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林中街道那条逼仄的小巷外，静静地停着一辆车，车子没发动，里头一片漆黑，只有偶尔明灭的一丝火光，和探出窗外掸烟灰的手，揭示了并非空车的事实。
苏哲轩坐在车里，他下午把苏皓送回父母家，心头始终七上八下地吊着，连母亲留饭都没应，借口要早点回医院值夜班便开车离开了家。
但他并没有往上海去，而是重新回到了大象公寓，随便找了个借口进去，意料之中的，得到杨洛并没有回来过的答案。
他安慰自己，杨洛没化妆也没换衣服，估计真的不是约会，应该就是去跟客户看现场了。
他坐在车里，守在巷口，从五点半等到十点。
耐性快燃尽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他敏锐地听出了两人语气里的轻松愉悦。
杨洛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从来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看着喜欢的人，就会不自觉地笑，眼睛亮晶晶的，看见讨厌的人，她也不在意流露出自己的厌恶情绪。
所以这会儿，看着杨洛从不远处的停车位慢慢走近，跟她身旁的男人说话，她的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意，苏哲轩的心蓦地被揪了起来。
他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不管他和杨洛闹成什么样子，杨洛的眼里，应该都只有他一个人才对。
不管是喜欢他还是厌恶他，不管是对他笑还是冲他大打出手。
那都是杨洛在意他的表现。
而不是现在这样，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甚至还是在和他约会的途中被别的男人叫走的！
事实上杨洛和周君生还真没聊什么不该聊的，杨洛下午被叫走也不是去约会的，而是周君生邀请她一起去逛家具城，所以几乎一整个下午，两人聊的话题都是软装相关。
但苏哲轩已经顾不上听他们都在聊什么的，他猛地打开车门，一步跨了出来。
杨洛和周君生都被吓了一跳，巷口空无一人，突然从旁边黑黢黢的车里冒出个人，这谁不吓一跳。
“杨洛，你丢下我和你儿子，就是为了跟野男人约会吗？”
苏哲轩失了体面，只想用最难听的话羞辱她。
杨洛咳了两声，苏哲轩身上有浓重的烟味，一下子就呛到了。
周君生见状皱了皱眉：“麻烦你注意一下用词，小杨设计师只是去帮我挑选家具的。”
苏哲轩看见周君生，眉头一挑。
周君生显然并不年轻，至少和苏哲轩相比，要年长得多，而且要论外在条件，周君生也是远远不如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苏哲轩。
苏哲轩没搭理周君生，只是冷笑着看杨洛：“杨洛，你就是想气我，你也找个好点的行不行？还是说，你真的就饥不择食到了这种地步？”
他话越说越难听，杨洛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苏哲轩，你能说点人话吗？”她冷着声音道。
这些天苏哲轩自认一直都在低三下四地哄着杨洛，甚至是哄着大象公寓的每个人，倘若杨洛慢慢原谅他那也就算了，可杨洛现在分明是一边吊着他，一边又在另觅金龟婿，这让他难以忍受。
“我怎么不说人话了？我揭下你的遮羞布让你难受了吗？你敢做我怎么不敢说呢？他知道你离过两次婚吗？他知道你还有小孩吗？他知道你今天是丢下小孩去陪他的吗？”
苏哲轩咄咄逼人，语气讥讽。
杨洛被气得胸膛起伏，眼睛都红了，只恨不得伸手撕了他那张嘴。
这时旁边有车子经过，周君生拉了一把杨洛，险险地擦肩而过。
“有什么事要不去家里说，别在外面，不安全，而且还挺冷的。”周君生好脾气地劝道。
杨洛也不想就这样在街头扯头花，实在太难看了些，冷着脸一马当先走进了黑黢黢的小巷子。
大象公寓里留着灯，但这个时间她们已经各自回了房间，杨洛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周君生紧随其后，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这座奇怪的公寓别墅，觉得很是新奇，只有苏哲轩一语不发 地坐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杨洛。
周君生识趣道：“小杨设计师，需要我回避吗？”
杨洛深吸一口气：“周先生，今天麻烦你送我回来了，你先回去吧，实在抱歉招待不周。”
周君生却道：“我不是急着走的意思，不 ，事实上，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在浑身散发着怒气的苏哲轩身上过了一眼，继续道：“你们有事好好谈，我就在外面，有事可以叫我。”
说完他竟然真的打开门走了出去，似乎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你们小声一些，别打扰了其他人休息。”
说完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脚步不急不缓地由近及远，最后缓缓消失。
杨洛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这两日又降温了，手机显示这会儿外面的温度是零下2度。
她蓦地攥紧了手机，心里猛地一颤，再看向苏哲轩的眼神，就越发气愤了一些。
苏哲轩毫无所觉，依然怒气勃发，骂道：“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杨洛反唇相讥：“那你是什么？臭不要脸的真小人？”
苏哲轩“腾”地一下站起来：“杨洛，你疯上头了是不是？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不就是想气我吗？是，我承认之前是我对不起你，但现在我都低三下四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故意带着别的男人到我面前来晃，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苏哲轩真情实感地愤怒着，他盘点着离婚之后的种种事情，总之就是认定了自己已经回头是岸了，但杨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挑衅他，为了气他甚至拿小孩做工具人，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还找别的男人演戏给他看。
