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和周静怡在火车站外顺利接到了两位老人,周静怡才二十二岁,她父母看起来却有六十岁,比劳累了半辈子的曾迎春看起来还要苍老。
周静怡的父亲看着温和一些,母亲虽然神情有些严厉,但在看见女儿的那一刻,目光还是忍不住软了下来。
“爸,妈。”周静怡几步走过去,想要扑进妈妈的怀里,又生生止住了脚步。
周母看着她的样子,狠狠扬起手来,落下却又变得轻轻的,最后几乎是抚摸在了女儿的脸颊上。
周静怡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妈妈的怀里。
这是她人生中最无助的一天,但还好,刘昭拉住了她,然后等来了妈妈。
直至这一刻,刘昭才确信,周静怡应该不会再寻短见了。
当知晓刘昭是周静怡的领导时,年迈的夫妻俩明显失了色,谦卑又局促地低了头,对着她一口一口地道谢,他们口音很重,刘昭听不太明白,但他们那种小心翼翼又感激涕零的态度,还是刺得刘昭心里一酸。
刘昭把人送到周静怡的住处就离开了,临走想了想,还是跟周静怡道:“好好聊,别上头,叔叔阿姨还是很在乎你。”
周静怡红着眼睛点头,突然又深深地弯下腰去。
“刘主管,谢谢你今天拉住了我,要不然——”
刘昭打断了她的话:“别想那些了。”
“嗯!刘主管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就算我爸妈不原谅我,我也不会做傻事了,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对我好。”
刘昭忍俊不禁:“别说傻话。”
刘昭觉得周静怡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她心里默默叹气,明明自己不愿意跟人多接触,还一直觉得女孩子更难相处,怎么前有王雅丽,后有周静怡,一个一个看自己的眼神都跟傻狍子似的。
有点头疼。
但更头疼的另有其人。
张燃终于后知后觉地知道了周静怡的事情,她住得离公司远,又因为对刘昭的不满,故意关机了一个周末,谁知道周一一早开机,只从密密麻麻的群消息里瞟了一眼——
晴天霹雳。
完了。这是张燃的第一反应。
但这能怪她吗?她劝一个实习期的女生去流掉意外来的孩子,明明是为她好!
这是张燃的第二反应。
在踏入刘昭的办公室时,她把这句话当作了自己和刘昭对峙的脊梁骨。
然后被刘昭一记耳光抽断了这根脊梁骨。
张燃瞬间腾起了怒火,她万万没想到刘昭甚至连和她对话的意愿都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扬起手想要还手,但理智尚存,不管刘昭是作为领导还是作为孕妇,都不是她可以打的。
后果是她承担不起的。
刘昭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直接让她回去了,张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屈辱,怒声道:“你有什么资格替周静怡鸣不平,你不过就是个破鞋,是你带坏了商务部的风气,周静怡是因为你才自杀的!”
刘昭只有两个字:“出去。”
张燃从未想过,刘昭真正生气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原来此前她背地里搞的那些事,在刘昭眼里,甚至连触及到她情绪的资格都没有。
张燃失魂落魄地回了办公室,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周静怡工位上瞟,没见着人,她心里又莫名松了一口气。
很快,商务部全体收到了一份月度计划表,发件人是刘昭。
公司有月报制度,但每个人已经习惯了敷衍了事,商务部的工作机械而繁杂,谁耐烦一件一件说清楚,陈元谦原来在的时候,月报是发给他,抄送张燃,但他的回复永远只有“已收到”三个字,真正会对月报内容进行一些点评和回复的人是张燃,而每个月月初的月度计划表,也是张燃发的。
众人嗅到不一样的气息,有些激动地点开了邮件。
邮件很长,对上个月的月报大概做了一些归纳总结,点出了一些人虚报的工作量,也夸奖了一些人的工作表现。
有几个喜欢瞎写月报的人顿时脸上臊得慌,没想到刘昭没来几天,倒是把大家的工作摸得差不多了。
最后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以后月报不必抄送张燃,杨帆科技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副职。
这其实是默认的规矩,副职是由正职自己挑选的一个“副手”的角色,会体现在工资包上,却没有正经的职位划分,张燃是陈元谦任命的副职,不是刘昭任命的。
这话无异于直接打脸,张燃脸上火辣辣的,比刚刚在办公室的那一巴掌还疼。
她气得眼珠子泛红,死死瞪着群发邮件,她哆嗦着手,打开没有刘昭的办公室群,刚想说让大家实名反对刘昭的提议,话还没发出去,就见跳出了新邮件。
是快速群回复:明白了,刘主管,下次我会注意。
像一个信号弹,第一个回复了之后,下面整整齐齐跳出了一排回复,都是复制粘贴的,但意思不言而喻。
张燃觉得一直梗着的脊背弯了下来,像失去了支撑一样,只余下一些发泄不出去的愤怒。
商务部背叛了她,倒戈向了刘昭。
而距离刘昭来到商务部,不过才过了短短两周,刘昭甚至连一场完整的部门会议都还没有组织过。
张燃不明白自己败在了哪,她接受不了,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去厕所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袁姐不忍心,隔着厕所门轻轻敲了敲,安慰道:“行啦,你输得不冤。”
张燃面对一直以来的老好人大姐,也没什么顾忌,咬牙切齿,声音嘶哑道:“凭什么?我就是不服气!就算她不是小三,她人品也有问题!”
