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水穿刺的结果比预计晚了一周，到近24周的时候才堪堪出来，查电子报告的时候，大象公寓四个人连呼吸都屏住了，迟迟不敢点开。
曾迎春甚至别开了眼，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求哪路菩萨保佑，想想觉得不够，干脆去英子的小佛龛里上了三炷香，虔诚地拜了拜。
杨洛紧紧咬着唇，她本想安慰刘昭几句，但除了死死抓住刘昭的手，试图把刘昭的手捂暖一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作为一个母亲，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心都要碎了。她的婚姻不顺利，但在她孕育孩子的那一年，她是真切地感受过那种血脉相连的牵挂感的，她不敢想象，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没有办法生下来，刘昭该难受成什么样子。
刘昭一只手覆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感受着里面若有若无的小鱼吐泡泡一样的感觉，把目光落在了查询的按钮上。
英子一顿拐杖：“查吧，别怕，什么结果咱都不怕。”
刘昭抬头看去，英子逆光站着，雪白的发丝飞舞在阳光中，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在诉说着慈和与沧桑。
她像一个女战士，不，是女首领，经历过太过的牺牲和别离，以至于对和命运的博弈如此坦然无惧。
刘昭忽然一笑，觉得也没那么可怕。
点击，查询。
结果无异常。
杨洛“啊”地一声尖叫起来，猛地抱住了刘昭，嘴里呜呜哇哇已经不知道在喊些什么了，但谁都能感受到她的兴奋和喜悦。
刘昭心头一松，猛地握拳，脖颈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压抑着一声劫后余生的哽咽，眼眶几乎瞬间就红了。
杨洛抱完刘昭又去抱英子，英子还算镇定，嘴里喃喃一句“吉人自有天相”。
曾迎春知道了结果，又跑到小佛龛前，干净利落地双膝下跪连磕三个头，还没磕完就被发疯的杨洛一把搂住抱了起来。
曾迎春当然不生气，她高兴死了，不顾形象地跟杨洛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大象公寓充斥着快活而疯癫的气氛。
程永铮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看着屋里的情形，最后把疑惑的目光看向刘昭：“发生什么好事情了吗？”
这段时间以来，程永铮三天两头过来，刘昭对他不冷不热，他也不介意，他跟英子聊养生，跟曾迎春聊美食，虽然他全是纸上谈兵，但是架不住人见识广博又爱氪金。
刘昭漆黑的眸子看向他，眸光隐隐颤动，程永铮倏地怔住。
“程永铮，”刘昭的声音有些沙哑，“恭喜你，你女儿是健康的。”
程永铮一愣，随机微笑：“这很好。”
他无法共情刘昭四人劫后余生的庆幸，但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同样感受到了一丝名为喜悦的情绪。
他的孩子是健康的，而刘昭则因为这件事而感到无比地幸福。
是的，他从刘昭看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幸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也恭喜你，你的女儿很健康，会在四个月后跟你见面。”他如是说。
刘昭盯着他不语，程永铮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明悟，他上前一步，把人抱在了怀里。
他觉得刘昭是在等一个拥抱。
他是对的。
直到这一刻，刘昭的心才算落了地。
一同落下的，是她的眼泪。
滚烫的眼泪落在程永铮的脖颈上，像平静湖面里被乍然投下的鹅卵石。
程永铮怔忪良久，偏过头，在刘昭耳后头发上，落下了一个克制的亲吻。
“辛苦你了。”他忽然低声道。
过了良久，一屋子的人才各自从失控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曾迎春终于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程永铮，肉眼可见地尴尬了起来。
杨洛则撇了撇嘴，对于程永铮趁机占便宜的行为表示嗤之以鼻。
刘昭也别过了脸，脸颊上微微浮现出一抹粉色，她一向是冷定自持的，刚才那一刻，她放纵了自己的脆弱。
程永铮却盯着那一抹薄红眼神深沉了许多。
“女儿？”他轻声道，语气温柔，但倘若刘昭此刻抬头，会发现他的眼神完全不是那回事。
这是刘昭第一次用“女儿”来提起腹中的孩子，从前她总是用一种公事公办一样的口吻，说“孩子”，或是“胎儿”。
一个完全没有任何特别的孩子，和一个带上了温柔底色的“女儿”，是完全不一样的。
“查过性别？”程永铮把她有些乱的一缕发丝抿到耳后，刘昭不适应他的靠近，往后退了退。
公立医院当然是禁止透露性别的，但架不住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方法。
“没有，”刘昭面色如常，仿佛刚刚失态的不是自己，“我就是做了两回梦，梦见是女儿，觉得很好。”
她抬起头，看向程永铮，认真道：“我希望是个女儿。”
程永铮被她漆黑的眸子盯住，只觉得头皮都麻了一瞬，脑子不受控制地脑补出刘昭牵着一个缩小版的自己站在他面前，齐齐抬头用黑漆漆的四颗眸子盯住他的样子。
“好。”程永铮没听出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又重复道，“女儿好，真的好。”
旁边杨洛眉梢一挑，偷偷侧目去看曾迎春，却见曾迎春听见这话脸上神色半点儿没有变化，不知道是还没从劫后余生的喜悦里回过神来，还是真的不在乎男女了。
要知道，之前她可是一直口口声声称是“我孙子”的。
程永铮半晌无言，忽然起身拉起刘昭：“现在是不是可以做四维彩超了？”
