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以它们独有的方式,展现着大自然中最质朴、最纯粹的温柔。这种温柔,足以跨越岁月和血缘。
——象群日记
草长莺飞的三月过得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当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是绿意盎然的人间四月天。
脱掉厚重的冬装,换上颜色鲜亮的春装,刘昭才惊觉自己的肚子已经到了衣服无法掩盖的程度。
前段时间情绪波动太大,肠胃一直不舒服,体重又掉了几斤,给曾迎春愁得连夜刷短视频学习新菜。
最近几周情绪平稳,又到了胎儿急速生长期,早上称体重才发现,她已经比怀孕前重了十五斤。
膨胀了几百倍的子宫内,羊水和胎儿的质量压迫着她的腰椎,站得稍微久一些,就累得不行。
大腿和后背堆积起脂肪,让她原本单薄有少女感的肩背显得宽厚,胸部也鼓胀起来,让她无法再穿上之前板正的通勤衬衫。
她的身体在为了养育一个孩子而做准备,而这,恰恰使得她距离现世的审美愈发遥远。
曾迎春问她要不要去拍个孕妇照,算是留作纪念,刘昭思考了一个晚上,脱光衣服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身体久久不语。
刘昭拒绝了拍孕妇照的提议,曾迎春不太满意,嘟嘟囔囔地说些“怀孕的女人才是最美丽的”之类的话。
刘昭心头烦躁,但她理解曾迎春的狭隘,曾迎春被规训女人的鬼话淹没了半辈子,这些鬼话已然成了她的人生观之一,无伤大雅的,刘昭不愿说过激的话让她难受。
但偏偏程永铮还跟着帮腔:“是啊,留个纪念多好,你要是愿意我马上来预约,也不折腾,最近天气好,约个户外。”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程永铮果真信守承诺,不再提起复婚以及全职妈妈的事情,只是依然三天两头地过来蹭饭。
顺便把给小孩子买的东西攒了半个仓库,英子气得要找他多要一份租金,但是想想厨房的洗碗机,卧室里新换的空调,客厅新换的双开门大冰箱,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人新手爹不就是想给闺女多买点东西嘛,有什么呢?
刘昭不愿怼曾迎春,怼起程永铮来可是丝毫不打算嘴软。
然而她刚准备开口,就被杨洛轻飘飘地接过去:“那等你四十来岁,体重也上去了,啤酒肚也起来了,头顶也秃了,你也去拍写真留念去吧!”
程永铮:“……这怎么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发胖肚子变大吗?你觉得好看你就变成那样去拍美照呗,你都不用花钱让人精修,你拍回来,本设计师保证帮你修得美美的,磨皮磨他个十八层。”
刘昭“噗嗤”一声被逗笑。
人们对待孕妇,总是有太多的谎言和圈套,然而事实上所谓的“孕味儿”“母性光辉”,不过是欺骗和自我欺骗的产物罢了。
诚然,美是多元化的,你可以说弱柳扶风是美,孔武有力也是美,但不可能会有人认为一身赘肉腹部膨大如球骨盆前倾是美,你可以说肤白胜雪是美,小麦色、深棕色肌肤也是美,但不可能会有人认为毛孔变粗时常冒痘大腿臀部还出现生长纹是美。
刘昭不是那种会自欺欺人的性格,她能坦然面对自己身材的走形,她并不需要“怀孕的女人才是最美的”这种漂亮谎话来粉饰自尊。
自打怀孕以来,曾迎春只会在厨房下功夫,程永铮是个只会打钱的ATM机成精,唯有杨洛,才是真正能够从她的角度去理解她、帮助她的人。
刘昭的妊娠油是杨洛送的,钙片和维生素也是杨洛送的,带托腹功能的孕期内裤、柔软的孕期文胸,统统都是杨洛选好了让她按照尺码下单的。
随着月份的增大,很多事情变得不再方便,刘昭不提,曾迎春想不到,程永铮没有过夜的资格,于是每天晚上洗完澡,杨洛总会敲开她的房门,尽职尽责地帮她把自己够不到的地方涂抹妊娠油和身体乳。
她们会聊很多事情,有关育儿,有关工作,聊得晚了,杨洛便耍赖要和刘昭一起睡。
其实刘昭知道,杨洛是担心她半夜腿抽筋。
她想,如果杨洛是个男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细心、最能体谅女人生育之苦的丈夫。
可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自己经历过生育之苦,又怎么能做到如此的温柔、细心呢?
