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梓指尖深抠入了冰面。
即便戴了防护罩子,在这刺骨冰寒中,还是几乎无用。
她身前,是谢元,他一身劲装,此时亦在往上攀爬。
攀山的铁钩,深嵌入冰。
脚下,冰壁陡峭而险峻,裂缝如獠牙狰狞。
稍有不慎,便会坠入那无尽的深渊。
每一口呼吸,都带来喉间灼痛。
下方,接应的守卫们还在等候。
在他们上来之前,下头的守卫曾苦苦相劝,尤其是对洛梓。
“姑娘不过一介女子,上这高台太过冒险了……”
可她还是上来了。
她让守卫在下头,等他们带回此行有望的消息。
他们二人越爬越高,气息已是越发稀薄。
就在这时,洛梓脚下不稳,一个打滑——
“啊!” 她手中的攀爬索竟然脱手而去。
谢元急忙一捞,将洛梓从下方救至怀中。
“落儿,算了吧。” 他轻喘了一声,呼吸沉重。
日头已开始西斜,他们为了登上冰台,已然攀登了几个时辰。
如今往下看去,下头已是一片空茫。
连守卫们的身影,都几乎看不见了。
“不!” 洛梓拒绝地摇头。
她还可以坚持。
谢元叹气道:“何苦呢?”
她看着谢元,眼神坚定:
“我要找到解药救陛下,以证明你的清白!我相信你不会是……你说的那种人……
“若你真这么做,我也会用我的方式,把你拉回正轨。”
她看向天边的日头:“日落前,我们一定能抵达!”
*
或许信念便是最好的云梯。
黄昏之时,洛梓竟真在谢元的陪伴下,攀至了峰顶。
她惊叹地呵出一口气,冷冽的温度,使其凝作白雾一团。
可任是如何缭绕的云雾,都盖不过眼前景象的震撼。
峰顶之上,一座冰台凌空而立。
万丈悬崖峭壁间,那是一颗剔透明珠。
“太美了!”
冰台晶莹之极,仿如造化最精致的雕琢,每一道纹理,都蕴含无尽光华。
阳光洒落冰面,折射出耀眼光芒。
仙境也莫过于此。
洛梓与谢元小心走近,只见冰台上摆放着一副冰制的棋盘。
黑白棋子晶莹无比,俱是美玉而成。
棋子深深嵌入棋盘之中,不可离分。
每一颗都散发着淡淡的寒气,让人心生敬畏。
“这就是……传说中的山河残局?”
洛梓记忆力惊人,她辨认出这棋局之上,与卢洋呈报的棋局,几乎一样。
正是那屠龙之局。
谢元端详着棋盘上的棋子,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不对。”
洛梓好奇:“怎么了?”
顺着谢元的目光,她亦看向那些棋子。
确乎有些异常——
棋子表面,在冰晶掩映下,闪烁淡淡光芒。
但棋子边缘,并非自然形成的浑然一体,却带一种微妙却均匀的磨损。
这种磨损,她似曾相识——
她曾见过阿启为她打磨耳坠,也曾在民间看过手艺人打磨玉石。
这分明是有人用极为细腻的工具,一点一滴雕琢而成的。
“传说中的山河残局,是造物之作、自然而生……可这……”
眼前这合该是神迹的棋局,怎会与传说大相径庭?
她继续观察,发现棋盘的底部,还残留着点点刻痕,那些刻痕虽然微小,但却清晰可见。
是匠人在制作过程中,不经意间留下的印记。
洛梓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难道……所谓山河残局,竟是人为伪造的?”
谢元却突然笑了:“原来如此。”
他向着夕阳的方向,竟然笑了数声。
那笑是如此悲凉,如此绝望,又似是如此释然。
仿佛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解开。
而日久天长的期待,也终于放下。
接着,他突然顿住,夕阳围裹他、席卷他——
下一瞬,谢元吐出了一口鲜血。
“元郎!”
