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迷梦终醒
蔡佳涵2024-12-26 10:333,965

   洛梓指尖深抠入了冰面。

   即便戴了防护罩子,在这刺骨冰寒中,还是几乎无用。

   她身前,是谢元,他一身劲装,此时亦在往上攀爬。

   攀山的铁钩,深嵌入冰。

   脚下,冰壁陡峭而险峻,裂缝如獠牙狰狞。

   稍有不慎,便会坠入那无尽的深渊。

    

   每一口呼吸,都带来喉间灼痛。

   下方,接应的守卫们还在等候。

   在他们上来之前,下头的守卫曾苦苦相劝,尤其是对洛梓。

   “姑娘不过一介女子,上这高台太过冒险了……”

   可她还是上来了。

    

   她让守卫在下头,等他们带回此行有望的消息。

   他们二人越爬越高,气息已是越发稀薄。

   就在这时,洛梓脚下不稳,一个打滑——

   “啊!” 她手中的攀爬索竟然脱手而去。

    

   谢元急忙一捞,将洛梓从下方救至怀中。

   “落儿,算了吧。” 他轻喘了一声,呼吸沉重。

   日头已开始西斜,他们为了登上冰台,已然攀登了几个时辰。

   如今往下看去,下头已是一片空茫。

   连守卫们的身影,都几乎看不见了。

   “不!” 洛梓拒绝地摇头。

   她还可以坚持。

    

   谢元叹气道:“何苦呢?”

   她看着谢元,眼神坚定:

   “我要找到解药救陛下,以证明你的清白!我相信你不会是……你说的那种人……

   “若你真这么做,我也会用我的方式,把你拉回正轨。”

   她看向天边的日头:“日落前,我们一定能抵达!”

   *

   或许信念便是最好的云梯。

   黄昏之时,洛梓竟真在谢元的陪伴下,攀至了峰顶。

   她惊叹地呵出一口气,冷冽的温度,使其凝作白雾一团。

   可任是如何缭绕的云雾,都盖不过眼前景象的震撼。

   峰顶之上,一座冰台凌空而立。

   万丈悬崖峭壁间,那是一颗剔透明珠。

   “太美了!”

    

   冰台晶莹之极,仿如造化最精致的雕琢,每一道纹理,都蕴含无尽光华。

   阳光洒落冰面,折射出耀眼光芒。

   仙境也莫过于此。

    

   洛梓与谢元小心走近,只见冰台上摆放着一副冰制的棋盘。

   黑白棋子晶莹无比,俱是美玉而成。

   棋子深深嵌入棋盘之中,不可离分。

   每一颗都散发着淡淡的寒气,让人心生敬畏。

   “这就是……传说中的山河残局?”

   洛梓记忆力惊人,她辨认出这棋局之上,与卢洋呈报的棋局,几乎一样。

   正是那屠龙之局。

    

   谢元端详着棋盘上的棋子,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不对。”

   洛梓好奇:“怎么了?”

   顺着谢元的目光,她亦看向那些棋子。

   确乎有些异常——

   棋子表面,在冰晶掩映下,闪烁淡淡光芒。

   但棋子边缘,并非自然形成的浑然一体,却带一种微妙却均匀的磨损。

   这种磨损,她似曾相识——

   她曾见过阿启为她打磨耳坠,也曾在民间看过手艺人打磨玉石。

   这分明是有人用极为细腻的工具,一点一滴雕琢而成的。

    

   “传说中的山河残局,是造物之作、自然而生……可这……”

   眼前这合该是神迹的棋局,怎会与传说大相径庭?

   她继续观察,发现棋盘的底部,还残留着点点刻痕,那些刻痕虽然微小,但却清晰可见。

   是匠人在制作过程中,不经意间留下的印记。

   洛梓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难道……所谓山河残局,竟是人为伪造的?”

    

   谢元却突然笑了:“原来如此。”

   他向着夕阳的方向,竟然笑了数声。

   那笑是如此悲凉,如此绝望,又似是如此释然。

   仿佛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解开。

   而日久天长的期待,也终于放下。

   接着,他突然顿住,夕阳围裹他、席卷他——

   下一瞬,谢元吐出了一口鲜血。

   “元郎!”

