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是自由的生灵。
——象群日记
心理学上有一种现象叫做“吊桥效应”，即当两个人身处吊桥之上时，因为危险而产生的心跳加速往往会被错认为是对对方的心动反应，从而产生爱情的错觉。
刘昭觉得自己现在非常地不对劲，应该是被吊桥效应以及孕激素给控制了大脑，使得她对于程永铮的感情有些难以控制。
唐筛的虚惊一场，做四维彩超的提心吊胆，这些事情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偏偏这个时候程永铮闯了进来，与她共同面对了这些，回忆起做四维时程永铮握住她手心的感觉，她依旧会觉得心跳加快。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刘昭很清晰地知道，程永铮并不爱她。
早在结婚之前，程永铮就与她坦诚过，他这一生追求名与利，对爱情没有任何的幻想，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刘昭想，或许她需要一盆冷水来让自己清醒一下。
冷水很快就到了。
就在做完四维的第二天，程永铮再次来到大象公寓，一同带来的，还有一叠文件。
“这是什么意思？”刘昭看了一眼文件，最上面的好像是一张购房合同。
程永铮坐下来，把带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好。
“这一叠，是我的房产，南京和北京各有一套，面积都不大，南京这套就是咱们以前住的那儿，另外，湖州那边有一套别墅，是打算用来闲时度假的，那边风景很好，当然，你知道的，我没有闲的时候，所以这套房子现在还是毛坯，最后这套，是我妈前年得知我结婚送我的，在上海，我看合同上的价格是几套之中最高的，但我还没去看过，所以也不太清楚房子状况如何。”
程永铮一一解释，又拿起另外一叠：“这部分是我最近托律师帮我做的财产清单，包括现金存款、股权、车辆，艺术品、珠宝等东西也都作了估价。”
刘昭觉得那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就在一年半之前，她答应程永铮的结婚请求时，程永铮也是这样排出了自己的资产，然后带着刘昭去做了婚前财产公证。
刘昭理解他做婚前财产公证的必要性，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靠结婚来获取额外的财产，只是当时一无所有的刘昭，还是从这件事中感觉到了莫大的难堪。
程永铮把面前的东西，往刘昭方向推了推：“这些，我打算全部给你。”
刘昭前一秒还沉浸在从前的难堪中，这一秒却猝不及防听见了程永铮永远平静的口吻。
“你疯了？”她不假思索道。
“我没有疯。”程永铮看着她，“第一次和你结婚，是因为我们只是协议一年的婚期，婚前财产公证，不仅能够保护我们双方的权益，也是减少我们之间出现纠纷几率最有效的手段。但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女儿，我很确定，我想要和你维持一场长期的婚姻关系。跟我复婚之后，只要我没有犯下出轨、家暴等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是不允许你像之前那样随意提出离婚的，相应的，这些东西，是我给你的保障。”
“我什么时候答应要跟你复婚了？”刘昭怒极反笑，被程永铮理直气壮的语气活生生给气笑了。
“我说过，我的孩子不可能生活在单亲家庭，她有权利拥有一个健康的家庭，也应该拥有最好的教育条件，如果你不跟我复婚，会耽误她一辈子的。”
程永铮顿了顿，又道：“对了，我看过你新买的房子了，居住面积和居住条件我先不谈，光是学区这一点上，它甚至还比不上咱们的婚房，更不用说，北京和上海的房产都处于顶尖的学区内，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成为中国教育制度底下，起点最高的小孩之一。”
“刘昭，你一直是个理智且聪慧的女人，尽管我认为你选择在咱们离婚状态下生孩子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但我相信，为了孩子的将来，你一定会重新作出聪明的选择，对吗？”
程永铮含笑看着刘昭，他的眼神真挚而清澈，不含算计，亦不含对她的轻蔑。
他只是平静地、无情地，揭开了她的窘迫，说出了他们之间巨大的现实鸿沟。
刘昭霍然站起来，程永铮不解地看着她，他能感觉到刘昭生气了，但他不能完全理解：“刘昭，你别跟我赌气，我说这些，不是在嫌你条件不好，我只是从现实角度为女儿考虑，我希望你也可以。”
刘昭伸手握住那叠文件，挨个儿看过去。
那些体面的、漂亮的数据，轻轻松松代表着许许多多普通人哪怕穷尽一生也无法够得着的门槛。
而她刘昭，亦是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员。
她人生的前三十年，困囿于糟糕的原生家庭，在大学期间，她曾经打过许多份儿工，有一回，她从做家教的学生家里离开，那个高中女孩的爸爸主动提出送她回学校，她拒绝了，但那女孩天性烂漫外向，一个劲儿地劝她，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
孰料半路上，学生的爸爸就一脸淡然地对她道：“你做家教一小时也就八十块钱，你一个星期来上三回课，每次三个小时，加起来也挣不到一千块，如果你愿意陪我睡，一晚上我可以给你两千。”
那是刘昭第一次经历这个社会上赤裸裸的恶意。
刘昭难以置信地看着开车的男人，她希望对方说自己在开玩笑，但对方一脸平静地把车停在了路边，看着她道：“如果你同意，我们现在往左，去酒店，如果不同意，你现在下车，另外，这份家教工作你也不用再做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刘昭，眼里有成年人的高高在上：“我不喜欢逼迫别人，你情我愿的才好，你可以做选择。”
刘昭浑身发着抖下了车，过马路的时候还被送外卖的电动车撞了一下，她跌跌撞撞，连对方的辱骂都没有听见，拔腿就往学校狂奔而去。
学校坐落在郊区，那一晚上，她在漆黑而荒芜的大马路上独自走了快一个小时，整整五公里，她甚至都没有想得起来她还可以坐公交。
那一个小时，浓烈的屈辱感促使她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不休，最后，她明白了，赚钱才是摆脱这种屈辱的唯一途径。
她拼命工作，拼命赚钱，但父亲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拉进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有人跟她说，女人嘛，结婚才是第二次投胎，你只要嫁得好，以后就什么都好了。
可她想到了曾迎春，想到她糟糕的、无望的婚姻，便没有办法对婚姻抱有任何幻想。
