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看着他们眼底深处掩饰不住的贪婪和算计，闭了闭眼睛，开口道：“总经理，我非常感激您为我考虑这些，说句实话，我年纪也不小了，怀孕生孩子也没那么轻松，所以我也希望接下来的工作能安稳一些。”
她顿了顿，看见周围一圈人脸上纷纷露出了“你真是识趣”的赞许表情，淡淡道：“我自荐去商务部，人事部这边的事情，就拜托总经理您再重新考虑人选了。”
接下来的会议刘昭一句话没听进去，她坐在最靠门边的位置，单独一人，长长的会议桌两边，坐着各怀算计的男人们，他们为了人事部主管的位置争论得面红耳赤。
像一群争抢果子的猴子，顾不上遮掩他们丑陋的腚。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刘昭才猛地从那种恍惚如梦游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人事部落进了业务部副总，也就是周君生的手里，由他暂时兼任。
刘昭看了一眼周君生，毫不意外。
真是难为他为了得到这个位置，费尽心思攒了今天这场大戏。
看着会议桌周围一圈神态各异的脸，刘昭忽然就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
这一刻她脑子里想的，是很多年前的一张脸。
热烈的、野性的、纯粹的。
属于年轻的程永铮的那张脸。
那种仿佛能撕裂规则的蓬勃生命力，令人动容。
对比之下，眼前这些人，简直像是一滩咕涌着恶臭的臭水潭。
散会之后，刘昭就近去了一趟洗手间。
顶楼有女厕所，但日常使用的人只有清洁工和前台，里面干净得很，小气窗开着，空气竟然比会议室还要清新几分，刘昭吐了几口酸水，漱了口，呼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总算觉得活过来了。
孰料刚刚走出厕所打算下楼，路过周君生的办公室外头的时候，门冷不丁被从里面拉开，刘昭一看，周君生正站在门内，似乎等了她很久。
刘昭直到他有话要说，想了想，没拒绝，平静地走了进去，周君生把门合上，跟在她身后，坐在了对面。
“周总，有什么事吗？”刘昭微微垂着眼皮，公事公办道。
周君生没有立刻说话，反而端详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你瘦了一些。”
刘昭皱眉看他：“周总，你这话有些越界了，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只谈公事比较好。”
周君生也不尴尬，毕竟能混到如今的位置，没几个人是把脸皮当回事的。
“关心朋友罢了，刘主管你放心， 我没有和我的客户抢对象的恶习，我衷心地祝愿你们长久。”
刘昭不置可否，也没接话。
“找刘主管过来，只是想为我自己辩解一下，今天的会，真的不是我要开的，我也没有想要人事部主管的位置。”
刘昭没接话，是与不是，大家都不是傻子。
谁是始作俑者，谁是最大获利者，明摆着的事。
周君生也不是傻子，他这会儿几乎可以说是拉下脸皮说这话，目的也不是真的指望刘昭一孕傻三年，信了他这鬼话，而是另有目的。
果不其然，周君生话锋一转道：“刘主管，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很多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你能懂我吗？”
刘昭被他口中刻意加重的“多事之秋”几个字吸引了注意力，继而想起来一件事。
扬帆科技还有一半的股份在创始人杨帆手中，杨帆早已退居幕后，但杨帆和央企总公司当年签下的七年对赌协议却还剩下一年。
现在的总经理是杨帆曾经的嫡系，也是他如今的代言人，但近两年来，公司的净利润却是连年下滑，有一说一，倒也不全是经营不善的原因，整个经济大环境这两年都不行，全行业都很颓。
如果对赌失败，那等待杨帆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惨重损失，更是会直接失去公司的话语权。
公司内部目前派系林立，内斗很严重，不仅有以总经理为首的“保皇派”，和以财务总监为首的“革新派”，还有像周君生这样空降高层的“打工皇帝派”，以及技术部大佬那样的“刺头派”等。
刘昭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她又是个“独善其身派”，看不惯她的人当然很多，所以刘昭怀孕这个信息一出来，各方蠢蠢欲动，都想掺一脚，最后落到周君生这个看起来相对无害的“打工皇帝”手里，也是各方博弈的一个结果。
但——
刘昭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历史告诉我们，身不由己的结果，可能是成为炮灰，也可能是黄袍加身。”
她顿了顿：“周总，你想做哪一种？”
周君生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回答，沉默良久，忽然笑起来：“刘昭，我是真的很欣赏你，你真的不愿意考虑我吗？”
刘昭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考虑你给我的孩子当爹吗？”刘昭此刻嘴上惯性嘲讽，心里却已经打开了英子版本的D语言弹幕。
有时候不能骂脏话，也挺愁人的。
周君生笑：“我不介意，我们可以过两年再要一个，我会把两个孩子一视同仁的。”
刘昭道：“你刚刚还说，你不会跟客户抢对象。”
周君生忽然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那要看，你到底还是不是客户的对象了？”
刘昭一滞，但良好的职场素养还是让她控制住了面部表情。
“周总真会开玩笑，我的先生你也认识，我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给他那样的人戴绿帽。”
越界的话点到为止，刘昭离开顶楼，留下周君生坐在原地拧眉沉思。
周君生把刘昭算计进商务部是真的，目前商务部因为陈元谦的事情怨气很大，作为业务部的最高负责人，周君生承担的压力不小，把刘昭坑过去就是替他扛雷的，有刘昭吸引火力，周君生就能腾出手来做更多的事情。
比如说，在一年之后，争取能不能更进一步，把自己的工位，挪进最里面那间最大的办公室里去。
他不是谁的嫡系，也不是谁的代言人，但他的能力和野心 ，自诩不输任何人。
其实最好的一条道路就是他所说的，他与刘昭强强联手，但刘昭却总是拒绝他，抛开面子不谈，这其实也让他在心里对刘昭的评价产生了不小的波动。
他觉得刘昭让自己失望了，她没有与她的能力所匹配的野心。