情急之下,洛梓不由脱口而出。
谢元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他嘴角缓缓流出血沫。
夕阳中,天珩最尊贵的太子,双眼血红。
他只影孤寂,在这万丈冰台、千里雪原之中——
谢元看着人造棋局,微微一笑。
“所谓屠龙。”
他环视着万丈冰台,眼中无泪,却愈发冰冷。
“难怪一路行来,雪松尽灭。原来蚀心蛊的解药,早就不存在于世上了。”
洛梓已是惊慌失措:“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吐血?你别吓我……你……”
谢元发作的模样,让她感觉莫名熟悉。
洛梓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你这是……中了蚀心蛊?”
谢元没有回答,他仍是定定看着那夕阳。
直到许久后,他双眼渐渐恢复清明,那份清醒中,却是一份破碎,像是终于想通了,也终于不再想了。
晚霞漫天,渐渐坠落他身围,也将洛梓隔在了身后。
洛梓眼中滴下泪来。
她声音嘶哑,这一刻的谢元,似将自己隔入了一层雾中,她像是再也触不到他——
“你……你对我说句话……是蚀心蛊吗?”
她恍然惊觉,“所以这一路,你总在避开我,就是怕我发现,对吗?”
她喃喃道:“可是中蛊之人,不是陛下吗?怎么会到了你的身上?是谁在害你……谁让你中的蛊?”
谢元靠在冰台上,微微闭上眼睛。
良久,他睁开双眼。
“谁?”
他笑了——“解蛊之法有二。一,是寻得母虫,解去毒性。
“其二……”
*
三个月前,皇宫之中。
“这解蛊另一法,则需有些代价。”
玄柏的声音,在天珩帝与谢元之间响起。
“是将蛊毒引入他人之体,用以替死。”
一旁的太医不由松了口气。
“既是如此,随便寻个死囚,将陛下的蛊引去,也就是了。”
“正如那雪心虫,有子母之缘,” 玄柏却摇摇头:
“接蛊之人,需与陛下有血缘之亲。”
皇子众多,可那一刻天珩帝的目光,转向了谢元。
而那一天,谢元几乎没有犹豫。
他跪在地上,一如从小到大的每一回。
于他父亲、也是他君王面前,跪下双膝。
这是他的职责、他的担当,也是他的宿命。
“儿臣忠君爱国,如今无以自证。
“为表清白,甘愿将蛊虫引入自体,代父受险。”
于是,许多年来,谢元第一次与他的父皇如此亲近。
三日后,在玄柏的引领下,谢元与天珩帝指尖相触。
记忆中,二人如此相近,已是三岁那年。
母亲死在永巷,天珩帝来接他,将他抱在怀中。
“父皇在,”他记得父皇对他说:
“元儿别怕。”
谢元早已不怕。
若不生爱念,何以生怖惧。
他闭上双眼,一股钻心疼痛,从父亲指尖,传至他心头。
千万只虫蚁,啃啮着他的血肉。
是爱而不得,是求而不获。
原本潜在天珩帝体内的蚀心蛊,开始蠢蠢欲动。
一丝血色的线,沿着天珩帝的指尖,缓缓向谢元体内侵入。
那线,连接生死,渡着爱恨,是父子纠葛。
*
谢元看着眼前的洛梓,微微一笑。
“你还不明白么?落儿……”
“蚀心蛊,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雪松灭尽,卢洋岂会不知。
“而他所知的事情,又岂会对父皇隐瞒不报。”
“蚀心蛊,根本没有解药。” 他的话,狠狠击打在洛梓的心上。
“临行之前,替我察访此案的下属曾带回消息,道是有幸存方士招了供。
“这蚀心蛊……若要钻入人心,什么气味、什么引诱,都是虚妄。
“那些是玄柏编出来的鬼话。
“无论替死之人,还是中蛊之人,都必须心甘情愿,才此心可蚀。”
所以天珩帝,从中蛊伊始,便是一场布局。
他早知道了洛梓的所在,也早知道了谢元的安排。
“唯一变数,是他看见了你的脸,让他动了一念之仁……”
而谢元曾以为,这是来自父皇又一次的试探。
伪造冰台,美仑美奂。
也如一场东宫大梦,幻梦虽好,再漫长也终要醒来。
“落儿,此前你曾问我,重重谜案,背后黑手,究竟是谁。
“如今落到这般境地,我也可以对你坦诚了。
“从第一桩国公案起,我便已有猜测。幕后操纵者,对天珩政局了如指掌,更试图掀起内乱,削弱沈家、再嫁祸于我。
“我一度怀疑是夏阳细作所为,但幕后之人,连夏阳质子,都要追杀至死。
“若有人,要压沈氏、害东宫、也灭夏阳,这会是谁?”