刘昭算了下时间，如今24周差两天，差不多刚好可以做四维彩超，四维彩超属于大排畸，可以较为清晰地显示胎儿的各种器官和五官发育情况，早期诊断胎儿畸形。
“是。”
“走，我带你换个地方做。”程永铮不由分说，拉着刘昭就走。
刘昭不喜欢他这种不容置喙的态度，况且她一直在附近的三甲医院产检，熟悉的妇产科医生也很友好，她并不打算换地方。
“理由。”她问。
“我想带你去我朋友在的私立医院。”程永铮神情带着压抑的激动，不知道在兴奋什么。
“你——”刘昭下意识想说，你是不是重男轻女，但看程永铮的表情又不是那回事，于是改了口风，“你是不是重女轻男？”
程永铮没回答，拧着眉似乎在思考。
在此之前，他对于即将拥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这件事表现得非常镇定，他能够在脑海中列出所有有关一个父亲需要承担的责任清单，并且一度煞有介事地几度增删。
比如说删除掉父亲的陪伴这个选项，他不可能为一个小孩慢下自己的脚步，去花费很多的精力去陪伴它慢慢长大。
比如说增加了国际双语学校的选项，他认为他的小孩自然应该接受最好的精英教育。
……
但当刘昭的“你女儿”三个字一出口，那种不受控制的脑补画面一下子充斥了他的所有理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件事落到实处。
程永铮老实回答：“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试图在脑子里想一个具体的小孩子形象。”
刘昭又道：“如果是男孩，你会怎么样？”
程永铮又陷入了思索，但这一次他没有给出结果，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先入为主的神似刘昭的小女孩形象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他有点想象不出一个小男孩的模样。
曾迎春却开了口：“小程说的那个私立医院是不是很好啊？”
程永铮报了医院的名字，是一家专门服务高端客户的妇产医院，除了贵没有任何缺点。
曾迎春和英子不懂，杨洛是懂的，便劝说道：“去那边做四维彩超也好，公立医院人太多了，做这个很花时间，有时候小孩身体部位被挡住了还得出门爬楼梯，医生太忙了，态度也不会太好的，很多细致的问题你想问他们也不会回答，去私立医院的话，服务肯定会更加细致到位一些，刚好羊水穿刺结果出来了，你一起带过去再和医生聊聊。”
刘昭知道杨洛说得对，虽然程永铮的态度很奇怪，但她还是决定以孩子为先，跟着他上了车。
程永铮的办事效率实在太高，上车前打了一通电话，就直接开车直奔医院而去了。
刘昭想问没有预约直接过去是不是不太好，还没开口程永铮就解释道：“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刘昭：……
心理负担更大了好吗？
刘昭对程永铮的家庭了解不深，甚至婚后都没有见过面，程永铮也鲜少提起，刘昭也只知道他母亲同样事业有成，常年满地球跑，父亲则好像是个艺术家，隐居在某个文化气息浓厚的古镇上开店，两人各自都有家庭，程永铮与他们的关系就像不太熟的亲戚一般。
如今却要猝不及防见到他的表哥，还是以怀孕的前妻这种尴尬到爆的身份。
刘昭觉得自己虽然还活着，但马上就要社死了。
半个小时后，刘昭在诊疗室见到那位表哥，程永铮称呼他为“江哥”，比起作为表兄弟，他们倒是更像朋友。
江哥对刘昭的身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好奇，就连目光也只是在她脸上轻描淡写地掠过了一眼，和善且冷淡：“躺在这里就好，放轻松。”
四维彩超在三维立体的前提下又加上了时间维度参数，此前数次做B超，刘昭也从画面中看到过胎儿的影像，但远远没有这次的清晰，她第一次看清了小孩儿的五官。
哪怕是在私立医院，其实江哥也不能直说性别，只是给了程永铮一个隐晦的眼神，程永铮秒懂，脸上的神情古怪又生动。
刘昭的直觉很准，的确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闭着眼睛，鼻子翘翘的，小嘴微微张着，一只小手在身侧，还在一捏一捏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个调皮的小姑娘。
刘昭从来不是一个社恐，此前每次做产检，有不明白的地方也都会主动提问医生，大约是她功课做得多，询问的问题都很专业，态度谦和气场又强大，所以医生也都愿意耐心回答。但这一次，她却紧紧咬着牙，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不敢问，也不在意小孩的性别，对着电脑画面中的小孩画面也不敢多看，反而把目光一直紧紧地盯在江哥戴着口罩的脸上，生怕他一个皱眉，指着画面的某个地方说有问题。
“别紧张。”冷冷淡淡的江医生开了口，他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安抚地看了刘昭一眼，“胎儿对母体的情绪感知是很敏感的，你紧张，胎儿也会不安的。”
刘昭缓缓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一些。
垂在床边的手却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程永铮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把她紧握的掌心撑开，将她掌心渗出的冷汗一点点抹去。
刘昭觉得自己的心跳奇异地平稳了下来。
江哥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两人握紧的手，微微挑了挑眉，但什么也没说。
“都挺好的，是个很健康的孩子。”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唐筛结果异常是很常见的现象，但羊水穿刺才是业内的‘金标准’，你连羊水穿刺都做过了，还担心什么？”
刘昭抿了抿唇，没说话。
江哥站起来，给她拿了擦拭耦合液的卫生纸：“相信现代医学，你的小孩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