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话传说之中,神造好了天地,却并不稳固,于是,祂又创造了一头神象,用鼻子顶住了天,用脚镇住了地,天地从此太平。
但神没有问过,神象愿不愿意这样做。
——象群日记
“……会客室这边,我给出的初步方案是一个现代波西米亚风格的设计,在深灰色的墙面背景之上,以大量低饱和度的黄色和杏色作为整个视觉的基底色,这会让人在视觉上起到一个放松的效果。
在设计细节上,因为您此前提出您对东南亚风情的喜爱,所以我加入了一些东南亚元素,比如说大象彩绘,佛头摆件,以及彩陶花瓶之类的。
这些元素在一定程度上也中和了波西米亚风格的那种冲击力,所以看起来会多一些——”
杨洛顿了一下,心情不错地开了个玩笑,“多一些中产阶级的精细感。”
视频对面的女人一身职业装,手里拿着一杯冰美式,她没有在室内,而是在一家咖啡店的室外,从背景的CBD大楼来看,大约是周末加班中途出来顺便开个视频。
女人听见最后的描述,也笑了一下,随后又挑眉道:
“大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杨洛一怔,她其实没有想太多,只是一个普通的设计元素而已。
但她脑子里一闪而过某些熟悉的场景:“我觉得大象身上有一种神性,它像是自然之灵,代表着自由与野性。”
对方沉吟片刻,摇摇头:“抱歉,我有些理解不了这个,不过无伤大雅,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卧室的设计,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配色,杨女士你的用色非常大胆。”
杨洛眼里闪过笑意:“是,粉色顶部加深色墙面的设计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当然这也是源自于詹女士您给我的灵感,您没有发现吗,粉色和深色的配色是您喜欢的服饰搭配。”
女人一愣,她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今天穿的是深灰色的职业套装,但刚好佩戴了一枚粉色的胸针。
她赞赏地看了杨洛一眼,但语气却并不和善:“你很擅于迎合别人的喜好。”
杨洛坦然地点头:“当然,室内设计并不是为设计师而设计的,真正需要长久使用的是客户,作为设计师,迎合客户的喜好,让她在自己的设计中尽可能地感受到舒适和美感,才是最重要的。”
詹女士点点头:“你说的不错。”
但她话锋一转,又道,“但是我看得出来,在整个设计方案上,色彩的运用是重中之重,你能保证,最终的呈现效果,会达到你的设计方案效果图中这种效果吗?”
“最终的呈现效果如何,更多的在于施工环节,詹女士您放心,我在设计过程中对装修材料也做过样本调研——”
“妈妈——”
杨洛正要侃侃而谈,一个突兀的童声突然闯进来,她一愣,下意识看向被自己反锁的房间门。
她皱了皱眉,但依然镇定道:“——针对重点色的涂料,我也——”
“妈妈!我要尿尿!”门外的声音大了起来,夹杂着“哐哐”的砸门声。
杨洛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忽略门外那贯耳魔音,试图继续:“我取过样,也亲自调过色,完全可以呈现出效果图——”
“妈妈!我要尿尿!”
杨洛:“……抱歉,是我儿子,我可能需要短暂离开一下,五分钟,不,三分钟,您等我一下可以吗?”
视频的对面,方才还有些笑意的女人此刻已经敛去了笑意,眼里带着不明显的轻蔑,用一个礼貌而疏离的语气道:
“杨女士,你给我的这份设计方案的关键词是‘自由’和‘热烈’。
我本来以为,杨女士同样是一个拥有自由灵魂的现代女性。但显然,杨女士,你没有你呈现出来的那样自由。
另外,我视频之前就和你说过,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现在,时间到了。我想很遗憾,或许我不得不放弃这样一份我还比较感兴趣的设计方案。
毕竟,遇到合适的设计方案虽然不容易,但方案的完美落地更加重要。”
砰!砰!砰!
外面的人开始砸门,力道不大,但是足够击碎杨洛摇摇欲坠的理智。
“妈妈!我要妈妈陪我尿尿!”
