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铮终于拿回了自己的车子,那是一辆梅赛德斯E63S,深黑哑光,又被称为“西装暴徒”,因车型优雅、配置暴力而得此外号。
程永铮站在车旁,气质和这辆车有种诡异的贴合感,两者都仿佛被裹上优雅外皮的洪荒莽兽,看不见的地方藏着令人惊惧的生命力。
这一次他径直把车开回了酒店。
还是熟悉的酒店,熟悉的套房,自打离婚之后,程永铮不愿花费精力打理住宅和生活,住酒店于他而言是性价比最高的生活方式。
刷开门,偌大的会客厅内却并非空无一人,有人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身上胡乱盖着一件冲锋衣。
程永铮无语片刻,径自走向冰箱,给自己开了一罐汽水。
易拉罐打开的声音惊扰了睡觉的人,他翻了个身,迷蒙着睁开了睡眼,嘴里叽里咕噜地爆出一串俄语。
程永铮头也不抬:“说中文,你的家乡话我听不懂。”
“噢,骗鬼呢你,你就是不喜欢说俄语罢了。”对方骂骂咧咧地坐起来,随手从茶几上捞了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往嘴里倒。
他有浓密的半长头发和络腮胡,来不及咽下的酒液顺着胡须胡乱地淌下来,程永铮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什么时候能把自己收拾干净,从我的地方搬出去?”汽水的甜味让程永铮感到愉悦,连带着对眼前人包容了不少。
“程,你太无情了,我刚刚失恋你知道吗?”
“嗯对,刚刚第十八次失恋,你打算什么时候出门寻找你十九次的一见钟情?”
“不着急,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中国,我得先吃两顿火锅。对了,你昨晚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酒店的饭太难吃了,我喝多了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老家。”
大胡子嘟嘟囔囔,嘴里诉说着对程永铮这个不称职东道主的不满。
“安德烈,我愿意暂时收留你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希望你别忘了你还有工作,并且,在一公里之外,你还有一套房子。”
“是有,但那房子里住着我出轨的前女友。”安德烈垂头丧气道。
但他很快又抬起头来:“对了,你昨晚是不是住到你的前妻那里去了?她同意跟你复婚了吗?”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程永铮没忍住眼神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那应该没有,”安德烈给出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叹息,“不过这也很正常,你抛下怀孕的妻子一走就是半年,是个女人都会生气的,不过你也真是过分,不想要孩子难道还不知道做保险措施吗?我前女友的出轨对象就很有这方面的意识,要不然也不会让我在垃圾桶里捡到保险套。”
程永铮又好气又好笑:“闭嘴吧你,你们俄罗斯人连核弹引爆器都不装保险,你哪里来的自信跟我讨论保险套的话题?”
安德烈虽然是俄罗斯人,但他已经在中国生活了超过十年,是程永铮的怨种同事兼好友,四个月前,两人一同被外派,回来后,一个发现前妻瞒着他怀了孕,一个发现女友出了轨。
安德烈是个长相粗糙的恋爱脑,尽管生气,但他还是主动离开了他自己买的房子,给足了女友时间去搬家,背地里躲在程永铮的住处默默借酒消愁。
说是借酒消愁,程永铮怀疑他其实就是单纯想喝酒,毕竟工作的时候他得克制着自己的酒瘾,好不容易休个假,他肯定要喝个够的。
“嘿,你前妻为什么不愿意复婚?我真的很好奇。”安德烈凑过来,酒气熏得程永铮差点没给他一拳。
程永铮不想跟人聊私事,尤其是跟满脑子只有爱情的愚蠢毛熊聊。
但——
“可能因为我给不了她爱情。”
他恰好想要聊一聊爱情这个陌生的议题,所以面前的毛熊勉强能用。
“她要带着你的孩子嫁给别人?”