这是独属于女人的温柔,是自己淋过雨,便想要给她人撑伞的温柔。
孕期写真的事情就这样揭过,不过趁着春暖花开出门踏青露营的提议倒是得到了一致的支持。
于是在这个日头正好的周末,大象公寓四人,加编外成员程永铮和苏皓两位雄性,由杨洛和程永铮分别开两辆车,后备箱塞满露营的物资,来到了江边公园,选了个风水宝地,扎营烧烤。
这一片儿是一整块大草坪,连着一片水杉树林,阳光太好,所以沿着树林边缘,几乎扎了一圈的帐篷,中间的空地是小孩子们在疯跑。
苏皓就在其中,他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气球,半径足有半米多,拉在手里像个宠物一样,那是英子买的加厚气球,刚刚曾迎春吭哧吭哧充了半天的气,牵着气球跑出去的时候给他高兴坏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片草地上最靓的崽。
毕竟小孩子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
杨洛是个没耐心带孩子的,她坐在垫子上,吃着曾迎春递过来的果切,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瞥过去,只要苏皓不跑出视线外,就没什么事情。
小男孩嘛,就是脱缰的小野猪,你不可能要求他安安静静待在你身边的。
英子嫌垫子薄,坐着凉,自己坐在折叠椅上,寻了个有树荫的地方,专心刷短视频。
曾迎春忙忙碌碌,正在把自己精心准备了一早上的果切、卤菜、零食等一一排到垫子上,野餐架势摆得足足的。
至于程永铮,他在远一些的烧烤区,执着地要把他新买的炭火烤架支起来。
刘昭看着程永铮点了半天也没能把炭点燃,倒是冒了不少烟,脸上也沾上了一抹炭黑,大约是有些上头,程永铮站在烤架前,一脸郁闷。
刘昭失笑,恍惚中倒是觉得,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然而静好的岁月总是短暂的,永不停歇的小小风波才是生活的常态。
刘昭只看见杨洛一个弹射起步,奔着草坪中央就去了,顺着方向看过去,先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好的,一定是苏皓又出幺蛾子了。
听这个中气十足的嚎哭声,大概率问题不大,但是需要妈妈的亲亲抱抱举高高才能哄好。
隔得太远,草坪上人有多,刘昭一眼看过去其实没看到苏皓的身影,只有那熟悉的嚎哭声提醒着她苏皓所在的方向,但是等了片刻,发现那嚎哭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刘昭缓缓站了起来,往哭声方向走了过去。
还没走近,就发现已经围了一圈人,难怪自己刚刚没有看见人。
里面先是传来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就是你家孩子的错,你看看你家孩子把我家宝贝脸上都抓伤了!”
紧接着是杨洛的声音:“我家孩子跟我说,是你家小孩先来抢他的气球。”
对方声音又高了八度:“不就是个破气球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家宝贝想玩,借给我们玩一会儿怎么了?真是没素质,不借还要打人!不行,这件事我绝不原谅,你要么道歉赔钱,要么我就要报警了!”
刘昭终于拨开了人群,发现杨洛正揽着苏皓跟另外一对母子对峙。
杨洛被对方的无礼气得脸色发红,同样怒道:“不借气球你家小孩就扑上来抢,还故意拿小刀把气球戳破了,你当我眼睛瞎吗?我刚刚跑过来的时候还看见你家小孩拿着美工刀往我家小孩手臂上戳!”
“那不是闹着玩没戳到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斤斤计较的呀?真是太没素质了,什么样的妈养什么样的儿子!”
杨洛气得浑身发抖,苏皓委屈坏了,抱着自己被戳坏的大气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话说了吧?总之赔钱!你看我家宝贝脸上被你儿子抓的!都出血了!这要是留疤了,那就是毁了孩子一辈子!”
刘昭看过去,对方的小孩约莫五六岁,总之比苏皓要高出一头,对方的妈妈烫着酒红色卷发,小皮裙黑丝袜,上身是一件坠着水钻的针织衫,脸上化着夸张的浓妆,直冲着杨洛翻白眼。
她身后站着一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又高又壮,穿着短袖,手臂上有大片的纹身,一脸横肉,与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有着如出一辙的脸型。
一看就是很难缠的一家子。
杨洛又要安慰苏皓,又要和女人对线,她嘴皮子倒是利索,可惜秀才遇上兵,对方完全不讲理,并且试图将杨洛拉到同一水平,好充分利用自己胡搅蛮缠的丰富经验来打败她。
刘昭上前一步,把杨洛和苏皓挡在了身后,一双冷淡的眸子盯住那两片大声叫嚣的红唇:“够了,安静。”
对方安静了一瞬,待看清来人是个孕妇,又浮现出轻蔑之色:“你凭什么让我安静?我儿子脸都被抓毁容了,我今天非要讨个说法!”
刘昭平静地注视着她:“你要什么说法?”、
“赔钱!”女人毫不犹豫地开口。
刘昭点点头:“可以,你要多少?”
女人脸色一喜,张嘴就来:“我要两千块!否则今天这事儿你别想善了!”
