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江上寒,遥隔楚云端。
往昔往矣,奔涌的黄河携带走了一切的记忆,莫名的爱恨。
十年,再浓烈的爱恨也随河水奔流而去,到不知名的地方化为一缕青烟,或是,在心底,溃烂成灾。
谁家炉火热,茶烟起千朵。
南齐的边境,烟云笼罩着茫茫青山,山高入云,山形仿若一只巨耳聆听天上梵音,故此山名“听谛山”。山顶有一寺院,地势偏僻,藏于群山之中,香火不旺,来参拜的信徒也不多,此时却被密探们把守森严。
幽暗狭小却又干净整洁的房间中,一个僧侣打扮得女子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闭目颂着佛号,一声声木鱼叫人听了心生安逸。
“静慈师傅,主上又来看您了。”木鱼声戛然而止,女子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中却依旧没有半分神采。
十多年了,从那次南北齐战争之后已经过了十多年。她早已经不再年轻,灰色的袍子遮盖了纤瘦的身子;笑起来微微上扬的眼角布满了细细的尾纹,光滑白腻的一双纤纤玉手因为疏忽保养变得粗糙,枯瘦的手臂,依稀可以见到突出的血管。憔悴,却还是如当年那样的眉眼,只是叫人看了心疼。
被称作静慈的女子沉默半晌不语,身后的人不得不再次提点到:“静慈师傅,主上来了。您……还是不见吗?”
静慈的眼神原本干涸没有神采,听了这句话之后,从眼角滴出两行清泪。半晌,叹道“阿弥陀佛。”
又是半晌,身边提醒的小沙弥也不敢多说,只是看着静慈一个人发愣,静慈轻轻拨动一颗念珠。
静慈长叹,“让他进来吧。”
幽暗的房子里,突然射进一道阳光,静慈下意识的抬手捂住了眼睛。从门中进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衫,头发也没有绾上,只是垂下在发尾用一根丝带齐齐的绑了。只是,有一种人,不论什么样的衣衫都没有办法掩住他身上的气势和威压,天生似乎就带着王者之气。
英俊的脸上,棱角分明除了几道皱纹和紧锁的眉头之外,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刻画下太多的痕迹。时间仿若倒退,静慈缓缓起身,踱到他的身边,抬起头,怔愣的看了他半晌。一双手在身侧微微颤抖,想要抚上他的脸,却生生忍住。
“阿瑜,近来,可好?”男子醇厚的声音一字一顿的传来,仿佛压抑着什么无处安放的情感。
静慈一愣,阿瑜……这个称呼,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过了。记忆的碎片纷纷袭来,并非铺天盖地,而是如同藤蔓,一点一点慢慢的滋长,缠绕,越来越紧,让人无处呼吸,甚至无处躲藏。
“安瑜想要王上,云舒云卷、天涯望断哪怕碧落黄泉,心中都只有安瑜一人!”那时的安瑜,那时的殷若虚,都被卷进滔滔洪流,不再回来。
被小心翼翼封印在前尘里十年的声音,就这样直愣愣的闯出,让人无处招架。
静慈苦笑,“王上,既入佛门,俗世之名便不作数,叫我静慈吧。”
殷若虚一愣,静慈淡淡的两句话,仿佛前尘所有,都遗忘干净。
一时之间,整个小屋里的都是寂静。到底是安瑜打破了寂静。问道:“太后娘娘可好?我这边给姑姑供了一串佛珠。王上帮我带回去给她,请她老人家恕我不孝。”
殷若虚沉默地接过佛珠,顺势握住安瑜的手。安瑜迅速地挣开,殷若虚愣愣的看着空掉的双手,苦笑,“太后一切都好。阿湛还有阿澄都长大了,总是想你。改天朕带他们来看你。”
听到两个儿子的消息,安瑜眼中终于有了神采。血浓于水的亲情,安瑜微微笑着说道,“湛儿快娶亲了吧,澄儿呢?是不是也快弱冠了,该和他哥哥一样高了吧!澄儿身体还好吗?”
殷若虚也是第一次听见安瑜跟他说了这么多话,一个一个的回答道,“澄儿下个月弱冠,快跟朕一样高了。身子也好了很多,上个月还跟阿湛一起骑马去了。不如你这次跟朕回去……”
安瑜听到这话笑容一僵,说道:“静慈身在佛门,不宜再理俗事。”
“你还怨我?”殷若虚欺身而上,问道。
“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嗔痴爱恶亦如此。”
静默半晌,“朕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湛儿已经不小了,朕想等他娶亲之后就立他为太子。”
“军国大事,静慈不懂,王上决定便是。只是,他要娶谁嫁的女子?”安瑜问道。
“这,朕以为娶姜国的公主最为合宜,可是母后那边另有人选。只是,你放心,不论怎样,咱们的儿子娶到的定会是最好的妻子。”殷若虚双手背在身后,郑重说道。
“湛儿呢?他可有喜欢的女子?”安瑜问道。
“这……湛儿还不知道此事。”
“最好的妻子……却不是最爱最珍惜的。”安瑜低头轻轻叹道。
殷若虚浑身一震,他当年抗拒着母亲安排的婚事,一心一意想娶余萱。可是如今,为君为父,怎么就这样草率为儿子安排了婚事。难道殷湛还要重蹈他们二人的覆辙吗?
此时安瑜却叹道:“我倒真不愿意湛儿或澄儿当什么太子,与其违背心意做事,不如身无牵挂,不负如来不负卿。”说罢,安瑜自己苦笑一声。“静慈造次了,”安瑜看了一下香炉,“时候不早了,王上该回宫了。静慈身子不适,恕不相送。”
殷若虚轻叹,却见安瑜重新跪在了蒲团上闭目诵经,只得下山,策马飞奔回宫。
一骑绝尘,仿佛想要抛开往昔那些该死的错误。可是,安瑜的话却通通告诉他,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