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天牢内。
昏暗石壁上残留着斑驳水迹,一股窒闷与腐朽弥漫着。
阴冷气息是无情之手,紧扼了人命运与咽喉。
牢房一角,两个人影倒伏在地,一动不动。
他们正是今日弈云殿上被拿下的两人——那主试官与记棋谱的小吏。
此刻,他们面庞扭曲着,半睁的眼中,流露出深深恐惧与绝望,被无法逃避的厄运碾压。在他们身边,两只瓷碗倾倒,暗红鸩酒已流淌一地,混着他们吐出的鲜血,散发出淡淡腥臭。
“呼……呼……”主试官艰难喘着粗气,双手无力抓挠着冰冷地面。
曾经挥手便可决定考生们生死的十指,此刻已然发黑。
指甲在石板上划出一道道浅白抓痕。
他的喉咙被堵住,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记棋谱的小吏,则已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嘴角溢出一丝乌黑血迹,那混淆了是非的双眼中,瞳孔逐渐放大,只映出头顶摇曳的惨白灯笼。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牢门外响起。
随后,牢门被缓缓推开,一个黑衣人影走了进来。
他的面容隐藏在兜帽阴影下,难以辨出其真实面目。
黑衣人走到两人身边,低头俯视着他们。他轻叹一声,缓缓蹲下身子。
“快了。”黑衣人似安慰着两人——
只是他说的“快了”,是你们快死了。这痛苦的折磨即将结束——
主试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望向黑衣人。
他的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为何连三日都不能等,而要在这一夜,便置他们于死地?
“为……为何……”
黑衣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两封告罪书,分别放在了主试官和记棋谱官员痉挛的脚边。
上头字迹,在那垂死二人看来,竟与他们自身手书一模一样——
“娘娘说了,不留后患,这便是你们最后的用处。”
黑衣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从地狱深处传来。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子,转身向牢门外走去。
他的步伐于夜色中轻轻,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天牢内再次陷入了死样的寂静,两条生命逐渐流逝于这阴冷的角落。
而那两封告罪书,则静静地躺在他们脚边……
*
凤仪宫中,海棠花沉眠于夜色之下。
此地曾遍栽了紫心竹,只因先皇后名讳中带了一个“竹”字,那时帝后情深,因而种了满园的竹子。后来皇后换了人,所有紫心竹都被连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张扬至极的海棠花。
海棠,妖娆恣意,一树树放纵开着,丝毫不管春将尽——
“回娘娘的话,都办好了。此事绝不会牵连国舅与六皇子,陈家亦依您的吩咐,找了家替死的,将事情尽皆推掉了。”
沈皇后端坐于玉榻之上。
一身锦缎玉袍,由领及襟,盘着飞天而起的凤凰。
她是这座宫殿中最尊贵的女子,也是天珩王朝的一国之母。
她漫不经心听着这一个个名字,嘴角的笑既轻且慢,妩媚动人。
此刻的沈皇后,素手轻抚着一张历经沧桑的弓。
弓身斑驳,沉淀着岁月痕迹。
指尖轻轻滑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似诉说着无声往事。
“办得不错,”沈皇后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家里,也都安排妥当了?”
答话的人站在阴影中,身体微微颤抖,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回皇后,一切已安排妥当。”
沈皇后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掺入了一丝哀愁:“你知晓的,我总是难以安心。我对你自然信得过,但又怕那些狡猾之徒将你掳去,对你威逼利诱,或是下了迷魂的药,或是施了什么酷刑……”
那人闻言,紧闭了双眼,似压制着内心波涛汹涌。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坚定有力:“属下明白!为娘娘,为六皇子、为沈家军,万死不辞!”