刘昭摸出电话:“赔钱可以,但是不私了,我要报警,验伤,医药费该赔多少赔多少,另外,你的小孩先抢夺我家孩子的气球,并且拿着刀子差点伤人,而你作为母亲不仅没有承担责任,还辱骂了我们,这些,我们都需要你公开道歉。”
女人一愣:“多大点事啊!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哎不对,你是她什么人啊你,轮得到你说话吗?你把手机放下!这点小事报什么警,你直接把钱给我不就行了!”
刘昭继续道:“这不是小事,你开口索要的赔偿是两千块,这已经达到了敲诈勒索的立案金额。”
她说着点开了手机,手机里传出了女人刚刚叫嚣的声音,那句“我要两千块”清晰可闻。
女人脸色一僵:“什、什么敲诈勒索!你怎么还录音呢!你滚啊,这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猛地把自家小孩往前一个推搡,尖利的红指甲戳着孩子脸上的伤痕道:“你看看我家小孩伤成什么样子了?这要是留疤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我要你两千块怎么就是敲诈了?”
那小孩被吓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女人回头看向一直沉默的丈夫:“老公!你说句话啊!”
那男人脸色不好看,大概是觉得有些丢人,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得不出头。
他几步站到了刘昭面前,他故意把距离拉得很近,似乎打算用这种办法来吓退刘昭。
刘昭干脆利落地摁下报警电话,但没有立刻接通。
男人伸手就抢,刘昭早有准备,后退一步让开,男人又上前一步继续打算抢手机,刘昭却冷冷抬头,不闪不避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她声音不高,只有男人听见了,但这句话却有效得很,男人一下子停住了动作,不敢再碰她。
她一个孕妇,万一躺下了,那就不是两千块能解决问题的了。
男人脸色难看,刘昭拿着电话:“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你们道歉,我们赔偿医药费,要么,我直接报警,并且告你们讹诈。另外,不要试图恐吓我,后果你可能承担不起。”
在刘昭冷冰冰的眼神下,男人刚才刻意露出的凶相一点点退去,其实刘昭知道,这种小纠纷,绝大多数男人都不愿意出面纠缠,只不过被刘昭逼急了,他才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吓住刘昭。
男人有些恼怒,回头冲妻子骂了一句:“闹什么闹!屁大点事儿都要闹!”
女人愣住了,目光一下子看向刘昭:“你对我老公说了什么?”
刘昭没搭理她。
男人又吼了一嗓子:“别吵了!丢不丢人!”
女人:“老公!”
“道歉!他先动手抢气球的,道个歉怎么了?”
女人还要说话,男人一脚踹在了自家孩子的屁股上,踹得他一个踉跄。
那男孩倒是个会看眼色的,见父亲不耐烦的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歉。
苏皓还小,已经被这阵势吓住了,把脸埋在杨洛的怀里不肯说话。
刘昭点了点头:“行,留个联系方式,医药费账单出来我转给你。”
女人还没开口,男人已经拎着男孩往回走:“留个屁!屁大点伤口,明天不就好了!”
女人恨恨地瞪了刘昭一眼,眼看着男人带着孩子已经走远了,只好赶紧跟上。
旁边围观的路人也纷纷散去,小声议论着刘昭刚刚的强势。
刚才男人站出来的时候,杨洛属实吓了一大跳,生怕他对刘昭动手,本来想冲过去挡刘昭前面的,却被刘昭一伸手给挡住了。
杨洛倒是不怕那男人,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是刘昭完全把她和孩子护在身后的感觉却很陌生。
养孩子之后,这种小纠纷总是难免的,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有这样一种现象,出面吵架的不是妈妈就是奶奶,男性总是站在后头,他们的作用也很有意思。
当己方占据上风的时候,作为男性,他会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但当己方明显处于下风或是完全不占理的时候,这些爸爸们就会跳出来,打个圆场,或者半真半假地训斥一下自己孩子和老婆,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就好像刚刚那个男人做的那样。
妻子咄咄逼人之时,他站在后面一语不发,刘昭出面对线,他看对方依然是个女人,就试图利用体型优势来吓退她,但当他发现刘昭不受他的威胁、并且意识到再闹下去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之时,他便转而把怒火对准了妻子和孩子。
杨洛垂着眼,想起了曾经的苏哲轩。
事实上,苏哲轩和方才那个花臂大汉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更擅长用他文质彬彬的外表,来彰显他高高在上的理智和宽容,把狼狈维护儿子的妻子放在一边,任由她的据理力争显得像个笑话。
她要对方道歉,苏哲轩只会说小孩子打闹难免的,不要这样斤斤计较。
她骂对方不讲理,苏哲轩只会说关心则乱都是当妈的,急了就难免口不择言。
他不会像刘昭一样挡在她身前,替她去据理力争,更不会和对方剑拔弩张,选择直接报警。
因为那些事情,在苏哲轩的眼里,都是丢脸的、不体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