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是一种维持平衡的力量。而女人的职能，好像也在于此。
象群日记
杨洛撑着腮，神色莫名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餐厅是法餐厅，格调优雅，角落里还有一个身穿燕尾服的年轻男人在弹钢琴。
是一处绝佳的约会场所。
但杨洛身上穿的，却是一套卡其色的工装，与这家餐厅格格不入。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是周君生的房子装修开工的日子，杨洛平日里的工作分两种，一种是只出设计图，另一种则是全包，由杨洛来联系施工、采购家具等。
由于杨洛回南京时间短，口碑人脉都有限，所以还是只出设计图的一杆子买卖比较多，周君生的房子设计，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全包项目。
她为此特地查了黄历，定制了开工大吉的可乐罐，按照时兴的方式做了个小小的开工仪式。
孰料仪式完成之后，周君生突然提出想要邀请她吃饭。
因为刘昭的事情，杨洛有意为难他，她眼珠子转了转，看见自己这一身工装道，刻意矫情道：“呀！原来已经到午餐时间了，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
周君生含笑看着她：“所以杨小姐愿意赏光吗？”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洛心想这我不得想办法宰他一顿？
周君生问：“杨小姐有什么想吃的吗？附近好像有不少餐厅。”
“嗯……”杨洛故意皱着眉想了想，才道，“好像很久都没有吃法餐了，有点怀念，周先生你觉得呢？”
周君生脸色丝毫不变，还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一下：“确实如此，那我们就去吃法餐，我没记错的话好像附近有一家还不错，我来查一下具体的地址。”
见他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杨洛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自己今天这一身跟农民工相比也就差了点泥灰，这样子去法餐厅用餐，自己还要不要脸了？
她本意是想为难周君生，没想到最后为难的却是自己。
但又转念一想，他敢请客自己就敢去，到时候丢人的也不是自己一个人。
谁怕谁！
于是十五分钟之后，两人就这样坐在了法餐厅靠窗的地方。
临近圣诞节，窗户上装饰了一些圣诞元素的饰品，两人临窗而坐，周君生西装革履，面容俊朗温和，杨洛美艳灵动，假如忽略那身工装，简直就是一副画了。
陆续有人走进来，无一例外，他们的目光都会有意无意地从杨洛身上扫过，虽然没有人开口说什么，但杨洛大概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这大约是杨洛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次用餐体验了。
周君生看出了她的窘迫，忍着笑道：“我点完菜了，你要看看菜单吗？”
杨洛这会儿哪有心情吃饭，只想感觉炫完走人，不要在这当显眼包，于是便道：“我不熟悉这家店的口味，你帮我点就好。”
“好的，吃鱼吗？这家餐厅有一道香煎红杉鱼还不错的。”
“我没有忌口。”
“甜品呢？芒果雪芭行不行？”
“可以的。”
点完菜，杨洛扭过头，看向窗外，这里的环境布置得非常好，还提供拍照服务，刚好有个小姐姐在窗外拍照，服务员还贴心地开了造雪机。
杨洛看了看人家精致的妆容和明显用心搭配的衣着，一边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襟，一边又有点蠢蠢欲动——
想出去丢人。
杨洛骨子里大概就带着一些疯癫的基因，上学的时候就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什么凌晨两点去爬山，跨年广场搞闪现之类的事情没少干。
却听见一个声音道：“喜欢吗？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你拍照。”
杨洛诧异地回头。
“周先生，我今年26岁了，不是16岁。”
“我当然知道，你要是16岁，那我也不敢邀请你。”周君生甚至开了个玩笑。
杨洛看着他，从他的眼里试图看到一点恶劣的调侃和戏谑，毕竟，她自己就是抱着这种心态来赴约的。
但没有，周君生的眼神很温和，带着年长者的包容。
这让她的心里冷不丁悸动了一瞬。
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并非善类，他觊觎刘昭，同时想方设法地打压刘昭，他温和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浓重的侵略性。