他说得越多，杨洛心里的怒气却反而慢慢平息了下来。
见到杨洛越来越平静的脸色，苏哲轩反而失了刚刚的斩钉截铁，声音都小了一些。
杨洛耐心地等到苏哲轩说完，目光却落在了窗外。
圣诞夜，听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雪，不知道能不能下得下来，但天气确实是干冷干冷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周君生还站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冷。
他今天穿的什么来着？好像是羊绒面料的西服，显然扛不住南方冬天户外的魔法攻击。
苏哲轩说完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杨洛的回应，他顺着杨洛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杨洛盯着空空荡荡的窗外。
苏哲轩讥讽道：“说句好话而已，你还真以为他会傻乎乎地等在外面守护着你吗？杨洛你能不能别幼稚了，从前我愿意顺着你的心思跟你玩那些小女生的恋爱游戏，是因为我喜欢你，纵容着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小公主香饽饽了？”
“你说完了吗？”杨洛忽然回神，轻声开口道。
苏哲轩脸上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你——”
“说完了就走吧。”杨洛没看他，她把自己窝在沙发里，肩颈耷拉下来，说不出的颓然丧气。
“你说得都对，有很多事情，不能说全部，至少我是存了你说的那种意思的。”杨洛轻声道。
“我想要回孩子是真，但也存了一些难以启齿的心思，比如说，我还在指望着你看清你母亲的虚伪，指望着你重新认可我对孩子、对我们曾经那个家的责任心。”
“我丢下你和苏皓去陪周先生逛家具城，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逃避你，更直白一点说，我还想试探你。我想知道，你最近对我表现出来的真心有几分，如果让你误会我和周先生的关系，会不会刺激到你。”
苏哲轩看着杨洛就这样平淡地把这些话摊开在了两人面前，一时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和杨洛分分合合这么多年，试探、作妖、猜疑……
什么都有，但没有坦白。
正如他没办法坦白自己对着杨洛产后变形的身体和不施粉黛的面容失去了兴趣，杨洛也没办法坦白自己对他那种又想吸引、又想报复的复杂心态。
但现在杨洛坦白了。
她不吝于把自己最不耻的想法暴露出来。
那只能证明一件事。
她真的不在乎了。
苏哲轩一瞬间眼泪就下来了：“杨洛，你别这样，我错了。”
杨洛没哭，她觉得自己眼睛干涩得厉害。
苏哲轩不愧是和她纠缠最久的男人，他最知道该怎么伤害她。
的确，她刺激到他了，但他的反应，也同样捅了自己最疼的一刀。
杨洛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为什么心心念念地还要弄这些事情，苏哲轩或许对她是有几分在意的，但那又怎么样，她不可能和苏哲轩复婚了。
“杨洛，你别不说话，你——我——对不起，我刚才太生气了，我看见你和他说说笑笑的走过来，我觉得心都要痛死了，你知道吗杨洛，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跟除我之外的男人这样、这样亲密，我一下子受不了我才——”
苏哲轩伸手抓着杨洛的手，似乎他一放手，杨洛就真的离他而去了。
杨洛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
“苏哲轩，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好不好？”
杨洛目光失神道：“我承认，我对你还有感情，但是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另一点，那就是，明明我最在意的人是你，但偏偏伤害我最多的人也是你。”
“从前，你母亲对我的伤害，你明明心里知道的，但我不提，你就当不知道，我还要哄骗自己说，你确实不知道。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和你过下去。”
“有孩子后，你假装不嫌弃我的身体，我也要假装不知道你嫌弃我的身体，偶尔的夫妻生活，你在忍耐，我也在忍耐。”
“我知道你和那个护士没到那个地步，就像第一次离婚的时候那样，但你我都知道，精神出轨也是出轨，只不过第一次，我自欺欺人，说服了我自己，只要没睡到一起，那就不算出轨，而这一次，我说服不了我自己了。”
“离婚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事情我没办法说服我自己了。”
杨洛抬起眼睛，是这长久以来，第一次不带多少情绪地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苏哲轩很狼狈，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这种场景其实杨洛偷偷想过很多次，想看苏哲轩后悔流泪，哭着挽留。
等真的在眼前上演，她突然觉得没劲了。
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周君生。
周君生体面、温和，有深沉的算计，也有熨帖人心的温柔。
是和苏哲轩完全不一样的人。
“你走吧。”杨洛挣开他，打开门，目光落在公寓外面，有人影闲闲地站在风里，他手上同样有一支烟，听见门被打开，他淡然地将烟头掐灭，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他嘴唇都冻得发白了。
