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国边境。军帐外,暴雨连绵。
帐内星图与地图错落,天与地铺展眼前。
其中一幅图,高高挂起,吸引着帐中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身影正凝神细视,似要将那图上每一寸都刻入心中。
数名士兵满身血污,跪伏在地,双肩是浴血归来之沉重。
“嘶”一声细响,打破沉寂,众人闻声抬头,不由震惊——
那挂起的图,竟被图前之人一刀一刀地划去。
碎裂声在帐内回响,一旁几名谋士,面面相觑,满是惊愕与不解:
这可是他们的启皇子千辛万苦、托人送回的军机图啊!
“国师大人,难道……这是假的军机图?”
一名谋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真的。” 嘶哑的声音响起。
那身影缓缓转动,是一名满头银发的女子。
她声音喑哑,却透出冷静与沉稳:
“只是没用了。”
她容色苍老,满面皱纹。
颈间绕一方极贵气的纱巾,上有夏阳皇家专属之图腾。
其周身气场,让人不敢直视。
夏阳国师,法号静泓。
十九年前,这位垂垂老矣的女道士,在夏阳军节节败退之际,凭借超凡的智谋与诡算,以女子之姿,力挽狂澜。后又出使天珩,促成和局。
这些年里,两国之间或战或和,都有静泓手笔。
她亲历多场大战,于夏阳中地位极高,无人不敬之畏之。
几年前,她终以女子之姿,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天珩行军布阵之法,源自夏阳。但在传入天珩后,天珩的前丞相祁方,对其进行了改造。
“当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一改我夏阳囤兵之法,行军布防之事,每三月一换,使无迹可循。
“故而,这军机图最重要的,便是这个‘机’。若时机一过,则形同废纸一张。你们且看此处——”
她那满是岁月印痕的手,拈起一块碎片。
这是那错综复杂的军机图中,一处极不起眼的凹陷地形。
“此郡名为泗水,所处偏僻,地势低洼。”
帐外,雨声连绵不断。
“但逢雨季,泗水郡中的粮仓必被淹没,故而极难囤粮。
“每逢此时,必将粮草运至邻郡,不留存粮。”
她于军帐中掷地有声,盖过了帐外的雨声连绵。
“可这张图上的泗水,却囤了这样多的粮草;
“而邻郡粮草数目,却只如寻常。
“以此数对来,此图定是旱季军机之图,而绝不可能是如今雨季所绘。”
她眼中流出一丝冷意——
“这军机图,在启皇子使人偷出之时,便已是一张过了季的废图了!”
几名谋士相视锁眉,不由顿足。
“可恨!为了此图,我们还折损了一名启皇子身边的棋侍……那天珩沈氏,竟如此狡诈!险些害我夏阳错估军机、而酿大祸!”
几人又拜,语气中满是庆幸与敬仰:“幸而国师见多识广,连天珩这样一个弹丸小郡的地势,都了如指掌!”
静泓国师低头,指尖轻轻抚过那道泗水郡的地形。
这并非什么弹丸小郡。而是她曾几何时的心之所系——
亦毁尽她所珍视。
过往数年,于思绪中不过一念即过。
静泓国师淡然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那沈辞,能当上这天珩的太尉,不过是因沈家有用的人都死绝了,就他那风月里堆出的脑子,还不配想出这偷梁换柱之计。”
她看向那军机废图的碎片,微微点头。
“趁政敌设局、布防空虚之际,再换上一张废图,迷惑我们夏阳放过去的细作。倒颇像是某人的手笔。”
“您说的是……?” 谋士们闻言,均隐隐有些猜测。
“天珩太子,谢元。”
静泓国师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此人生母祁锦竹,乃天珩前丞相祁方之女,其母族五代为相,最擅用计,虚实莫测、不可小覤。”
一名谋士接道:“此前我们与天珩之战,若是有他插手,便总会吃些亏。”
另一名谋士拧眉应和道:
“幸而这谢元还未亲政,若待他及冠,恐怕将成我夏阳大患!”
国师沉吟道:“你们刚刚说,谁会被指婚给他?”