    

   情急之下,洛梓不由脱口而出。

   谢元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他嘴角缓缓流出血沫。

   夕阳中,天珩最尊贵的太子,双眼血红。

   他只影孤寂,在这万丈冰台、千里雪原之中——

   谢元看着人造棋局,微微一笑。

   “所谓屠龙。”

    

   他环视着万丈冰台,眼中无泪,却愈发冰冷。

   “难怪一路行来,雪松尽灭。原来蚀心蛊的解药,早就不存在于世上了。”

   洛梓已是惊慌失措:“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吐血?你别吓我……你……”

   谢元发作的模样,让她感觉莫名熟悉。

   洛梓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你这是……中了蚀心蛊?”

    

   谢元没有回答,他仍是定定看着那夕阳。

   直到许久后,他双眼渐渐恢复清明,那份清醒中,却是一份破碎,像是终于想通了,也终于不再想了。

   晚霞漫天,渐渐坠落他身围,也将洛梓隔在了身后。

    

   洛梓眼中滴下泪来。

   她声音嘶哑,这一刻的谢元,似将自己隔入了一层雾中,她像是再也触不到他——

   “你……你对我说句话……是蚀心蛊吗?”

   她恍然惊觉,“所以这一路,你总在避开我,就是怕我发现,对吗?”

   她喃喃道:“可是中蛊之人,不是陛下吗?怎么会到了你的身上?是谁在害你……谁让你中的蛊?”

   谢元靠在冰台上,微微闭上眼睛。

   良久,他睁开双眼。

   “谁?”

   他笑了——“解蛊之法有二。一,是寻得母虫,解去毒性。

   “其二……”

   *

   三个月前,皇宫之中。

   “这解蛊另一法,则需有些代价。”

   玄柏的声音,在天珩帝与谢元之间响起。

   “是将蛊毒引入他人之体,用以替死。”

   一旁的太医不由松了口气。

   “既是如此,随便寻个死囚,将陛下的蛊引去,也就是了。”

   “正如那雪心虫,有子母之缘,” 玄柏却摇摇头:

   “接蛊之人,需与陛下有血缘之亲。”

    

   皇子众多,可那一刻天珩帝的目光,转向了谢元。

   而那一天,谢元几乎没有犹豫。

   他跪在地上,一如从小到大的每一回。

   于他父亲、也是他君王面前,跪下双膝。

   这是他的职责、他的担当,也是他的宿命。

   “儿臣忠君爱国,如今无以自证。

   “为表清白,甘愿将蛊虫引入自体,代父受险。”

    

   于是,许多年来,谢元第一次与他的父皇如此亲近。

   三日后,在玄柏的引领下,谢元与天珩帝指尖相触。

   记忆中,二人如此相近,已是三岁那年。

   母亲死在永巷,天珩帝来接他,将他抱在怀中。

   “父皇在,”他记得父皇对他说:

   “元儿别怕。”

    

   谢元早已不怕。

   若不生爱念,何以生怖惧。

   他闭上双眼,一股钻心疼痛,从父亲指尖,传至他心头。

   千万只虫蚁,啃啮着他的血肉。

   是爱而不得,是求而不获。

   原本潜在天珩帝体内的蚀心蛊,开始蠢蠢欲动。

   一丝血色的线,沿着天珩帝的指尖,缓缓向谢元体内侵入。

   那线,连接生死,渡着爱恨,是父子纠葛。

   *

   谢元看着眼前的洛梓,微微一笑。

   “你还不明白么?落儿……”

   “蚀心蛊,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雪松灭尽,卢洋岂会不知。

   “而他所知的事情,又岂会对父皇隐瞒不报。”

   “蚀心蛊,根本没有解药。” 他的话,狠狠击打在洛梓的心上。

    

   “临行之前,替我察访此案的下属曾带回消息,道是有幸存方士招了供。

   “这蚀心蛊……若要钻入人心,什么气味、什么引诱,都是虚妄。

   “那些是玄柏编出来的鬼话。

   “无论替死之人,还是中蛊之人,都必须心甘情愿,才此心可蚀。”

    

   所以天珩帝,从中蛊伊始,便是一场布局。

   他早知道了洛梓的所在,也早知道了谢元的安排。

   “唯一变数,是他看见了你的脸,让他动了一念之仁……”

   而谢元曾以为,这是来自父皇又一次的试探。

    

   伪造冰台,美仑美奂。

   也如一场东宫大梦,幻梦虽好,再漫长也终要醒来。

   “落儿,此前你曾问我,重重谜案,背后黑手,究竟是谁。

   “如今落到这般境地,我也可以对你坦诚了。

    

   “从第一桩国公案起,我便已有猜测。幕后操纵者,对天珩政局了如指掌,更试图掀起内乱,削弱沈家、再嫁祸于我。

   “我一度怀疑是夏阳细作所为,但幕后之人,连夏阳质子,都要追杀至死。

   “若有人,要压沈氏、害东宫、也灭夏阳,这会是谁?”