也许，她不过只是个隐藏很深的小女人罢了，一辈子的梦想只是做别人的贤妻良母。
工作交接得很快，刘昭与下属关系实在谈不上热络，得知她即将离开的消息，下属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说什么。
他们知道刘昭的调动背后一定有些什么，但他们不敢公开谈论，刘昭按照惯例，带着部门吃了顿散伙饭，选了年轻人比较喜欢的烤肉，她自己则全程一口没动，倒是被烤肉的味道刺激得默默跑了好几趟洗手间，吐得眼睛都泛红了。
好死不死，在洗手间外被王雅丽给堵住了。
“昭昭姐，你为什么要去商务部啊？他们都在传，说你是得罪了总经理，所以才被流放到商务部去的，是真的吗？”
王雅丽喝了两口配烤肉的米酒，也算是酒壮怂人胆，什么都敢说。
刘昭好笑道：“没有，是我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王雅丽追着问。
刘昭叹口气：“我怀孕了，没办法再胜任人事部的工作，刚好商务部主管辞职了，我去商务部，会轻松一些。”
王雅丽：“啊？啊……那……这……恭喜……可是……”
看小姑娘目光不受控制地往她肚子上瞟，眼珠子瞪得老大，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刘昭觉得有几分好笑。
但她很快又敛起了笑容，正色道：“后面周君生接管人事部，你要小心一些。”
王雅丽还没从刘昭怀孕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不是，昭昭姐，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啊？”
“去年。”刘昭心想自己也没说谎，只不过又离了罢了。
“那……那也……哎……我不知道怎么说了。”王雅丽沮丧地低下头。
“我知道我应该恭喜你，替你高兴，祝你顺顺利利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宝宝，可是，昭昭姐——”
她忽然没了声音，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一只手伸出去，攥住了刘昭的衣摆，似乎是不想让她离开。
良久，她忽然抬起脸来，眼里蓄满了泪水：“昭昭姐，生育的代价，就是必须承受事业腰斩的痛苦吗？”
刘昭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一时也失了言语。
那些体面的、温和的、听起来好像积极向上的套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她说：“这只是人生选择的一种而已。”
王雅丽摇摇头：“不是的，男人就不会有这样的选择，昭昭姐，你知道吗？我其实从小到大，都没有觉得自己跟男生有什么不同，他们不能做的， 我能做，他们能做的，我能做得更好。”
“可是，我最近才知道，女性和男性的差别，是从离开校园的那一刻开始的。”
她借着那点酒劲和上涌的情绪，拉着刘昭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她是江浙沪独生女，从小一路顺风，父母对她的期望给了她一种自己一辈子不输男人的错觉，但毕业之后，她才开始体会到性别的落差感。
从前，父母对她的要求是学习成绩，只要学习成绩好，其他的一切都好说，但毕业后，不管她工作多努力，取得多少成就，父母给的反馈，却是一句：那又有什么用？你不还是没有对象？
好像在整个社会的认知中，所有的女性都有一个统一的主职，叫做贤妻良母，在她们离开校园这个乌托邦之后，评判她们价值的第一标准，就是“贤妻良母值”。
谈了么，结了么，生了么。
事业不顺——不如去结婚。
事业顺利——还不是没结婚。
王雅丽被困在这种落差感之中很久了，甚至和父母的关系都出现了裂痕，刘昭的际遇给了她重重一击。
刘昭艰涩地开口：“对不起，给你做了不好的榜样。”
王雅丽胡乱地擦掉眼泪，摇头：“不是的，昭昭姐，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
刘昭从包里拿出湿巾给她擦脸：“其实，我离婚了。”
王雅丽一下子僵住，连眼泪都忘了擦，红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刘昭。
刘昭没什么情绪地牵了一下嘴角：“的确，作为女性，时常会有一些不够公平的感觉，但是，我们至少还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
“框架是很多，但如果你不在意的话，也不是真的就能框住你的人生。”
她帮王雅丽擦掉眼角糊掉的眼线：“只是人生选择而已，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刘昭没有多留，返回了餐厅，王雅丽留在洗手间外，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而此时的刘昭，也不会想到，只是一段试图尽力安慰小姑娘的话，却给对方的人生带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会想到，就在她离开人事部的第二周，王雅丽就提交了辞呈，孤身北上，边工作边考证，数年之后，她会出现在一家新兴的人工智能企业的CFO席位之上。
而她一路走下去，奉为人生格言的一句话就是：只是人生选择而已，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后话暂且不提，眼下，刘昭交接完人事部的工作，去往商务部入职。
商务部就在二十三楼，原本和人事部共用一个办公室，前些天因为陈元谦的离职事件，商务部对人事部不满，不知道怎么操作的，反正最后商务部搬出了办公室，去了对面的办公室，而原本对面的办公室是给售前留的，好在售前出差多，办公室里日常都空空荡荡的，跟他们说了一声，他们回公司的时候自己在大厅随便找个空位就能办公。
是以刘昭甚至都不用搬办公室。
周五，原本是一周中最让打工人愉快的日子，刘昭早上九点钟，准时出现在了商务部办公室的门口。
“你们好，我是商务部新任的主管，你们应该都很熟悉我。”刘昭逆着光，对着一屋子横跨老中青三代的女性员工笑了笑。
没错，商务部全员女性，唯一的男性就是不久前离职的陈元谦。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公司领导班子对于商务部的态度，如果是重要部门，他们能允许全部是女性员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