杨洛咬肌绷起,神情有些急躁,但她依然不想放弃:“詹女士,方案的落地上,我有足够的信心——”
“但你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
女人遗憾地摇了摇头:“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另外,杨女士,你或许是一个好妈妈,我很敬佩你。
但我想,你应该无法成为一个好的设计师了,因为妈妈的身份把你禁锢住了,不是吗?”
说完,女人干净利落地挂断了视频。
门内,杨洛僵坐着,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一股委屈的情绪汹涌泛起,她没忍住,落下两行泪来。
她胡乱伸手擦掉眼泪,看着手背上沾上的红色,心里忍不住凄然一笑。
今天的这份方案,是她生完孩子以来,第一次尝试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职场。
为此,她已经两周没有好好睡觉。
在这份价格只有几千块的设计图上,她寄托了别人难以理解的期望。
这是她重新拥有事业、拥有收入的第一步。
太久没有和人接触过,她都忘了化妆这件事,会议开始前半小时,她才想起来,作为一个设计师,设计方案固然重要,但她自己的形象也不能忽视。
打底用的婴儿霜,定妆用的是宝宝爽身粉,眉毛简单修了一下,睫毛全靠底子好。
没有眼影,没有高光,所幸她从遗忘在角落里的化妆包里翻出了一支口红,厚涂红唇,抹散还能当腮红。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敲门声。
敲门声还在继续,很快,小孩子力道不足的敲门声变成了更有力的声音。
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杨洛,你搞完没?你还管不管孩子了?”
杨洛猛地睁开眼睛,一片通红。
她冲到门边,拧开反锁的房门,用力拉开,劈头盖脸一顿输出:
“叫魂吗?我没说我要跟人开会吗?就十五分钟你都不能带一下孩子?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个会议对我有多重要?我连十五分钟的自由都不配有吗?”
站起来刚到大腿的小男孩还在底下嚷嚷:“妈妈,我要尿尿!”
杨洛低头,接着吼:“尿尿不会找你爸吗?实在不行你尿身上不行吗?你就非要找我!非要找我!妈妈没跟你说过妈妈有事吗!”
小孩被她的吼声吓住了,呆愣半晌,而后缓缓张开嘴。
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哭嚎。
杨洛脖颈上青筋暴起,她闭上眼,眼泪就这样无声地滚了下来。
但她对面的男人并没有看她,而是抱起来小孩,怒气冲冲地指责道:
“杨洛你疯了吧?多大点事你冲孩子发什么火?
不就是个破设计图吗?成功了又能赚几个钱?咱家缺你那仨瓜俩枣?
早跟你说过别搞那些东西别搞那些东西,就安心在家带带孩子不好吗?
你都当妈的人了,怎么一天天的还这么不切实际呢?”
他数落得正欢,忽然一声惊叫:“哎哎哎,这臭小子怎么尿身上了?!你不是说他已经戒掉尿不湿了?”
他烫手山芋一般把裤子湿透的男孩丢回杨洛的怀里,自己忙不迭地跑去卫生间洗手。
杨洛抱着一个哭嚎不止、还尿了裤子的孩子站在原地,她的眼泪和男孩的尿液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木质地板上。
在极致的混乱之中,她忽然有了某种明悟。
她想:哦,原来这就是我的人生。
·
杨洛不止一次地想,自己的人生是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的呢?