“没有别人,她只是不想要我而已。”
“我不理解,你明明爱她——”
“不,我不爱她,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爱情就是——”安德烈举起酒瓶子猛灌一口,“是烈酒,它会在心里燃烧,让你忘记寒冷。”
程永铮叹了口气,觉得跟酒疯子恋爱脑没法交流:“算了。”
“哎等一等,我还没有说完。”
程永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待他再说出一些他永远理解不了的废话。
安德烈看着他古怪一笑:“爱情就是你连续三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只为了赶进度提前两个月回来。”
程永铮一愣,但他紧接着道:“首先,赶进度是为了节省成本,其次,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不止我一个,大家都很努力。”
安德烈摇摇头:“你真是不可救药。上帝啊,原谅这个蠢货。”
程永铮笑骂:“这里是中国,上帝管不了。”
·
躺在自己熟悉的酒店床上,身下是号称提供“顶级睡眠体验”的Savoir Beds床垫,昨晚他睡在婚房那边,床垫是刘昭选的,与这家著名的英国品牌根本没法比,但他却觉得比酒店的贵价床垫要舒服许多。
睡在那张床上,他的脑子里难以遏制地回忆起从前每周五他们在这里度过的时光,闲适、或疯狂。
他觉得自己有些躁动,一夜没睡好,他把这归结于单纯的生理欲望,于是他去找了刘昭。但理智又告诉他,刘昭怀着孕,而且看起来并不愿意跟自己继续这种关系,所以根本就不可能答应他无理而疯狂的要求。
他像一头团团转的猛兽,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那团火在心里憋着,然后最终在发现车子被拖走的时候达到了一个峰值。
但他的火气并不会用来做无谓的宣泄,他在快速的思考之后,选择主动联系了周君生,周君生倒是爽快,直接给了刘昭的地址。
程永铮对周君生的观感不算好,这个人能力是有的,但行事总是有些下作,喜欢玩阴的,他把这归结于能力不足,多少有些轻视的意味。
男人懂男人,周君生对刘昭的心思他也是看得出来的,从前他一度以为刘昭口中那个喜欢的人就是周君生,并为此郁闷了好一阵子,不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他觉得刘昭的眼光不行,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刘昭是和他最同频的人,他们爱好相近,审美相似,没道理自己看不上周君生,刘昭却喜欢对方。
不过最近两次见面,他能看出来周君生大约是放下刘昭了,原本大概也没多少真心,但现在周君生的态度,更多的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事实上他的感觉是对的,周君生故意把刘昭怀孕的事情透露给程永铮,就是想给刘昭找点麻烦,刘昭的存在总是衬得他像个小人,而且他心里清楚,杨洛之所以突然开始和他保持距离,并且每每在他提出愿意帮杨洛开工作室的时候总是笑而不语顾左右而言他,这中间一定和刘昭脱不开关系。
无论工作还是感情,周君生觉得刘昭就是他的坎儿。
他巴不得这个女人陷入感情的麻烦了,好再没心力来干涉自己的计划。
周君生如何先不提,回到酒店的程永铮心里却对周君生生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来。
今日去见刘昭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虽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但他心里那团火却奇异地平息了下来。
这种感觉类似于,恶龙有一块最中意的宝石,被他忍痛放在了距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他去看了一眼,那块宝石依然好好地在她应该在的地方,并没有被别的龙占据。
下一步,他要进入那个地方,把这块宝石重新据为己有。
不急,不能急。
程永铮这样告诉自己,在酒店简单休息了一会儿,换了衣服,上了酒店顶楼的健身房,过去四个月他太忙了,很难抽出时间管理自己的身材,只靠饮食控制到底差了一些,自己的身材缩水了不少。
他记得刘昭很喜欢他的腹肌,她圆而钝的指甲划过的时候,撩起的火花比最烈的春药还要凶。
他是一个世俗的男人,有世俗的欲望,这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至于安德烈口中的爱情,抱歉,爱情在他心里像一枚盘古的鸡蛋,清而轻的那一部分,是浪漫、牺牲、忠诚、温柔等等美好的词汇,是只存在于刹那、却偏要被写作永恒的虚幻;重而浊的那一部分,则对应着出轨、欺骗、折磨、嫉妒、束缚等写实主义词汇。
而很可惜,在现实中,更多的只有重而浊的那一部分,另一部分,大约只能从文学作品中去寻找了。
他是一个不相信爱情、不需要爱情的人。
但刘昭好像需要。
程永铮一边在跑步机上奋战一边皱着眉头思考,为什么刘昭会认为自己需要爱情呢?
孕激素影响?
不,离婚是在那之前。
或许爱情是女人的刚需?刘昭无论和他有多像,但她依旧是个女人,渴望一份传说中的爱情,就和那些浅薄的、愚蠢的——
不不不,刘昭和她们不一样。
两个方案:
第一,模仿那些代表爱情发生的拙劣手法,比如送花、表白、设置无聊的小惊喜、赠送廉价却别致的小礼物,让她感受到爱情的存在。
第二,向她证明,她不需要爱情,自己能给她的,是爱情给不了的。
程永铮跑着步眼里燃起斗志,毫不犹豫地在心里选定了第二个方案,并把跑步机的速度又提了一档。
旁边犹豫着捏着手机想要上前搭讪的姑娘被他的表现惊得后退一步,拍着胸口悄悄离开了——
可惜了那脸那身材,精神怎么却不太正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