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十来号人竟然没有一个站起来打招呼的。
刘昭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没有往里挪动步子，从她的角度，可以轻易地看到整个房间的景象，是以，她也轻易就看出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不自觉地往房间的一角瞟。
那边的工位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她衣着朴素，头发有一种很久之前烫过却没有好好护理的粗糙感，用一个简单的灰色鲨鱼夹固定在脑后。
她皮肤有些暗黄，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但她略有些赘肉的肩颈，衬得那条链子有些不合时宜。
她侧对着刘昭，戴着眼镜，耳朵里塞着一副小米耳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似乎沉浸其中，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人。
刘昭唇角勾起一丝笑，眼里却是冷的，她斜斜倚在门框上，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人的身上，甚至是有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
不过两分钟，那人终于狠狠皱了皱眉，抬起眼来，和刘昭对上视线，故作惊讶道：“刘主管来了，不好意思，这几天我们陈总走了，事情积攒得太多，我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她嘴上笑意盈盈地说着，却不见起身。
刘昭脚后跟在门口磕了一下，慢慢往里踱步：“没关系 ，突然来接管商务部，我也没有太多的准备，看到你这样认真负责，我也更有信心能用最快的时间把商务部的工作提上正轨。”
她说得轻轻巧巧，却一句话把那人钉在了自己“下属”的位置上。
那人——也就是商务部原本的副主管 ，张燃，听闻这话，脸上险些挂不住。
“刘主管谦虚了，刘主管的能力公司里的各位都是有目共睹的，我有时候听大家聊天，说你就像古代的钦差大臣，遇到不顺眼的，都能先斩后奏。”
这话几乎就是撕破脸了，明着在说刘昭滥用权利，逼走了陈元谦。
“不顺眼的”四个字更是用心险恶，等于在说只要得罪了刘昭，就没好果子吃。
刘昭叹了口气。
说句发到网上会被网暴的话，刘昭其实真的有点“厌女”。
她很不喜欢跟女生相处，那些弯弯绕的敏感心思，只会让她觉得头疼。
但刘昭也不是真的怕这些弯弯绕，她敛了神色，认真道：“张燃，你还记得是谁说的吗？”
张燃被她这么诚恳的一句发问给弄懵了，正常人难道不应该先辩解一下自己不是滥用权利的钦差吗？
“我——”她想说“我不记得了”，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就等于承认这话就是自己造的谣，于是她道，“刘主管没必要这么小气吧，最近一段时间大家都人心惶惶的，背后说几句领导的小话也属正常。”
一句话，又把刘昭架到了“领导”的高地，搞得好像刘昭计较的话，就成了刘昭的不是。
“话不能这么说，”刘昭摇摇头，“前一段时间的年中优化名单，是总经理、业务副总、以及各部门领导共同商议决定的，虽然最终的结果是从我手里出去的没错，但我可不是那个先斩后奏的‘钦差’，恰恰相反，我是‘钦差’手里那把身不由己的‘剑’罢了。”
刘昭说到这里，顿了顿，把张燃咬紧后槽牙的表情看在眼里，继续道：“噢对了，陈总是自己离职的，虽然他没有具体说离职的原因，但我觉得，他应该是有什么个人原因吧！”
张燃猛地怒视着刘昭。
陈元谦的离开，说是晚节不保都不为过，收受贿赂，泄露公司核心数据的名声传出去，陈总一把年纪了，应该受不起这个刺激。
办公室里的人大多淳朴且与世无争，只知道陈总突然离职，是被温华牵连了，而温华，又是被刘昭下套坑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陈元谦到底是怎么“被牵连”的，只是出于个人立场，认为一定是刘昭做事太过下作、不择手段，才害得陈总快退休的年纪，还要主动离职。
刘昭的话提醒了张燃，要说谁最清楚陈元谦离职的内幕，那刘昭敢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张燃如果真的把刘昭得罪狠了，那刘昭不介意把这内幕让更多人知晓。