大约要从爱上苏哲轩开始说。
英俊,优秀,是苏哲轩的关键词。
学生时代耀眼的白衬衫学长,三十岁的外科主治医。
杨洛会爱上他太正常了。
但同样的,作为号称出轨率第一的职业,苏哲轩也没有辜负外科医生这一行。
两人的第一段婚姻就以苏哲轩的出轨而告终。
杨洛不止一次地想,假如当时就到此为止,是不是也不会这样狼狈,但世事没有假如。
现实是,他们在离婚期间意外怀孕,再一次步入了婚姻。
反复爱上苏哲轩或许是杨洛的宿命,她依然还是学生时代那个为了给学长告白而甘心冒着大雨一路狂奔穿过整个校园的小女孩。
杨洛沉默地收拾好儿子苏皓,给他擦洗干净身体,穿上干净帅气的背带裤,把尿湿的衣裤扔进苏皓专用的小洗衣机里。
擦了擦手上的水,看见苏哲轩坐在沙发上专注地看文献,苏皓爬到他旁边,他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脑袋。
她看得出神,刚才歇斯底里的委屈还残留在心里,像一缕棉花丝堵在胸口。
不会让她窒息,却又搔得她难受。
苏哲轩也过了刚才的脾气,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扭过头温和地看着她,用和哄苏皓如出一辙的语气道:
“行了,别气了,你说你急什么呢?我又不是养不起你和孩子。
如果实在想工作,那再等一年,等这臭小子上了学,你有的是时间做你想做的事情。
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想租个小房子当你的工作室吗?
到时候咱直接买个,杨大设计师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完全按你心意来,好吗?”
杨洛伸手揉了一下发酸的腰,抿了抿唇,心里那缕折磨得她不上不下的棉花丝好像被风轻柔地吹走了。
她想,有小孩的家庭,总是难免鸡飞狗跳的,不是吗?
但,孩子还是可爱的,丈夫还是体贴的。
那自己暂时牺牲事业支撑起这个家,或许也是值得的。
至于工作。
她已经过了刚才的情绪,此刻又乐观起来。
她想,虽然这次的项目没能拿下,但那并不是她的能力问题,至少客户肯定了她的才华不是吗?
等苏皓再大一点,就可以送去托班,再过一年,就可以上学了。
到时候,她依然还会有大把的机会去拼事业。
苏哲轩说得也没错,不必急在一时。
·
是夜,苏皓闹了一天,早早睡着了。
苏哲轩先洗过澡,穿着浅灰色的柔软睡衣靠在床头,床头暖黄色的灯光从他的肩颈处洒下,把他勾勒得慵懒而迷人。
杨洛的目光从他傲人的鼻梁和漂亮的唇线上扫过,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触动。
拿睡衣去洗澡,她犹豫了一下,挑了那件大红色的蕾丝吊带裙。
那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在他们热恋的那两年里,苏哲轩曾经一口气给她买了七条不同款式的红色吊带裙。
他说,一周七天, 一天都不能少。
只是现在——
杨洛站在花洒底下,任由水流冲刷着自己的脸,她的手缓缓往下探。
粗糙而松弛的触感让她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她低头,看向肚皮上那片可怕的妊娠纹。
产后一年,苏哲轩没有碰过她一次。
虽然苏哲轩总是说,担心她的身体没有恢复好,让她多休养休养。
毕竟当初生完孩子,她的恶露足足两个月才堪堪排尽,漏尿的情况也很严重,常常一个喷嚏, 就能湿透整张护垫。
但……
杨洛咬了咬唇,有些气恼地使劲搓了搓身上的妊娠纹,又狠狠捏了捏腰上的赘肉。
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虽然近一年来,自己和苏哲轩也恢复了夫妻生活,但频率却大不如从前。
她能感觉到苏哲轩的兴致缺缺,也能感觉到苏哲轩在摸到这片妊娠纹的时候那微微一顿的尴尬。
杨洛擦干自己,拿起润肤精油,想给肚皮上多来几泵,一秒后又犹豫着放下。
苏哲轩不喜欢奇怪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把吊带裙穿上。
身材不再婀娜,连吊带裙也没有那么合身了。
因为哺乳的关系,从前傲立的双峰也软垂下来,像难看的面口袋。
腰肢不再盈盈一握,小腹也不再平坦。
想到苏哲轩给她办的健身卡,已经在抽屉里躺了大半年,杨洛深深地自责起来。
都怪自己不够自律。
她暗暗下定决心,还是要把健身减肥的事情拾起来,别说苏哲轩,就是她自己,也不想面对这样一具身体。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当务之急,是她急于确认,苏哲轩,还和从前一样,愿意在这样的一具身体上,落下他炽热的吻。
她光着脚走出卫生间,刚吹干的长发披散到腰间,多少挡住了一些手臂上的赘肉。
她缓步走到床边,压抑住逐渐开始激烈跳动的心脏,故作轻松地对苏哲轩道:“你是不是该给我买件新睡裙了?”
