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并没有跟程永铮开玩笑，她在第二天主动联系了程永铮，问他安排好了手术时间没有，程永铮说没有，他想再考虑一下。
刘昭听出他语气里的示弱，但她不为所动：“如果最后的结果不会改变，那你考虑再久，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得对。”程永铮叹息。
“那你尽快。”刘昭下通牒，“如果一周之内安排不了，那我会自己想办法，你大可以放心，我不会偷偷离开这里生下孩子的。实不相瞒，早在唐筛结果出问题的时候，我就仔细考虑过了放弃孩子的可能，我用近一个月的时间，说服了自己，失去孩子对我来说，并非是一件不可承受的事情。”
“刘昭——”程永铮难得的，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要知道，永远精力充沛的程野猪，可从来没有这样唉声叹气的时刻。
电话已经被刘昭挂断了。
房门外传来细细的敲门声，是曾迎春：“昭昭，吃饭了。”
刘昭面色如常地走出去：“好。”
曾迎春小心看着她的脸色，她并不知道刘昭和程永铮爆发的争吵，也不知道刘昭的决定，但她看得出来，程永铮昨天走的时候脸色是不对的。
吃到半途，她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道：“昭昭，小程……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刘昭不置可否。
曾迎春一看她沉默就知道八九不离十，埋怨道：“这个小程真是的，感觉多少有点憨，你这怀孕呢，他也不知道哄着点，他什么时候再来？我让英子骂他去。最近邻居那老太太好像生病住院了，英子没人吵架了，怪无聊的。”
英子在一旁喝汤：“是的，正想找个人骂一骂。”
刘昭忍笑，但想到自己的决定，她又笑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跟两位长辈交代。
这个孩子从怀上就多有坎坷，如今大家都高高兴兴地盼着孩子落地呢，她却——
只是如果孩子平安落地的代价，是她从此被禁锢的后半生，那这个代价她是决计付不起的。
在孩子之前，她首先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
她试探了一下：“妈，如果之前羊水穿刺结果不好，你会不会觉得，没办法接受？”
曾迎春长吁短叹：“哎哟可别提这糟心事了，那几天真的要把我担心死了，我还不敢乱说话，天天对着英子的小佛龛偷偷拜，还不敢给你们看见，怕你们骂我迷信。”
英子笑骂：“你可不就是迷信。”
曾迎春和她相处久了，也不像开始那样拘束，立刻道：“英子你可拉倒吧，你也偷偷烧香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香炉里多出来的竹签我都数着呢，可没比我少。”
英子被戳穿，恼羞成怒，伸出筷子夹了一根鸡腿就往曾迎春嘴里塞：“你不说谁知道！”
刘昭不敢再说，她现在深刻地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
当初决定要这个孩子，她和曾迎春吵了一次又一次，戳心窝子的话彼此说了个遍，如今曾迎春满怀希望地等着这个孩子平安降生，她却又决定将她杀死。
刘昭心里蓦地想起了刘德海，她人生中第一个跨不过去的坎儿。
她厌恶、乃至痛恨刘德海，但如今不得不承认，她和刘德海有着如出一辙的自私和刚愎。
但——
她只要想到程永铮口中描述的那个富足的未来，她就不寒而栗。
她确信，她的灵魂会在自己签下财产转赠协议的那一刻易主，从此之后，她不再是刘昭，她只是程永铮的妻子，是女儿的母亲。
她努力了三十年才给自己挣到的人生，不应该在这里戛然而止，曾迎春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偷跑去派出所给她挣来的姓名，不应该被程太太或者某某妈妈这样的字眼来代替。
唯一惋惜的——
她看向自己坐下来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衬衫有些紧绷的腹部，并没有伸手抚摸。
既然决定放弃，那就没有必要再做多余的事情，她对不起这个孩子，但是对孩子来说，拥有一个行尸走肉一样的母亲，还不如不出生。
那种小鱼吐泡泡的感觉又来了，医生说这就是胎动，但是她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孩子还小的缘故，她很难从中体会到那种母女连心的奇妙感应。
这样也好，就当她短暂拥有过一条不曾见过面的小鱼。
周六，程永铮依约带刘昭又去了那家私立医院，接待的人还是江哥。
江哥脸色依然冷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交代了一下手术注意事项之后，递给他们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之后就离开了。