时隔多年，刘德海死了，曾迎春也不再愚昧，她有了足够丰厚的收入，有了一些存款，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
然后她深爱的男人轻描淡写地走到她的面前，把一堆代表着上层人的资产证明抛给她，告诉她，为了孩子的未来，她应该做正确的选择。
刘昭闭了闭眼，眼睛干涩得厉害，她轻声问：“代价？”
程永铮低头打量着她的表情，觉得事情并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样顺利，但他猜不透刘昭在想什么，只得一板一眼说出自己的打算：“我希望你能辞职待产，并且在产后三年，做全职妈妈，给孩子最好的陪伴。”
刘昭继续问：“三年后呢？”
“三年后等孩子上了幼儿园，你可以选择继续工作，当然，如果你想创业做点什么小生意，我也会支持，我会划出一半的存款由你自由支配，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你已经考虑到那么远了吗？”
程永铮不是傻子，他知道刘昭对于他的决定是有不满的，但他有足够的理由：“你现在的工作我了解过，从你公布自己怀孕的消息开始，你就已经落在了下风，你们公司和总公司对赌的期限快要到了，上层斗争非常激烈，相信你自己也知道，你因为怀孕的事情，早就已经被踢出了局。虽然我并不喜欢周君生的为人，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等到对赌的事情落下帷幕，周君生会成为你们扬帆科技真正意义上的一把手，接手你的人事部之后，他的赢面是很大的。而据我所知，你和周君生之间的关系并不好，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等他上位之后，你的工作环境只会更加艰难，对你和孩子，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向刘昭：“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我必须告诉你，在你为我们的女儿担惊受怕神思不属的时候，周君生正在高歌猛进，扩张他在整个公司、乃至于整个业界的影响力。”
“刘昭，我知道你是一个很优秀、也很要强的女人，但从你选择留下小孩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应该明白，事业和孩子，对女人来说，是非常难以兼顾的。你不用急着用那些成功女性的特例否定我，你自己也知道，男女两性智商分布上的差异，远远比不上单一性别内的个体智商分布差异，但是为什么成功的女性比成功的男性少那么多呢？”
“很简单，也很残忍的答案，因为女性通常会花费生命中最好的几年时间，去孕育一个或多个孩子，并且，在往后长达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女性都要承担养育这个孩子的绝大部分责任。”
“你想要的特例我也有，比如我的母亲，一个堪称非常成功的企业家，但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在刚生下我的第二天，就带团队出国谈项目了，我是被保姆养大的，而她的身体也落下了不可逆的后遗症。”
“我不希望你承受病痛，更不允许我的女儿，做一个被保姆养大的孩子。你能懂我的意思吗？刘昭。”
刘昭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
程永铮露出一丝欣赏的微笑：“你一直很聪明，我知道，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想法。”
刘昭抬起头看向他：“你说的都对，不过，我有两个小小的意见，需要你接受一下。”
程永铮胸有成竹：“自然，有关财产的部分，你提任何要求都可以，我虽然追求名利，但我只享受胜利，我的名利甚至可以全部留给你和女儿来享受，就算是作为我对你的补偿。”
“第一件事，去你妈的房子车子和票子。”
刘昭平静地吐出脏话，把手里厚厚一叠资产证明用力甩在程永铮的脸上。
纸片散开，一地雪白，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里，那些漂亮的、万千人向往的数据，和地板上腾起的细细尘土一道，化作阳光里不讨喜的尘埃和阴影。
程永铮的笑容僵在脸上，被砸到的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脑子里清晰地嗡鸣了一下，以至于久久都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刘昭依然平静，和他方才侃侃而谈之时如出一辙的平静。
她甚至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程永铮回神。
然后才提出了她的第二个意见：“第二，我的确没有那些丰厚的资产、顶尖的教育条件、庞大的人脉关系，那么程先生，既然你认为以我的条件，不配养育一个孩子，那麻烦你动用一下你庞大的人脉关系，带我去做一个小小的手术，所有的问题，都会从根源上迎刃而解，不是吗？当然，我也可以自己去公立医院，但你知道的，现在公立医院做引产手术，手续上总归会麻烦一些。”
程永铮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艰难地开口：“你、不，这不是你的本心。”
刘昭昂首直视着他：“放弃孩子当然不是我的本心，但跟你复婚，成为你圈养的全职母亲，难道就是我的本心了吗？”
程永铮：“这不一样。”
“是不一样，”刘昭毫不退缩，“前者的决定至少来源于我的自由意志，而后者，不过是你自私自利的逼迫，是你在杀死我的自由意志！程永铮，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用你一向智慧而理智的大脑思考之后——”
她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告、诉、我，你、会、怎、么、选？”
程永铮脸色铁青，两人直勾勾地对视着，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之意，有的，只有势均力敌的愤怒和敌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昭等到了他的答案：“你是对的，如果是我，选前者，才是及时止损的最佳办法。”
刘昭一笑，往后轻轻一靠，移开目光，看向门外，把几分钟之前他送给她的总结陈词完璧归赵：“你一直很聪明，我知道，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想法。”
程永铮狼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