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是会对年轻女性的道德要求更高一些,因为她们会对很多新的东西嗤之以鼻。
但张燃没有想到,袁姐却道:“她人品怎么样,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关键时刻,她能豁得出去救员工的命。”
“张副主管,我年纪大了,但也不傻,你们这种办公室斗争我也能看明白,但是吧,你总拿她的私事人品什么的说,这做派挺不像样的,退一万步说,这些跟大家也是真的没什么关系。”
“周静怡那姑娘的事情,平心而论,你的做法也不能说是错的,只是未免太绝情了一些,小姑娘心理脆弱,一时想不开也不能全怪你,但是相比之下,刘主管能在那种情况下把小周拉下来,我们所有人都是服气的,换做是我,我是不敢的。”
当时天台上完整的状况只有技术部的几个人偷偷拍到了,私底下传了一些,后来被警察提醒过之后,也都纷纷删掉了,但网上还有一些营销号搬运打码的视频在,张燃只大概知道了这件事,并不知道到底具体过程是怎么样的。
听到袁姐的话之后,她也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反而更加愤怒:“我当了恶人,她来当好人是吗?那这也不过是她运气好而已!如果我知道周静怡会想不开,说什么我也不可能跟她说那些话啊!”
“更何况,如果我那天比刘昭来得早,我也一定能把她从天台上拉下来的!她不过就是运气比我好罢了!”
袁姐见劝说不通,也不再多话,留了一句“你自己想开点”就离开了。
张燃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她一直追求的那些东西,那些权力、人心,都离自己远去了。
是刘昭,夺走了它们。
她恨得眼珠子都红了。
周静怡是第三天才过来上班的,说也巧,她到的时候,刚好和张燃在门口撞上了。
张燃脸色“唰”一下就沉了下去,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撇开了脸,假装没看到人一般,自顾自昂着头进了办公室。
孰料周静怡竟然主动开口喊了她一声:“张姐。”
张燃听到这声刺耳的“张姐”,下意识掐紧了手心。对比她小的人,她总是客气地让她们叫她张姐,但其实大家都知趣,除了关系真的好的,一般还是客客气气叫“张副主管”。
“什么事?”她生硬道。
周静怡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想跟您道歉。”
张燃心里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周静怡继续道:“我知道,你当时的建议也是为了我好,但是——”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但是我不想那样。我能不能转正,是靠我的工作能力来决定的,而不是看我怀没怀孕来决定的。”
张燃没忍住,冷嗤一声:“怎么?还没转正就怀孕你还有理了?都像你这样,以后公司还敢不敢招女员工了?你以为自己说这话很理直气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断的是所有女性的就业道路!”
周静怡脸色又被她一句话说得惨白,她那点战斗力哪里是张燃的对手,当即又张口结舌,眼圈泛红起来。
门口突然有人道:“你倒是挺会为公司着想的,就是不知道作为商务部曾经的骨干,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违背劳动法的话的。”
周静怡回头,是刘昭,懒洋洋地靠在门口。
这是几天来刘昭第一次对张燃说话,张燃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终于找到了出口:“刘主管!你拿这话糊弄新人邀买人心就算了,你跟我说这话也太可笑了吧?现在的就业形势、尤其是女性就业形势是什么样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就连你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我倒是要问问刘主管,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虚伪至极的话的?”
刘昭:“当然是因为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她眼神都没变一下:“职场的性别歧视潜规则谁都知道,也普遍存在,但是普遍存在,难道就是对的吗?”