话音才落,沈皇后手中弓弦骤然紧绷,一箭如流星般划破夜空,直射向了那人心口。
那人无声倒下。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
侍卫与宫女们迅速上前,熟练地处理着现场。沈
皇后静静地看着那鲜血流淌的地方,只审视着那方土地。
良久,她纤指向一个位置轻轻一点。
她示意宫女:“这儿吧。”
宫女低头应是,小心翼翼地、顺着鲜血流走的方向上,挖出了一个坑。
尘泥将那些鲜血掩去。
明日,这个曾经死过人的位置,将会被种下一棵新的海棠。
风轻送,数百枝海棠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凤仪宫中十多年来,从未少过鲜血灌溉过的鲜妍。
沈皇后闭目,静听晚风拂过海棠花海,她看向手里那张弓。
海棠花开得这样美,可她不快乐。
*
那弓上,刻着一个“沈”字。
在天珩国,这个字意味着铁马金戈,象征着烽火连天。
沈氏满门忠义,为皇家献出了三代人的鲜血。
沈后狭长凤眼微眯,仿佛能穿越时光,重回那一年的军营——
父亲将这张弓,送到年幼的她手中。
是这张弓,陪着她学了搭弓射箭,学会了军法之道。
是它伴随她,十二岁时深入敌阵,一箭射死了敌方将领,那一刻,血腥与恐惧交织于狂风之中,而她心中只有必胜的信念;
它也曾陪伴她,历尽那西北风沙,边境凛冽苍凉,却磨出了她的志,历练了她的心。
那时的她,是天珩战场上最美的一道风景。
远胜这宫墙中的海棠,凌厉美艳中不失英气。
将门虎女,那是马背上杀出来的飒爽英姿。
可她一切恣意与张扬,都止于十六岁的那场秋猎。
那年秋猎,还是皇子的天珩帝,以一支箭射走了她原本瞄准的猎物,她怒目转身之时,却看入了马上少年的那双眼中。
她的心沉溺其中,竟再不属于自己。
兜兜转转,这颗心给了那个人。
可如今——
沈皇后抬头望向窗外沉睡的海棠花海,她拼尽所有、换回这片怒放的荣华,却于夜色中无人观赏。
青春毁了,爱人远了,父亲死了,儿子残了……
“若再回到那时,”沈皇后心中暗忖着,她捏着弓的手指微微发紧,甚至有些发了白,“我定会再次挽起这弓,一箭射了他!”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哪怕他因此成了个废人,她也愿将他养在将军府里一辈子,不让他娶那丞相之女,更不会让谢元那个孽障出生!
还有那层出不穷的后宫妃嫔,一个个俱有前朝势力,可她怕过谁?只是——
斗至如今,弓藏于此、人陷宫墙。花开似锦,却与谁看?
昏黄宫灯,在凤仪宫角落投下斑驳孤影。
今夜,听说皇上又幸了一位新人。
她看向那一盏又一盏的灯。
灯与灯相隔,影与影相连。
后宫中,女人们各有美貌身姿与手段,但映在宫中这片土地上,都是看不见过往与未来的影子罢了。
没有五官、没有面貌。
只是一个又一个影子。
她的亲生弟弟,朝中掌了军权的太尉沈辞,此刻走到她的身边,神色极冷:
“这棋院一事,你若再任着戈儿胡闹,沈家可就无立足之地了。”
沈辞手中是一本名册——
那上面有七个名字,今日已公示天下、传遍朝野。
是今年定段试中选拔而出的七名棋生。
沈辞手指在名册上重重划过:“你看看这上头,咱们原本安排的人,除这陈三在最后关头簪子掉了、逃过一劫,其他是一个不剩!那谢元虽丢了自己的三个人,但推举而上的其余几人,也尽是他的党羽!尤其是这叫落儿的,还真就从民间挤上来了!”
沈皇后轻轻拨动了一下手里那张弓。
弓弦在指尖微微颤动,想诉说曾经辉煌与荣耀。
然而,弓弦已经开线,不复从前的锋利与坚韧。
她不由皱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与不安。
她轻轻阖上双眸,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
“可这怨谁?陈家那龌龊法子,你居然也肯听?想当年,姓陈的发家、就靠当买官卖官的掮客。如今三代过后,满门倒是装得一本正经,骨子里还是那起不入流的!”
沈辞闻言,眉头紧锁。
陈家提出利用月慈石一事时,他内心何曾没有过犹豫?
甚至,少有人知,如今呼风唤雨的沈太尉,许多年前亦曾是一位端方君子,又怎会不知那是非黑白?然而——
灯光在沈辞深邃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的声音透露出一丝焦灼:“自从父亲遭人暗算离世,戈儿又遭此横祸,我独自一人苦苦支撑沈家军。人心浮动啊!若不为他们谋些地位,咱们又如何能稳住大局?”
