕到了猪圈旁的一间屋子。
宽敞的屋子中,传出谷物的香气
“这是咱们国公府饲料存放的地儿。” 来福指着这屋子,有些羡慕道,“这比我乡下一家十几口住的房子都大呢!”
他带着洛梓,绕过一袋又一袋饲料。
洛梓只见那上头有所标记,有马食、有犬粮,而角落中有几大袋,正是猪食。
“安国公府上的猪,吃的饲料,比咱们乡下的猪,不知要好上多少呢!我们那儿的猪,顶多吃些粗糙的米糠,可国公府的猪,吃的是谷物、豆饼,还有每日挑出的鲜嫩菜叶……啧啧,比有些人吃的都好呢!”
说着,他打开了一袋猪食。
那烛火中,洛梓看见这谷物之中,夹杂着一些深红之色。
“这是……?”
来福见四下无人,放低声音道:“这就是我今晚要带姐姐来看的!”
他蹲下身子,捧起一手的谷物,只见那中间的深红之色、于烛火之中,透出某种鲜亮。
“这是猪食中混入的朱红苓!”
他小声道:“我也是今夜才想起来,我今年夏天来此,是之前的老猪倌办事不力,忘了在猪食中拌入这种药材,导致国公头风发作,所以被辞退了。”
洛梓好奇道:“头风?”
来福点点头:“正是头风。我那时听管家告诉我的:国公原本康健,但自从夫人与大小姐到夏阳为质后,身体就越来越差。
“到几年前,大小姐从夏阳逃回,亦带回了国公夫人的死讯,国公气急攻心、悲痛过度,当时便昏迷了三天三夜,再醒来时,就得了这头风。”
洛梓闻言,不由有些同情:想这安国公为政一世,看似密不透风,却又何尝不是为天珩献出了自己妻女的幸福……
只听来福续道:“大小姐回来那时,正是秋天。所以后来,只要秋风一起,国公就会头疼不已,严重时昏厥泪流。
“宫中的太医来看过,这病与旁的不同,千般万种药都不管用,唯一对症的药,就是这朱红苓!”
洛梓不由看向来福手中,那深红的点点。
“朱红苓……我怎么平日在药材店里,从没见过这种药?”
来福笑道:“不怪姐姐没见过。只因这‘朱红苓’,原名根本上不得台面——本是叫‘猪红苓’,是专给猪犯病时吃的。”
洛梓不由意外:“这是……治猪用的?”
“对!也正因是治猪用的,凉血止血、消肿止痛的功效,比人吃的药要强上十倍。太医说,人既是不能直接服用,就喂给猪吃,再将猪肉炖了汤。那汤中的药性,恰能解了国公的症状。”
洛梓闻言,不由有些感慨:果是贵族,连治病都这样别出心裁……
所以那猪圈中的几猪,竟是药猪。
而来福又道:“所以每年秋天,国公府都要运入这朱红苓,喂给这些待宰的猪吃。只是——
他有些神秘地说道,“这朱红苓,以往几年都是从定州运来,但今年定州水患,这朱红苓却是从芜州运来的。”
他一顿,又道:“先前,我看那田小姐验毒,验的都是人的吃食,这猪食却不曾验过。
“可国公出事前,我记得咱们这儿还宰了一头猪,让他喝了好些天带朱红苓的汤……”
洛梓闻及此,终于明白来福所言:“你是怀疑,这批朱红苓有毒?”
*
昏黄的灯光下,数十个小杯错落有致。
每一杯中,皆盛着从各饲料袋中小心挑拣出的朱红苓。
它们被细致地切割成小块,静静地躺着。
洛梓手持银针,逐一缓缓插入杯中。
她眼神专注而谨慎,每一次插入,都是对真相的一次探寻。
洛梓轻声道:“若你推测无误,这银针尖端,应会染上深黑的毒痕。”
一旁的来福,紧张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双眼紧盯着洛梓手中的银针,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变化。
银针一根根被拔出——
一根,光洁如初。
两根,毫无变化。
三根,一如此前……
直至最后一片朱红苓也被检验,那银针依旧闪烁着未染尘埃的光泽。
两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难掩的失落。
“怎会这样?”
来福不甘心,将那朱红苓再次置于烛火之下,炙热的光芒映照出他脸上的焦急:“这朱红苓是炖煮后、才被国公饮下的,或许需于火中才能显露出毒性?”
洛梓依言而行,银针再次没入被烤至焦黑的朱红苓中,片刻后拔出——
却依旧无果。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沉重地回到猪圈旁。
来福的情绪明显低落,洛梓轻声安慰道:
“无妨,来福,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来福眼中忽地闪过一丝不甘的火花:
“会不会……那有毒的朱红苓,早已被人暗中调换?”
洛梓闻言,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若真如此,那么证据又会在何处?”
一阵沉默后,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心有灵犀,竟异口同声地吐出两个字:
“溷厕!”
*
此时天色微明,距离安国公的白骨下葬,只有两天的时间了。
而洛梓与来福急匆匆入了这溷厕之中,恶臭袭来,两人以纱布蒙着鼻子,努力屏住呼吸。
“府上的粪便蓄在这儿,一个月才清理一次。”
洛梓点点头,此前来福曾告诉她,安国公虽贵为公卿,但为人节俭,府上的东西,总是物尽其用。
以此原则,管家亦贯彻到底。府上的这几头猪,除了吃肉炖汤入药,连粪便,亦作堆肥之用。
“原本今日,这些猪粪就要被送走了,”来福道:“那头被炖了的猪,是大半个月前才杀的,它的粪便定然还留在这儿。
两人对视一眼,来福将那粪叉往一个方向捅去。
“就在这儿!”
晨光熹微,洛梓用手中的银针,插入那粪叉的末端。
旭日渐渐东升,洛梓有些焦灼地等待着银针的反应。
然而,片刻之后,银针如故。
洛梓皱眉:“怎会这样?”
竟还是无毒……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吼声。
来福突然惊叫了起来:
“姐姐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