程永铮下意识去接，江哥却开口：“家属或者本人签字。”
程永铮伸出去的手一僵，不甘地缓缓缩了回去。
他们是离婚状态，他没有权利替刘昭签字。
刘昭接过文件，拿起水笔，并没有急着签，而是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把文件阅读了一遍。
她看得很专注，但速度并不慢，她没有注意到，在她的侧后方，程永铮正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看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看她眼神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但他注定失望了，刘昭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就像看完了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文档一般，而后随意而娴熟地抬起了笔，在签字区轻松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刘昭。
是她自己的名字，不是程太太，更不是某某妈妈。
刘昭看着自己的签名，甚至脸上浮现出了细微的笑意。
她想，曾迎春，我可能又要让你伤心了，但是，我不能对不起你给我的名字。
她不再多想，已经做下决定的事情，她不会拖泥带水。
刘昭起身，准备把东西拿去给江哥。
身后猛地传来椅子激烈的碰撞声，继而她被一双大手钳制住肩头，手上的文件被人大力抽走。
刘昭恼怒地回头，却在看见程永铮的脸色那一刻又咽回了到嘴的话。
程永铮眼睛通红，连鼻头都有些红了——
他在哭。
刘昭心里觉得很可笑，这个男人，这个野兽一样永远精力十足永远充满野性和征服欲的男人，为了一个还没出世的胚胎，哭了。
“我不逼你结婚了，你别不要她。”程永铮开口，眼里的祈求毫不掩饰。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在刘昭面前示弱。
刘昭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想到一个很经典的说法——男人偶尔的脆弱，才是促使女人爱上他的催化剂。
但是可惜了，女人总是容易忽略一件事，那就是男人的这份脆弱，到底是因为谁呢？
至少，肯定不是因为我。
刘昭这样想着，坚定的抽回了文件。
“刘昭！”
刘昭没回头，只是轻声道：“程永铮，直到我签字的那一刻，其实你都在试探我，对不对？”
程永铮的沉默代表着他的回答。
“程永铮，你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但你也要知道，我是自由的。”
“哪怕我贫穷、低贱，哪怕我未来会失业、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我都是自由的。”
“程永铮，不要再试探我的底线了，我从来不怕告诉你，自由就是我的底线。”
她说完，伸手搭上了会议室玻璃门的门把手。
“刘昭！”身后的男人再一次扑过来，死死拉住门把手，阻止了她拉开门把手的动作，他的眼神像某种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留下她。”
刘昭垂下眼：“程永铮，我不是一时冲动，你知道的。”
“私自让她来到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我犯的错，是我对拥有一个小孩需要付出的代价没有足够的认知，程永铮，坦白来说，如果要划分这件事的责任归属，我需要承担70%，你的所作所为只占了30%。”
“你知道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我会在日复一日养育孩子的高度无序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社会淘汰的无望生活中一点点消耗干净对你的爱，我会怨恨你剥夺了我的自由，甚至会怨恨这个把我困住的孩子，我会变得不理智、神经质，我会变成你最讨厌的那种样子。”
“而你呢，你或许什么都不会变，但在我的眼里，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无情的丈夫、不负责任的父亲，以及，一个高高在上、心安理得享受着男权社会对男性所有偏爱的既得利益者。”
刘昭伸手，把程永铮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门把手上掰下来。
哗——
她拉开了门。
有生以来第一次，程永铮感受到了一股锥心刺骨的寒意。