沈辞是无奈长成的将门虎子。
如今已鲜有人知,年轻时的沈太尉,亦不过是沈家五郎。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好诗书、尤善丹青,最是不喜刀兵。
他上头还有三位英雄年少的哥哥,更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姐姐,任何一个都比他更像是沈家传人。
可在一次苦战中,沈辞失去了自己的哥哥们。
他眼见嫂子们声声泣血、血战殉夫,他看见父亲埋葬了哥哥们后,力竭咳出的鲜血染没黄沙、日渐佝偻的背部渐行渐远。他看见沈家军的血泪,使那诗书都失色、一切琴声尽枉然……
沈辞大醉了七天七夜,扔尽诗书、折了画笔,焚了爱琴、毁去旧画。
那一日,沈家死的不止三个儿子,于战场边被埋葬的、还有从前的沈家五郎。
沈辞自此披挂上阵、浴血杀敌。刀兵岁月,沈家五郎终于长成了沈少将军。
而当沈老将军受陷身亡,谢戈双腿残废,沈家军在阴谋中损伤惨重之后,他不得不再次削尽了一身傲骨,长出诡计与獠牙——
他的手不再干净,也养出了鹰犬爪牙。
如今,站在沈皇后面前的沈太尉,虽依旧有清俊中的威严,气度中的气势,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已混入了一份浑浊与决绝。
沙场中练出的身躯已然魁梧挺拔,眉宇间更多了一丝阴狠与算计。若从前的故人再相逢,绝认不出这是从前满楼红袖招的沈家五郎。
他已不再是君子,亦不想做君子。乱世、家国,为了沈家荣耀与使命,他愿做不惜一切代价的枭雄。
亦终于成了今日的沈太尉。
*
“咱们与夏阳国连年征战,谢元一党把持着军饷不发,逼着我们无法出击,只能在原地休沐。他倒说得轻巧,什么杀伐太重、宜休养生息!”
沈太尉无时无刻不想手刃夏阳仇敌,可是谢元,还是那个东宫里的孽障:“皇上这两年压下了谢元一党多少折子,我都看在眼里,全是要裁军的!谢元为了党争,置国之危亡于不顾,这是何等关头啊!”
他犹豫了片刻:“我一片苦心,不过是为了天珩国、为了沈家军,也为了戈儿。可他一时冲动,交出慈航谱一举,虽说打压了谢元那边的人,倒把咱们的人也弄下去了,这整整一年的苦心经营……”
“我不需要用那月慈之石来经营!”
一声怒喝自宫外传来,伴随着轮椅滚动的声响,谢戈满脸怒意地闯入宫中。
“母后,舅舅,我不需要你们为我做这种事!”他的声音冷冽如冰,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失望与愤怒。
沈皇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早已习惯了儿子的愤怒与挣扎。
她轻揉着眉心,海棠香中犹带血,她不愿再看这场无休无止的争执。
谢戈目光转向沈太尉,声音中透出决绝:“我要赢那谢元,自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赢。我不需要你们带人舞弊,更不需要你们陷害那无辜平民来当垫脚石!”
沈太尉闻言,怒气瞬间爆发:“你说得轻巧!这是咱们一年心血!”
谢戈冷笑:“心血?时间不拿来学棋练棋,都用来磨链子镯子,也算心血?”
沈太尉气愤不已:“那慈航谱的名册上,多的是咱们自己人,若能上位,哪怕跟谢元一党平分秋色,怎么也能为沈家军挣些朝中地位,而你竟把那名册给了萧辰那个糊涂虫!”他的声音中透出怨恨与不甘,要将所有愤怒都倾泻出来。
谢戈只冷漠地看着沈太尉,目光中没有一丝退缩:
“萧辰不来,我便自己将名册公开。假其之手,不过是怕你们脸上难看!”
沈太尉怒道:“你还有脸说!若是让他们知道这名册是从你这漏出去的,我和你母后还如何自处!”
谢戈冷冷一哂:“月慈之石,本就不该用于此等卑劣之事。”
沈太尉道:“是么?你怎么不想想,这是他们欠你的!”他的语气中满是痛心:
“月慈之石,染血即败啊!”
月慈之石效用神奇、自带奇光,然而莹白月光、不能敌一丝血腥——只要沾染哪怕一滴血,月慈石光华便会尽皆散去,变得与寻常石头无异。
“那一年,为何会有人刻意将那老兵,扔到你帐外半里之内,这是算准了你会听到求救、而心慈手软!
“你将那月慈之石给那老兵治伤,致使三日后你双膝中枪时,却再无月慈之石可用,最后误了治伤良机……”
沈太尉的话像一把锐利的刀,深刺入了谢戈的心。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将他思绪淹没。
他双眼瞬间赤红。
冰山下,压不住的火焰燃起,是愤怒,更是痛苦。
那个血腥之夜,又回到了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