他像一头离群的凶野雄象，徘徊在象群的周围，时刻觊觎着象群。
但这一刻，杨洛又真切地觉得，这头离群的雄象，他的魅力，和他身上的危险气息同在。
她决定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周先生，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需要大人包容和保护的小女孩。”
周君生笑起来：“并不是只有小女孩才需要包容和保护。”
杨洛挑挑眉：“嗯？”
“浪漫而纯粹的艺术家，同样需要包容和保护。”
“我？艺术家？”杨洛失笑。
周君生并不否认，而是含笑看她，直看得她慢慢不自在起来。
在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中，他们谈论装修，不可避免地谈到一些设计流派、时尚起源等等，杨洛不是傻子，当她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是能感受到对方投来的那种欣赏的目光的。
她想了想，问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那刘昭呢？她在你眼里是什么？”
周君生眯了眯眼，提到刘昭的时候，他的眼底泄出了一丝危险的光。
“她是那种让人想要征服的女人。”
杨洛被他的坦诚震惊到了，好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周君生没有再聊刘昭，也没有因为自己刚刚那一句虎狼之词而感到有丝毫的尴尬。
沉默着吃完饭，临走，周君生忽然叫来服务生：“麻烦开一下造雪机，我们想要拍一张照。”
直到仿真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杨洛才意识到，周君生来真的。
而周君生已经摆出了拍照的架势。
杨洛尴尬地笑着，僵硬着手脚摆了几个普通的姿势，周君生认真地拍了很多张。
“这张你的站位很巧。”周君生把其中一张递给杨洛看，“你的五官很立体，这种光影下格外地好看。”
“你不觉得我今天穿的衣服很傻吗？”
杨洛不是一个追求奢牌时尚的人，但这不代表她会认为一身下工地的工装能有什么时尚之处。
“不傻，很可爱。”
杨洛怔了一瞬。
有句话说，夸一个人美丽并不代表什么，但夸一个人可爱，它背后的情绪必然是欢喜的。
杨洛外表生得美艳大气，绝不是娇小可爱款的小姑娘，即便是和苏哲轩感情最好的时候，苏哲轩也没有说过她“可爱”。
苏哲轩当然是嘴甜的，但他那海量的词库里，“可爱”两个字从来不属于杨洛。
杨洛又想，像今天这种情况，苏哲轩会怎么样呢？
如果是从前他们感情正浓的时候，苏哲轩大概会在她提出吃法餐的时候，拽着她回家换衣服；如果是生完孩子之后，那大概苏哲轩会在第一秒钟反对这个提议，理由是带着孩子吃什么法餐？你想让整个餐厅的人都来我们的笑话吗？
是了，杨洛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来，在她离婚前的那段狼狈的时光，她不修边幅，身材走形，每天穿着宽松的卫衣，身边永远有一个吵闹的挂件——苏皓。
而苏哲轩隐约投来的那种嫌弃的眼神，才是绵绵不绝的冬雨，浇灭了她对他、对婚姻的所有幻想。
杨洛在这种低落的情绪中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天，等又一天苏哲轩把苏皓送过来的时候，她才惊觉，原来已经平安夜了。
杨洛从前喜欢过洋节，不喜欢过传统节日，因为传统节日大多伴随着阖家团圆，而她是没有家的，相比之下，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地走上街头，更能融入年轻人的洋节氛围之中。
“嗯？你说什么？”
杨洛撑着手看苏皓坐在地毯上玩积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苏哲轩在跟她说话。
苏哲轩也不介意，重复了一遍：“我说，明晚是平安夜，我能不能和你出去吃个饭？”
话音刚落，杨洛发现屋子里安静得不寻常。
刘昭坐在沙发上看育儿书，好像半天都没翻页了，曾迎春默默从厨房探出半张脸来。
至于英子，原本一脸笑意地看苏皓玩积木，这会儿已经拉长了脸，一双犀利的眼睛正从刁钻的角度瞄紧了杨洛。
杨洛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咳——我明天——”
苏哲轩打断她：“主要是我想带皓皓出去吃点不一样的，顺便逛街给他买几件冬衣，这个你比较有经验。”
杨洛犹豫了一下，没立刻答应，只说：“那明天下午再看，不一定有时间，万一客户有事，那我也——”