“周先生，”杨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进来喝杯茶吧，外面太冷了。”
苏哲轩梗着脖子站在里面不说话。
周君生便知道了两人不会爆发冲突，礼貌笑道：“你们没事就好，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见。”
周君生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杨洛回头看苏哲轩。
苏哲轩梗着脖子不说话，过了刚刚那个劲儿，他那一贯的自尊心又上线了，只觉得此刻自己丢脸得不行。
“你也走吧，不早了。”杨洛站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
苏哲轩磨蹭着不想走。
杨洛垂着眼，又道：“以后，我有空的时候去接苏皓，你不用再每周送他过来了，就是要麻烦你跟你妈妈说一声，把我从微信黑名单里拉出来。”
苏哲轩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回了一声“好”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苏哲轩走到路的尽头，回头又望了一眼，杨洛还站在那，但低着头没看他。
冷风吹得他一个激灵，刚刚激烈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天做得有些过了。
但他又很快明白了自己这种情绪的来源，那就是他还爱杨洛，还很在乎杨洛。
悔意再一次漫上心头，他鼻子又忍不住有些发酸。
他上了车，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也忘了自己编的要值班的瞎话，直接就回了父母家。
父母刚睡下，听见声音出来，有些惊异道：“你不是值班去了吗？”
苏哲轩忘了这茬，但是也懒得解释，直接道：“我去找杨洛了。”
苏母脸色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苏哲轩看见她的脸色，心里也不由得升腾起一丝怒火：“妈你能不能别提到杨洛就摆脸色，她到底哪儿对不起你了？这么多年，要不是你在中间搅风搅雨的，我和杨洛能过成这样？”
苏母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当即气得有些发晕。
苏父怒道：“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你们离婚关你妈什么事？明明就是你们两个自己作的，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东西，还怪到我们头上来了！”
苏哲轩把手里的东西胡乱一摔：“说得对！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东西，我和杨洛不是，你们难道就是了！”
苏母发出一声带着哽咽的怒嚎：“我真是白养你这个儿子了！我就知道，你的心思就是被那个狐狸精给勾走了！我讨厌她有错吗？都离婚了她还要勾着你跟我离心，我不该讨厌她吗？我早就看透她了，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母摔摔打打，又把从前骂杨洛的那些老台词捡起来絮絮叨叨，苏哲轩听得心烦，忍不住提高声音道：“说够了没有！”
苏母被他的声音震住，半晌没说话。
苏哲轩深吸一口气：“行了，爸妈对不起，我刚刚情绪不好。”
苏父本来都在找东西打算教训儿子一顿了，听见儿子这话，又看见他那个颓然的神情，也就作罢了：“算了，你知道错就好，你妈不容易，你为个女人跟她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传出去都是骂你不孝。”
苏哲轩道：“她有了人，也不想见我了，正好如你们意了。”
苏父没说话，苏母没忍住，又道：“这才离婚多久啊就有人了，我骂她是个狐狸精冤枉她了？”
苏哲轩已经不想再听见母亲说杨洛了，苏父敏锐觉察出苏哲轩的情绪，制止妻子道：“你也行了，离都离了，再找也是应该的，你不还给你儿子安排相亲呢？”
苏母被怼得没话说，心里又委屈，憋气得不行，眼泪又流了出来。
想了会她又道：“那孩子呢？她不想见你，还见不见孩子？难道要我巴巴地把孩子给她送过去不成？”
苏哲轩：“她说她会来接，让你把她从黑名单拉出来。”
苏母刚要反驳什么，又讪讪地闭了嘴。
苏父不解：“什么黑名单？你把小杨拉黑了？什么时候的事？”
苏哲轩也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便也看向母亲。
苏母不肯说，苏哲轩冲回房间拿出母亲手机，找到杨洛的微信，解除拉黑，看到之前的聊天信息，发现停留在两年多以前。
他又信手往上翻了翻，想起来了当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候苏皓刚刚出生不久，月嫂签了两个月，到期就走了，杨洛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当时杨洛零星地还有一些散活，跟他提过找个人帮忙带孩子，让她有时间能接活。
试了两个育儿嫂，都不太满意，苏哲轩就随口说让他妈妈来帮忙带一段时间，让她自己联系。
之后苏母一直没来，杨洛的工作也彻底停了，苏母跟他说的是，杨洛不想她来，但事实却是，杨洛给苏母发消息提了这事之后，就被苏母拉黑了。
苏哲轩看着对话框里杨洛的请求，语气卑微地几乎可以说是乞求了，她说自己没有娘家人能帮忙，又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育儿嫂，又不想自己的事业就此中断，请求苏母作为孩子的奶奶能搭把手。
苏母是怎么回的呢？
苏母说，家里不缺你挣的那点钱，你把孩子带好，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她就把杨洛拉黑了。
苏哲轩痛苦地捂住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父也看见了，但他选择帮自己的妻子：“你妈说得也没错，再说她当时不就是不想带孩子吗？当了妈还想躲懒，哪有她这样当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