苏哲轩这才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杂志,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他自然地伸手扶住杨洛靠上来的腰肢,手心的热度烫得她轻轻喘了一声。
昏暗中,杨洛没有看见,苏哲轩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他随意地伸手抚过杨洛的腰背,状似无意地避开了她的肚子。
杨洛没有察觉到这微妙的差别,只是像从前一样伸出手臂,勾住了对方的脖颈,浅笑着送上自己娇嫩的唇瓣。
苏哲轩在她的颈侧亲昵地蹭了蹭,忽然道:“今天怎么没喷香水?”
杨洛身子一僵。
因为苏哲轩说过自己不喜欢奇奇怪怪的味道,所以每次欢好,别说香水了,她连护肤品都不会抹。
察觉到她的异样,苏哲轩目光一闪,又状似无意道:“之前咱们带孩子去沙滩你喷的什么香水,我很喜欢那个味道。”
杨洛浑身一松。
她笑了一下:“傻子,那不是香水,是防晒霜的味道,那个牌子第一次买,没想到你会喜欢它的味道。”
苏哲轩咕哝了一声:“好吧,反正我觉得挺好闻的。”
“那也没人大半夜抹防晒霜呀!”杨洛轻笑着放任自己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苏哲轩的身上——
就像从前一样。
但苏哲轩似乎有些猝不及防,“呃”了一声,被压得呼出一口气。
杨洛有些羞恼,伸手锤了他一下:“你什么意思?嫌我太胖是不是?”
“不是你太重,”苏哲轩调整好呼吸,用故意压低的声音笑着耳语,“是你太重要了宝贝。”
杨洛哼笑一声,骂他油嘴滑舌。
苏哲轩则道:“你敢说你不喜欢?”
杨洛不说话了,只伸手在他胸口缓缓打圈,暗示意味不言而明。
旁边熟睡的苏皓突然“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睡得四仰八叉。
杨洛瞬间止住动作,警惕地看向破坏好事的儿子。
苏哲轩也看向儿子,然后缓缓伸手抱住身上的人,伸手安抚性地抚了抚她的后背:“乖,今天算了,我看他睡得不太踏实,吵醒了就麻烦了。”
杨洛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那……我们去卫生间……”
“不行,”苏哲轩严词拒绝,“万一他醒了找不到你,又要哭,到时候不上不下的更难受。”
杨洛垂了眼,掩下眼里的异样神色,良久,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你不想吗?”
苏哲轩连一秒迟疑都没有:“怎么不想,但是宝贝啊,咱们应该做负责的爸爸妈妈不是吗?万一让这臭小子看见点什么不该看的,那多不好?”
见杨洛明显有些失望,他又道:
“况且宝宝啊,你老公也是30+的人了,今天做了两场手术,站了快四个小时,真挺累的,万一表现不好,那不是丢我的面子吗?”
杨洛从他身上翻下来,背过身去,强笑道:“算了,体谅老男人的不容易。”
苏哲轩探身关掉床头灯躺下来:“是,等老公养精蓄锐,找个良辰吉日……”
杨洛伸手掐了他一把:“睡觉!”
房间里陷入安静,只余下三道清浅的呼吸。
苏哲轩睡眠质量很好,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一直没换姿势的杨洛,却悄然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在苏哲轩拒绝她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背叛。
但她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在经历过当初那一场“出轨”之后,自己变得多少有些神经质。
虽然最后证明,苏哲轩和那位女同事不过是暧昧关系,并没有实质的发展,但那根刺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里,以至于让她总是有些风声鹤唳。
她辗转反侧,脑子里分裂出两个小人,闹哄哄地吵架。
头痛欲裂之间,她听见苏哲轩压在枕头下的手机轻轻地响了一声。
是微信消息。
谁会凌晨两三点给人发微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