“那明天下午我来接你。”苏哲轩说完就站了起来，利索地跟英子告辞。
杨洛扭过头，看他的背影，竟然隐约看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就好像，是害怕她拒绝一样。
她蓦地失笑，觉得自己想多了，苏哲轩怎么可能会落荒而逃，他那种人，呼朋引伴、莺飞蝶舞才是常态，平安夜难道还缺她一个不成？
苏哲轩一走，屋内三个女人的目光都锁定了杨洛。
英子开口冷笑加嘲讽：“呵！明天穿什么衣服都想好了吧？”
曾迎春立刻劝架：“英子你别这样，小杨心里有数的，再说我看那小苏，态度也蛮真诚的，都是为了孩子嘛。”
刘昭放下装模作样了半天的育儿科普书，淡淡道：“所以明晚要去约会吗？”
杨洛瞬间炸了毛：“约会？！谁要约会？跟他！笑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么激动？”刘昭声音凉凉，“看来是心里正在想约会的事。”
杨洛：！！！
有时候，跟太聪明的人相处也挺无助的。
不是说一孕傻三年吗？这姐怎么还没傻！
次日下午，苏哲轩不到两点就过来了，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似的，竟还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灯芯绒西装，颇有圣诞氛围。
杨洛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那西装是她在上海的老裁缝铺子里给苏哲轩订制的，也是在某一年的圣诞节前夕，这衣服还有一件配套的情侣款，是一件很有民国风情的长款旗袍，外头配一件皮草披肩，同样也是老裁缝店做的。
虽然已经是12月底，但天气依然不算太冷，杨洛随手捞了一件棉服外套往身上一套：“走吧。”
苏哲轩愣了愣，神色一瞬间有些复杂。
高兴的是杨洛竟然这么干脆就答应跟自己出去。
失望的是杨洛好像根本没有化个妆换个衣服的打算。
这和从前的她完全不一样。
从前的杨洛，是非常注重仪式感的，这从她会特地费劲儿定制圣诞主题的情侣装就能看出来，他也一直相信，这是杨洛重视他的表现。
但后来，杨洛因为带孩子而无心打扮，这让他觉得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上，他的感情生活质量直线下降，不再有小惊喜，不再有激情，杨洛庸俗苍白得像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但如今却又不太一样了，他也见过几回杨洛工作的样子，就在昨天，他送苏皓来的时候，还刚巧碰见杨洛刚见完客户回来，她自信满满、神采飞扬，打扮精致到了每一根头发丝。
他当时只觉得胸口疯狂地跳动起来，这才冲动之下，发出了邀约。
见他愣着，杨洛不耐烦道：“愣着干什么？不是要给你儿子买衣服吗？走啊！”
“……哦。”
苏哲轩认命地抱起苏皓，跟在她身后。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行程，还真就是买衣服。
一连给苏皓挑了三身冬天的衣服，外加一件过年穿的拜年服，杨洛抱着双臂，一副功成身退的态度，扬了扬下巴：“够了吧？结账去。”
苏哲轩拎着一大框衣服去结账。
结完账，苏哲轩看见杨洛站在门口专心地用手机回复着什么消息，他只当是在回客户消息，没太在意，一手牵着苏皓，一手拎着七八个大包小包，有些狼狈道：“时间还早，要不去楼上儿童乐园让他玩会儿？”
杨洛一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地摁灭手机屏幕，苏哲轩心里有些不舒服，不甘心地多看了她手机一眼，恰好看见了跳出来的手机锁屏照片。
是杨洛身穿工装站在圣诞树下，人造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眼前，她的脸有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另一半则被昏黄的灯光映得娇艳动人。
她大概是看着拍照的人，眼里有某种压抑的欣喜。
杨洛看到他的目光，不自然地收回手机：“你陪他去玩吧！有客户找我去现场，我这会儿过去，你明天是不是要上班？那你们结束就直接回去吧，不用去大象公寓了，我不一定在。”
说完她没看苏哲轩一眼，只伸手摸了摸苏皓的头：“跟妈妈再见。”
一直到她离开，苏哲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脑子里乱得很，一会儿是那张他从未见过的照片，一会儿是杨洛和他单独相处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心头一时警铃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