张燃是陈元谦一手提拔的，她当年只有大专学历，想找一份安稳坐办公室的工作并不容易，所以最初进扬帆科技，她是以销售的身份。
但她当年胆子小，内向，出身农村，打扮土气，一连六个月只能拿基础工资，还面临着转不了正的危机，一个人趁午休时间躲在茶水间里哭，是陈元谦动了恻隐之心，把她调到了商务部。
张燃话少，安静，做事细致有耐心，很快就适应了商务部的工作，甚至还听从陈元谦的建议，自学了法律知识和财务知识，虽然没到可以考证的专业程度，但也对工作颇有助益。
张燃没有特别大的野心，她喜欢这种安稳坐在办公室专注于合同和数据的工作，如此一干就是十多年，从实习生干到了副主管。
陈元谦跟她说过好几回了，打算年底就退，到时候跟公司建议让张燃来顶他的位置，一切都水到渠成。
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刘昭，把什么都打乱了，不仅拿捏着陈元谦名声的把柄，还断了张燃升职的路，这叫她怎么能不恨。
刘昭平静地回视着张燃，对她愤恨的眼神视若无睹，甚至还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张燃心里的怒火慢慢地平息下来，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试图在这个场合给刘昭下马威。
如果刘昭是她都能给一个下马威的人，那陈元谦也不会走了。
“刘主管，你说得对，陈总离职，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刘昭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服软，但并不打算就此打住：“所以是谁在背后传我的谣言呢？”
张燃抿了抿唇：“刘主管，员工背地里说两句 闲话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
刘昭挑眉：“为什么不能放在心上？是说我如果放在心上了，就显得我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小人吗？”
张燃死死握着拳，她没想到，刘昭会这么不留情面。
刘昭心里没有太大的波动，她只是觉得自己被流放到商务部本来就很烦了，还要被张燃这种不知所谓的女人刁难，心里实在憋屈，不发泄一番难道留着长结节吗？
这时候总算有人站出来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姐：“刘主管，您先坐会儿吧，以后咱们商务部的姐妹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和和气气的呀，您尝尝这个，是我女儿的零食，叫什么‘梅有番茄’，就是梅子干里面夹着番茄干，哎你还别说，我觉得这两样配合起来吃还真是好吃。”
刘昭手里被塞了一把蜜饯，她捏了一个吃，酸酸甜甜，梅子和番茄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独特的风味，还真是符合她最近的口味。
张燃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服了软，但她语气还有些硬邦邦的：“刘主管，你放心，后面如果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我会制止的。”
刘昭展颜一笑：“那就好。”
后面的事情就顺利了许多，除了张燃之外，别的人也没这么多的站队思维，总归跟着谁干不是干，陈元谦再好，他也走了，顾不上她们了，而她们还得接着打工，跟现领导对着干，这不是没苦硬吃吗 ？
只有张燃，虽然工作依旧是尽职尽责，但对待刘昭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汇报工作跟机器人似的，偏又挑不出错来，像个硬邦邦的铜豌豆，总是硌得人心里不舒服，却又奈何不得。
，
在刘昭忙于捋顺新的工作岗位职责的时候，周君生接手人事部之后，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架构调整，不过调整的对象主要是面向售前产品技术那一片儿，倒是管不着职能部门这边。
刘昭远离风暴中心，只零星听了几耳朵劲爆的八卦， 比如说谁谁谁愤然离职并且顺手把总经理给举报了，谁谁谁又因为对新架构的工作岗位不满意，在顶楼大闹一场吓得前台直接报了警……
总之几方势力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刘昭虽然没有被这些破事波及，但是也恰恰证明了她已经彻底远离了权力中心——她出局了。