“又有谁,能有如此能力,操纵一切,将所有势力玩弄于鼓掌之间?”
洛梓心中震撼至极,她猛然看向谢元,回过味来——
“幕后黑手,竟是……陛下?”
谢元默认地看着她。
以为是朝野党争,以为是敌国阴谋。
以为是父子相疑……
孰不知,原来从头到尾,这个局,只不过四个字——
君要臣死。
话音未落,下方猛然间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有如雷霆炸响,震得洛梓耳膜生疼。
她猛然往下望去——
原该守在山下的守卫们,竟然跑至了遥不可及的远处。
夕阳下,人影幽幽,似一个个远走的野鬼孤魂。
巨响连连,不绝于耳,竟是连串炮仗。
炮仗带着阴森冷意,从远处被射向他们所在的孤寂冰山。
空中,炮仗划出一道冰冷而诡异的弧线,如来自幽冥的玩笑。
“糟了!”洛梓已嗅到了灾难的气息。
炮仗落下,在纷飞雪花中猛然爆炸。
平静雪山,似压抑了许久的那些虚假繁华、水月镜花,尽皆摇摇欲坠。
“马上就要雪崩了!” 洛梓将攀爬索飞速套回自己与谢元的身上。
“咱们快走!到山下,总能找到解蛊之法的……”
可谢元,却竟然留在了原地。
“不必了。
“他们要杀的,是东宫太子谢元。”
东宫。太子。谢元。
他的居所,他的封号,他的姓名——
是他背负了一生的枷锁。
王权富贵何其重,父子亲情何其轻。
迷梦终醒。
既要讨回,这便拿去。
谢元缓缓解开腰间绳索——
弑君、弑父,史书上先人的血泪教训,他不是不懂。
棋圣太子誉满天珩,而他的父皇日渐衰老,谢元不会不曾心存戒备。
否则,他不会如此低调,亦不会如此奋力,试图为天珩帝分忧解难。
可没有帝王会愿意为自己培养一个政敌。
哪怕那个人,是他曾亲封的太子。
——若说起事,若说谋反,谢元亦不是不能。
祁相遗党,先后铺路,文臣支持,民心所向……
长久以来,他只是不愿。
因为对生身之人,还存了最后一点期待。
哪怕种种证据,都指向自己的父亲;
哪怕引蛊之时,他心中早生疑虑。
哪怕初雪落下之时,他已隐约预见了这个结局。
雪,不管不顾,涌向洛梓和谢元。
谢元已将腰间套索,卸于冰面。
洛梓还在挣扎着,想让谢元跟自己一走离开。
他却摇摇头,微笑道:“落儿,我累了。”
年少失母,在无数的使命与期待里,活在无穷无尽的猜忌之中。
即便不在此地,即便不是今日,待雪化之后,天珩帝也不会放过他。
一如这万丈冰台,这样高贵、这样尊荣,却如天家父子之情,尽为虚假。
权谋、心术,忠君,制衡……
——轰隆巨响!
天地为之一颤。
冰台生出裂缝,洛梓与谢元脚下的冰面片片碎开。
雪崩如狂暴怒海,汹涌澎湃。
雪块如巨浪,狠狠地撞下山来。
轰鸣中雪花飞溅,如同万千利刃划破寒风。
漫天雪暴,而谢元却出奇地平静。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眼眸,似要将她一颦一笑,都镌刻入心。
他轻轻握了握洛梓的手。她的手与他相似,冰冷而颤抖。
“这一生,苦多乐少,无所眷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只可惜,不能与你下完这局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洛梓连同套索高高抛起。
她向云中去,他离尘世间。
这一刻,洛梓听到风在耳边呼啸,感受到套索自他手中滑向她的粗糙质感。
在狂风与大雪让她失去意识以前,洛梓眼睁睁看着谢元以命换命,将自己托举至冰面之际——
他被大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