“今天不招已婚未育的女性,担心会随时怀孕,明天不招已婚已育的女性,担心会随时二胎,后天不招未婚女性,担心随时结婚怀孕,大后天呢?女的都不招了?”
“你没学过法律,你还没学过六国论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
“你劝这个别怀孕,劝那个去打胎,你以为你是在为她们好,我告诉你,你不是,你是在助纣为虐,你是在一步一步,把女员工本来该有的权利让渡出去。你才是职场潜规则的帮凶!”
“结婚,怀孕,是女性最基本的诉求,劳动法也从来没有禁止过女性入职期间怀孕生产,如果连合法的基本诉求都要被禁止,那女性在社会上还有立足之地吗?”
“女性失去进入职场的资格,你以为男性就是获胜者吗?你振振有词,捍卫的到底是谁的利益,你还没想明白吗?”
啪、啪、啪——
突兀的掌声响起来,继而是更多的掌声,连成一片。
不只是来自女员工,还有很多的男员工。
因为他们也有面临职场危机的妻子。
在那些性别不平等的职场潜规则中,受到伤害的从来不只是女性,因为这种潜规则,本质上并非是性别的对立。
它真正的核心在于,资本和打工人的对立。
可笑许多如同张燃一般的人,只把目光落在了性别之上,以为是在适应规则,其实不过是断尾求生,助纣为虐。
一场交锋落幕,张燃狼狈败退,刘昭云淡风轻地看了周静怡一眼:“跟我来办公室。”
周静怡脸色恢复了红润:“哎!”
“你前男友这两天没再去找你吧?你和你爸妈商量得怎么样了?”
周静怡脸色闪过一丝难过:“没有,他只发信息跟我说咱俩结束了,他也被公司辞退了,打算直接回苏州重新找工作,让我不要再纠缠他。”
她只伤感了一小会儿,便收敛了情绪,转而目光坚定道:“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有信心当好一个单亲妈妈!”
“你爸妈的意见呢?”
“他们还不太乐意,但是态度已经松动了,我觉得只要我再努努力,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刘昭一针见血:“他们不是态度松动,而是被你吓到了,不敢再强硬地否定你,怕你再走极端。”
“啊?这样……可是……可是……”周静怡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可是刘主管你刚刚也说了,怀孕是女性最基本的合法权益啊,我想留下孩子,也、也没什么错吧……”
“你有多少存款?你爸妈有多少存款?你爸妈有能力帮你带孩子吗?孩子出生后户口落在哪里?在哪里上学?这些你都想过吗?”
周静怡沉默了好半天:“刘主管,我以为,你是支持我要孩子的。”
“我支持女员工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自由决定是否生育,不要被工作裹挟,而不是让你这种单身的年轻女孩,脑子一热去当单亲妈妈。”
周静怡呆呆地看着刘昭,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哦”了一声。
刘昭见她这个样子,叹口气又道:“我劝张燃不要被职场潜规则洗脑,但同时,我也劝你,不要被所谓的母爱洗脑。”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爱另一个人的,你对你那个还没成型的胚胎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深的感情,不要用你脑子里幻想的乖巧可爱的小孩子去替代一个胚胎的形象,母爱是在相处中慢慢产生的,而不是靠你接受的那些贤妻良母的教育洗脑产生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先考虑自己,再考虑其他,做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
周静怡的眼神一会儿清明,一会儿迷茫,内心激烈地挣扎着什么,她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她的目光触及到刘昭的目光,似乎终于清醒过来。
“刘主管,我明白了!我今天就去挂号,预约无痛……那个什么。”
刘昭点点头:“去吧,我给你批假,两周够不够?”
“我这月份小,应该休息个两天就差不多了吧?”周静怡多少有点傻大姐的特质。
刘昭无奈看了她一眼:“你这话回去跟你妈妈说,你看她扇不扇你。”
周静怡识趣地闭上嘴,又去工位把手头的事情收了个尾,她实习期本就即将结束,手头接触的项目也都把她要做的那部分做完了,交接给负责人就好。
没到中午就跟刘昭请假去医院。
“记得找正规医院。”
“那肯定。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了!”
周静怡走到门口,又猛地回头,扑到刘昭身边,用力抱住了她。
“谢谢你,昭昭姐。”
刘昭僵硬着身子,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没什么可谢的,换谁都一样。”
周静怡“嘿嘿”笑了一声,这才松开她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