*
夏雨才歇,盛大一场青葱,徒留几分凉意。
天地间时有风为一叹,落木萧萧而下,竟已入了秋。
人都喜盛不喜衰,故而天珩都城中,贵族们都喜欢栽植些四季常青之木。
可惟独安国公府上,却有一片片鲜红的叶子,于京城最早落下。
于常青木中,却利落地萧瑟下去。
这是赤叶黄栌,是秋天最早落叶的乔木,此际已转为鲜红之色。
“木逢秋不落,乃不识时务,不懂蓄力之道。”
这是安国公曾对同僚提起的戏言,却也是他为官之道。
这赤叶黄栌,恰似安国公本人,身兼御史之职,为天子之眼,于选人用才上,眼光独到。其言外之意,尽显智者之姿。
也因此,今年天家棋院的升段试,逢秋而至。
天珩帝钦定了安国公做升段主考官。
公允与否暂且不说,至少无人觉得意外。
“还请安国公早些更衣,随我们同往棋院。”
宫中来的几位内监、还有天家棋院的几位侍从,正立在安国公的房门外。
今日,已是天家棋院升段试的最后一场。
待这场结束,只要安国公首肯,所有的棋生,都或将迎来自己新的身份。
日光透云而出,窗外那赤叶黄栌,投下斑驳阴影。
已过午时,国公房中,却始终没有一丝声响。
“父亲向来早起,今日也不知何故耽误,累各位久等。”
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程芝衍淡淡一笑,来到房门外。
她对几位内监和侍从解释着,态度极为谦和。
“或是因昨夜见客,所以起得晚了些。”
她上前,欲推开那房门,一推之下,却不由一顿。
她喃喃自语道:“这房门,竟被父亲上了锁。”
内监们偷覤向程芝衍,心下都有些叹惋。
七夕宫宴,太子离席。
而军机图流走,导致指婚不得昭告。
过去这几个月里,程芝衍的身份,不可谓不尴尬。
她既是天子指定的东宫之选,又是太子明着拒绝的尴尬之人。
流言都说,太子如此作为,都是因着那叫洛梓的棋生。
而在内监们的身边,还跟着棋院的人。
他们心中,还有另一番计较。
洛梓本已是众矢之的,可七夕才过,他们天家棋院的一场对弈中——
太子竟然亲临棋院。
他坐到了那棋生洛梓的对面,与之对弈了整整一日!
棋还没下完,所有的流言都已被坐实。
所有人都明白了,太子心中若有人,恐怕便是这洛梓。
向来沉稳的太子,绝不会做失控之举。那他这般姿态,便是做给人看的。
若是只有流言,则洛梓将成众所孤立、为人排挤。
但当流言坐实,竟没有人敢再轻慢这洛梓。
只是这般作为,竟把安国公府这位准未婚妻,置于何地?
内监们与棋院侍从们,立于程芝衍身后,但见她一袭青衣,不着矫饰,待人又是毫无架子,任非议满天,仍是气度恬然。一时心中不约而同,竟都在想:
还是国公小姐气度包容,竟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只是,此刻这包容忍耐的程家小姐,她在门外,容色中却有了一丝裂缝。
她拍门的动作变得越发急促,等待着她的父亲、这位天珩国举足轻重的国公,起身出门。程芝衍低头沉吟时,宫人们看见她掩抑着的一丝担忧。
她提高了声音道:“父亲,宫中和棋院的人,都已到了。父亲……父亲?”
——仍是毫无回音。程芝衍回身,对着几人说道:“父亲从不曾过午不起。我怕他是昨夜贪杯,所以醉倒房内。
“还请几位帮忙,撞开房门。
“不然误了天家升段大事,我国公府如何担得起?”
几人闻言,却有些犹豫:毕竟是国公房门,怎好随意撞开?
程芝衍道:“诸位放心。如今,我国公府的人都在此见证,若有何差错,芝衍担着便是。”
几人相视一眼,都做了决定。
“砰!”
房门终于被撞开。
室内,却寂然无声。
程芝衍率先走进门去,紧接着,跟在她身后的人们,都顿住了脚步。
良久沉默后——
“啊!”
一名内侍,率先没撑住,爆发出一声尖叫。
棋院来人们,亦脸色惨白、满目震惊,不敢相信眼前极诡异恐怖之景。
而向来气度雍容、淡然平静的安国公千金——程芝衍脸色铁青——
毕竟名门之后,此时她仍撑着闺秀气度。
她似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喉间两个字。
“……父亲?”
顺着她的目光,众人眼前却不见安国公。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鲜红之色。
无数片赤叶黄栌的叶子,如一片片鲜红欲滴的鲜血,将安国公的书案埋没。
随着房门打开,那窗子与门通了气,竟起了一阵秋风。
风将那叶子,轻而慢地掀开,像是朝众人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
所有人的眼前,在那一片片、逢秋必落的红叶中央——
斑白的须发,微皱的眼角,还有那华贵的袍服…
安国公面带微笑,坐在几案之前。
但他眼中、耳内、嘴角,却都是腥红而凝固的血迹。
这一刻,随之凝固的,还有书房内的秋意。
诡谲之景,让人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冰寒。
一名宫人壮着胆子上前,指尖轻轻凑到安国公鼻尖。
才一探,他便吓得瘫坐在地。
“国公大人……他……”
安国公,死了。
他面容扭曲,嘴角含笑,但眼中却是惊恐与绝望。
风再起时,红叶片片于安国公身遭,微微轻颤。
似因见证了人间生死,也懂了草木之秋。
*
洛梓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
她的眼前被浓厚的黑暗所覆盖。
偌大天地,此刻于她只余指尖那一点触感。
冰凉。
中通外直,枝节横生,凹凸有致:
这是一杆笔。
她腕间轻抬,指向右上方位,轻轻一点。
笔尖入水之声,传入耳中。
一点墨香,于黑暗之中点染开来,带着不可思议的寒意。
她的面前,有纸张的气味,漫漫铺开于这晦暗之中、有不可知的荒芜。
这是她的考场,而她目不能视,口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