   “又有谁,能有如此能力,操纵一切,将所有势力玩弄于鼓掌之间?”

    

   洛梓心中震撼至极,她猛然看向谢元,回过味来——

   “幕后黑手,竟是……陛下?”

   谢元默认地看着她。

   以为是朝野党争,以为是敌国阴谋。

   以为是父子相疑……

   孰不知,原来从头到尾,这个局,只不过四个字——

   君要臣死。

    

   话音未落,下方猛然间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有如雷霆炸响,震得洛梓耳膜生疼。

   她猛然往下望去——

   原该守在山下的守卫们,竟然跑至了遥不可及的远处。

   夕阳下,人影幽幽,似一个个远走的野鬼孤魂。

   巨响连连,不绝于耳,竟是连串炮仗。

    

   炮仗带着阴森冷意,从远处被射向他们所在的孤寂冰山。

   空中,炮仗划出一道冰冷而诡异的弧线,如来自幽冥的玩笑。

   “糟了!”洛梓已嗅到了灾难的气息。

   炮仗落下,在纷飞雪花中猛然爆炸。

   平静雪山,似压抑了许久的那些虚假繁华、水月镜花,尽皆摇摇欲坠。

   “马上就要雪崩了!” 洛梓将攀爬索飞速套回自己与谢元的身上。

   “咱们快走!到山下,总能找到解蛊之法的……”

    

   可谢元,却竟然留在了原地。

   “不必了。

   “他们要杀的,是东宫太子谢元。”

   东宫。太子。谢元。

   他的居所,他的封号,他的姓名——

   是他背负了一生的枷锁。

   王权富贵何其重,父子亲情何其轻。

   迷梦终醒。

   既要讨回,这便拿去。

   谢元缓缓解开腰间绳索——

    

   弑君、弑父,史书上先人的血泪教训,他不是不懂。

   棋圣太子誉满天珩,而他的父皇日渐衰老,谢元不会不曾心存戒备。

   否则,他不会如此低调,亦不会如此奋力,试图为天珩帝分忧解难。

   可没有帝王会愿意为自己培养一个政敌。

   哪怕那个人,是他曾亲封的太子。

   ——若说起事,若说谋反,谢元亦不是不能。

   祁相遗党,先后铺路,文臣支持,民心所向……

   长久以来,他只是不愿。

    

   因为对生身之人,还存了最后一点期待。

   哪怕种种证据,都指向自己的父亲;

   哪怕引蛊之时,他心中早生疑虑。

   哪怕初雪落下之时,他已隐约预见了这个结局。

   雪,不管不顾,涌向洛梓和谢元。

    

   谢元已将腰间套索,卸于冰面。

   洛梓还在挣扎着,想让谢元跟自己一走离开。

   他却摇摇头,微笑道:“落儿,我累了。”

   年少失母,在无数的使命与期待里,活在无穷无尽的猜忌之中。

   即便不在此地,即便不是今日,待雪化之后,天珩帝也不会放过他。

   一如这万丈冰台,这样高贵、这样尊荣,却如天家父子之情,尽为虚假。

   权谋、心术,忠君,制衡……

   ——轰隆巨响!

    

   天地为之一颤。

   冰台生出裂缝,洛梓与谢元脚下的冰面片片碎开。

   雪崩如狂暴怒海,汹涌澎湃。

   雪块如巨浪,狠狠地撞下山来。

   轰鸣中雪花飞溅,如同万千利刃划破寒风。

    

   漫天雪暴,而谢元却出奇地平静。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眼眸,似要将她一颦一笑,都镌刻入心。

   他轻轻握了握洛梓的手。她的手与他相似,冰冷而颤抖。

   “这一生,苦多乐少,无所眷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只可惜,不能与你下完这局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洛梓连同套索高高抛起。

   她向云中去,他离尘世间。

   这一刻,洛梓听到风在耳边呼啸,感受到套索自他手中滑向她的粗糙质感。

   在狂风与大雪让她失去意识以前,洛梓眼睁睁看着谢元以命换命,将自己托举至冰面之际——

   他被大雪掩埋。

  

  

继续阅读:第一百零七章 幽冥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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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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