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刘昭暂时还没想好，不过目前的处境，其实比她最开始的预期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当初决定留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刘昭就知道自己的工作肯定会受影响，最坏的打算，也就是离职走人。
虽然说劳动法摆在那，公司没有权利开除她，但公司对待一个想要排挤出去的女人，有的是下作手段，刘昭自己就是干人事的，谁不知道谁啊！
如今明面上平调到商务部，已经算是体面落地了。
不过说是以后的路还没想到，但刘昭也知道，无非就是两个选择罢了。
第一，留在这里，安安稳稳，无功无过，熬成第二个陈元谦。
第二，离开这里，穷则思变，去寻找事业的第二春。
只是对于一个30+的女性来说，事业的第二春，怕是比爱情的第二春还要难找得多。
但留在这里也不是全无风险的，毕竟孩子还有个便宜爹，便宜爹所在的集团也是公司的股东之一，并且还有一些不大不小的项目牵扯着，她留在这里，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宜爹就会杀上门来，无端惹出许多是非。
大概是孕期犯懒，刘昭不愿意想这些破事，脑子里刚起了个头，就开始犯困。
楼下大厅，杨洛饶有兴味地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撑着腮帮子观察大楼内部的装修，她的手边放着一个保温桶。
周君生下楼送客户，进门的时候看见了 杨洛 ，心头微动，步子便转了过去。
“杨设计师，你好。”他浅笑着开口。
杨洛回过神来，看见是周君生，笑着打招呼：“原来是周总，真巧。”
“不巧，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遇见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说得也是。”杨洛点点头，拿起保温桶，“那能麻烦周总带我进去吗，我给昭昭姐送午饭。”
周君生不动声色道：“公司食堂的菜总是很油腻，确实不适合她现在吃，你和她关系真好，如果你是个男人，我都要觉得你才是她孩子的父亲了。”
杨洛没什么心肝的“哈哈”笑：“男人哪里有我靠得住，昭昭姐有我就够了。”
周君生眉尖动了动，点到即止，没有再继续试探，而是主动帮忙拎过硕大的保温桶，刷开了电梯间的门。
“她在二十三楼，进门直走，最尽头的小办公室就是，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电梯上升的间隙，周君生自然道，给人一种礼貌有分寸的感觉，让杨洛心里对他又多了一丝好感。
电梯停在四楼，四楼是食堂，这个点儿刚好第一批吃饭的员工出来了 ，闹哄哄的一股脑挤进了电梯里，杨洛被逼到角落，周君生站在她的外侧，给她隔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这种小把戏杨洛见得多了，但周君生的做法却有些不一样，他不是面对着杨洛的，也没有借着拥挤故意凑近，他就那样平淡地背对着杨洛，任凭前面的人怎么挤，也没有后退半步。
他宽阔挺拔的后背像一堵墙一样挡在杨洛的身前，沉稳，利落，还透着成熟男性爱用的古龙水的淡淡香味。
杨洛在他身后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电梯在十几层的时候停了几回，再次空了出来，最后又只剩下周君生和杨洛两人。
周君生又道：“对了，我看过你给我的设计初稿了，我喜欢第二套的简约风格，不过装修主色调可以再明快一些，我不喜欢浅灰色。”
杨洛笑道：“咦这样吗？那看来我对你的喜好认识得太少了，我原本以为你喜欢第三套新中式的。”
周君生无奈道：“我看起来就那么老？”
“不是老，是成熟，中式设计有一种成熟男人抗拒不了的吸引力，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中式代表的是质感、高雅。”
周君生耸了耸肩，是一个非常“年轻人”的动作：“那很抱歉了，可能我的心智并没有成熟到追求这些的地步。”
电梯快到了，最后几秒钟，周君生又道：“喜欢简约风，是因为好打扫，我不喜欢陌生人进我的地盘，所以我更愿意自己打扫，喜欢明快的颜色，是因为我觉得明快的颜色能让我每天一睁眼心情都很好。”
叮——
电梯到了，杨洛没有对周君生的喜好发表点评，她笑着提过保温桶，道谢之后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