在刘昭“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八个字说出口的那一刻。
恍若惊雷炸响，四肢百骸，一瞬间齐齐被那寒意冻得一个激灵。
他猛地追出去，却见刘昭扶着墙，腿一软，单膝跪在了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
“刘昭！”他太过惊恐，乃至于连自己这一声都没能喊出声音来。
他扑过去跪在地上，伸手扶住刘昭往下坠的身子，声音都在发抖：“你怎么了？刘昭？刘昭！”
刘昭没心情应声，她只觉得肚子疼得厉害，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在五脏六腑中绞拧着一般。
他一把将刘昭拦腰抱了起来，向着江哥的办公室狂奔而去，跑得太急，那份签好字的手术知情同意书散落在地上，被他带起的风吹得到处都是。
刘昭捱过了这一阵痛，终于缓过劲儿来，眼前还是一阵阵地发黑。
“江——”
“闭嘴。”刘昭喘着粗气，声音里还带着虚弱，但落在程永铮的耳朵里，却有了令行禁止的效用。
程永铮乖乖停了下来。
“放我下来，我没事。”
程永铮照做，把她就近放在休息区的椅子上。
几米之外就是江哥的办公室，此刻有别的患者在里面就诊。
“你——真的——”
刘昭摇摇头：“偶尔会突然疼一下，今天剧烈了点，没事，已经缓过来了。”
她挣脱程永铮扶着她的手：“你没有必要这样，因为我不需要你的担心，而孩子，”
她扯起嘴唇，牵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更不需要。”
程永铮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从刘昭拿起那支签字的水笔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在失控。
所有的理智、算计、博弈、试探，通通失控。
他知道自己败得很彻底，在刘昭破釜沉舟的决心面前，他那些算计，跟他给出的那些资产证明文件一样苍白可笑。
他突然往前一步，单膝跪在刘昭的身前，不等刘昭反应过来，他把手掌贴在了刘昭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刘昭一惊，根本没来得及躲。
这个姿势太过暧昧，也太过不合时宜。
程永铮的手掌宽大而温暖，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他传来的热量。
刘昭闭了闭眼睛，没说话。
却又在下一刻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抬眼，正对上程永铮同样因为震惊而瞪大的眼睛。
——是女儿踢了她一脚。
不是存在感不强的小鱼吐泡泡，而是有力地、清晰地，踢了她一脚。
那一脚蹬在程永铮的掌心。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刘昭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肚子里，是一条生命。
不是四维彩超里面那个面目模糊的画面，也不是羊水穿刺结果里的那一串基因检测结果。
是有着小手小脚，小鼻子小眼睛，会翻身会蹬腿儿的小生命。
刘昭眼睛蓦然红了。
一同在心中升腾而起的，是对程永铮的愤怒。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抬手，用力一巴掌抽在了程永铮的脸上。
她用了自己全部的力道，程永铮被她抽得偏过脸去，脸颊上顷刻间浮现出几个清晰的指印。
程永铮偏着头，忽然笑了起来。
他缓缓把自己埋在刘昭的腹前，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
“我错了，别不要她，我不要求你结婚了，就按你最初设想的样子，她会跟着你，跟着曾阿姨，无忧无虑地长大，好吗？”
肚子里，女儿似乎对于新掌握的技能感到乐此不疲，又给了一脚。
程永铮感觉到了，笑得浑身颤抖，声音却是哽咽着：“你看，她也同意了。”
刘昭眼泪落下来，却没有低头，任由眼泪划过脸颊，落在程永铮的头发上。
“好。”
不远处，刚刚送走患者的江哥双手插兜里，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过来。
“没事就走吧，别在这耽误我事儿。”
“有事，她刚才突然疼得站都站不稳。”程永铮没忘了刚才的事情，抬起头来急急看过去。
江哥微微侧头，欣赏了一下程永铮脸上的指印，这才好整以暇道：“应该没事，孕期正常反应，不放心过来检查一下。”
他转身往诊室走，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刘昭：“弟妹手劲儿不小，身体素质不错。”
刘昭脸色“唰”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