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说完“钓出好鱼”的话，厅内的气氛瞬间凉了几分，仿佛大夏天喝了碗凉丝丝的酸梅汤，不是爽，而是寒。
从刚刚的诡谲到如今的萧杀，众人感觉像是脚下生了冰，直冻得不敢多动一下。
朱棣优哉游哉地倚在椅背上，表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眼皮微垂，遮住了眸中的精光。
他手指的节奏轻快又分明地敲在椅背上，像一首无词的催眠曲，但脑子里却翻腾得比街市上的杂货摊还热闹：这解缙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
区区一介文臣，玩起了这么大的局。
密道布防图加内部谕旨，这不摆明了引蛇出洞么？
不过他心里多少也松了口气，这两样东西，根本不可能是从蜀王府里泄露出去的。
谁见过一张嘴嚼着馒头，空出去还能教人抓住风，何况蜀王府可不是随便能闯的地方。
不过，如果这份图和谕旨真是解缙从别处搞来的，事情恐怕就不简单了。
解缙一个手势，厅内众人立刻懂事地围过来，像一群老狐狸围着猎物，却又个个紧绷着嘴不敢擅自鸡叫。
韦文靖最先蹦出来，下意识站到解缙身边，脸上吊着一副职业谄笑，“大人，这钓鱼的法子，是不是用来挖出咱们蜀王府的奸细？”
此话一出，朱棣差点没绷住笑。心里骂了句：看来这小子才是真奸细，分分钟就给机关重地扣上个大帽子。
解缙斜了韦文靖一眼，眼神就是懒洋洋的，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笑：“奸细？啧，如果我们够聪明，那就是给别人找奸细的活儿；如果不聪明，那就是替别人洗地的玩意儿。韦文靖，你觉得咱们够哪种聪明？”
朱棣的手指敲了一半，立刻按了下去。
他心说，老解这是在给自己搭台阶下呢，没直接急眼往他头上泼污水，但这事儿显然绕不开蜀王府这块招牌。
他悄悄观察着几个人的神色，尤其是站在后排的一个中年文士，那人手足局促，脸上一会儿苍白一会儿发青。
暗暗记下这个细节后，朱棣终于开口了，语气还算正经：“解大人，此事说钓鱼就钓鱼，怕是没这么简单。要是鱼线断了，倒是可惜，朝廷的密件禁泄，泄一分出去，就多一分风险，您可要掂量清楚。”
解缙一挑眉，笑得意味深长：“王爷可是怕水深危险？还是怕钓上来的不是鱼，而是泥鳅呢？”
朱棣笑笑，面上风轻云淡，还回击了一句：“泥鳅再不好看，水里也自在。您解大人打得起鱼竿，可别折在一条鳅身上。”
话里藏针意，还点了一份微妙的不信任。
解缙一摸下巴，似乎在味这话的深浅。
他的右手食指在润玉块上轻轻滑了两下，突然转而对众人道：“咱家做事，自然有自己的手段。既然王爷也觉得理当审慎，那这一局玩得就更值得了。韦文靖——”
话锋一转，他直接点破站在一旁的韦文靖：“今夜你想尽法子，把这些图和谕旨送到该送的人手里，特别是那些最馋的人。”
韦文靖一颗心吊到了膝盖，“最馋”是什么意思啊？就冲着这词，他有一种莫名被解缙阴了一脸的感觉：“大人，属下、属下自当遵命……”
他的话没落音，忽然听朱棣一声清晰不带任何温度的轻笑：“解大人可真是好手段，咱们蜀王府几个算几个，这么大一局棋，从未听闻。既然今晚如此机密，不插点香的戏怕是太单调了吧？”
解缙也不装客气，抬眼冲朱棣笑着回道：“王爷说笑了。这盘棋，哪能没王爷压阵。今晚要是钓不出个鱼群来，这蜀地的鱼市，怕都得跟着您关门了。”
这话听得朱棣眉角一抽，也罢，他已经看清解缙那番模棱两可的态度，分明是暗藏试探。
而自己身为蜀地的藩王，他要是表现得太干净，难免失了筹码，太散漫则失了威势。
“既然如此，”朱棣从椅子里站起来，长袍拂地间，声音带了些寒意，“本王还真就陪大人一钓。蜀地风大，夜更凉，两位今晚陪着收鱼，不得散了规矩。”
解缙呵呵一笑，眸子里滑过一丝复杂。
而那站在后排发青脸的中年文士，自此后背已经一片冷汗。
朱棣的眼神撞过来时，他更是一个颤栗，险些暴露得更彻底。
与此同时，厅外一阵寒风穿堂静席，门口那盏灯忽然晃了几晃。
风里像是无形的暗流暗涌，把即将展开的棋局制造得更加阴冷。
厅内，无人再出声，只有火光兀自摇动。
万事俱备，只等天一黑，丑时将至奸人落网。
“蜀地密道。”朱棣缓缓开口，脸色隐藏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不妨用这条秘道作为钓饵，捏造一份调兵北上的谕旨，看看能不能引出什么大鱼来。”
话音未落，众人眼中纷纷闪过惊愕的神色。
毕竟，调兵北上涉及到的可是国家大事，这一招之险，实在让人不敢轻易应承。
解缙倒是拍案叫绝：“王爷这一招，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个小成都，捧成了个大棋盘。”
“殿下，这件事若是被皇上知晓，后果就不敢想象了……”
朱棣闻言，微微眯起眼。
他沉声道：“若皇上问起，就说这一切皆由我朱棣而起，旁人概不相干。”
解缙却是对他的魄力抱以复杂的幽幽一笑，看不出是欣赏还是担忧。
他也不再多言，只是淡淡道：“今晚若真能钓出个大鱼，王爷的手段倒是得天下皆识。”
朱棣站起身来，长袍扫过椅缘，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众人之中缓缓踱步。
每个人都刻意避免与他对视，但却无一不侧目而注，只待他的最后一言。
“诸位，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话音郁寒，似有千斤。
朱棣旋即转身，带着一挑不羁的笑意，扬袖而去。
其余人好不容易在他离开后，才敢松了口气。
解缙突然起身，目光随朱棣离去的方向消失于暗影，他略抚胡须，眼中略有流光。
“看来看去，这棋局中的真龙恐怕没有几个真愿意现身。”
韦文靖站在人群之后，浑身发紧，他低声咕哝：“这蜀王，到底在想怎样的一盘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