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冉低头不做声，便是默认。
许慎反而轻笑，稍稍用力将方冉拉到自己怀里，像安抚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般拍抚着她的后背：“抱歉，是我给你太大压力。”他对方冉那日凌晨突如其来的眼泪心有余悸，他是希望她能插手公司事务，未来便是没有他，她也能独当一面自己过得好好的。可万事有序，许慎也是那时候才发觉自己坐实了揠苗助长的罪名。
尽管白天里的事突如其来，方冉措手不及，但即使是因为许慎而存在的惊惶靠在许慎怀中时也会让人安然。方冉整整一个白天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此时只觉得找到了归属般的安全，不自觉地抱住许慎便是泪流满面。
“休息一段，明天不去公司了，好不好？”
“她对公司的事情涉及越多，了解当年的事情的机会也就越多……”“养虎为患……”许慎的声音与脑海中的声音重叠，方冉在温柔乡里猛然惊醒，从许慎怀中挣扎坐起——早上那个人的话确实起作用了，许慎已经动了要将她支开的心思。
他与她之间，原来从来都没有坦诚。
方冉想到这里的时候，只觉得寒意透心，于是声音也显出凉薄：“不，做事情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我还是该去的。”
“好……”
他迟疑了几秒钟的犹豫给了方冉支持自己的论断的理由，她眼中又翻起泪意，急急忙忙地找了不甚高明的借口：“那我先进去了，再温习一下你昨天说的东西。”
他的“好”字尚未说完便被打断，许慎看着方冉起身回房快步离去关上房门，手里握着的那点滴温暖被毫不犹豫地挣脱开去，满手空荡荡的冷风。
是他要逼她成长，大约一个长大了的姑娘合该如此。
哪能又要她全心依赖，又想她拥有不败的铠甲？
许慎苦笑，撑着沙发缓缓站起身，胃里翻上来一阵刺痛，他站立不稳险些跌回去，却强撑着一口气扶着墙，慢慢走回房间。推门进去已是一身冷汗，胃里的疼痛愈演愈烈。
满身的酒气，许慎自己都嫌弃自己。
他边放洗澡水，边附在洗手池干呕。食物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呕得干净，这时候只吐得出酸苦的胆汁和胃液。许慎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毫无人色，苍白发青得骇人。
解开衣服，泡进浴缸，温热的水将他包围住。
方才手心里面握不住的那丝暖意，终于有别的东西来补偿。
酒精的作用下，许慎昏昏沉沉要睡过去。不知多久被冷醒过来，满池温水已经凉透，原来所有温暖都暗藏危机，越是温热，寒凉下来便越是难耐。
酒会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长袖善舞者在人群间穿梭，犹如水中的鱼，自由自在，恰巧投其所好。
而那只叫做许慎的鱼此时捏着一只空高脚杯站在一边。
“怎么？被你的小青梅抛弃了？”声音从身后传来，许慎回头，果然是韩沙沙，顺着韩沙沙的目光，他果然看到方冉举着红酒与各路人马浅笑攀谈。
有那么一天，她仿佛突然开窍了一般乐于接触关于公司的一切事物，甚至对于许慎告诉她之外的东西都充满了好奇心和探索欲。像这样的场合，若是往常，她必然是全程跟在许慎身边，恨不得再无旁人打扰，而如今却主动周旋于形形色色各种人物之间。
许慎把视线从方冉那个方向转开：“不怕明天的新闻是你我余情未了，死灰复燃？”
韩沙沙挑眉：“你是名草有主，你都不怕，我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好怕的？”说着韩沙沙激动起来：“许慎，你这事做得也太不地道了！为了你追妹子，我被迫掉粉好几万啊！而且你也不给找一个靠谱点的拍档，江逸凡那货！你太看不起我了吧！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看怎么补偿我吧？”
韩沙沙伸出手，先比了个四，再比了个六，笑眯眯地看着许慎。许慎只扫了一眼，就拿手把她摊开的手拍掉：“年终给你加奖金，加假期。”看着她不满意地样子，许慎摇摇手里的红酒杯，挑眉：“不要算了。”
要要要！韩沙沙腹诽几番，却对他构不成影响，只眼巴巴地看他闲闲喝了一口水。
宴会厅很大，人也是很多，许慎一个不注意，便跟丢了方冉的身影。方冉被一个人拉到拐角处，她挣脱开：“你是？”
“你竟然不认得我了？”
角落里灯光有些暗，背光处那人的眉眼看得不甚分明。方冉喝了点酒，有些微醺，眯着眼睛盯着眼前的人半晌，语带犹豫：“许谨？”
相似的眉眼，只是许慎冷然，许谨却总是带着戏谑笑意。
不是许谨却是谁？
“怎么没有跟我亲爱的哥哥在一块？”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句，在许谨口中却别有深意一般，方冉听得心里一紧，咽了咽口水想问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要你管！”
许谨很高，乍看之下甚至比许慎还要高出几公分。他微微俯下身，眼眸漆黑，紧紧追着方冉的目光。仿佛有莫名的磁力，方冉被他所引导，追随着他的眸光，所有的注意力被他与许慎相似的眼睛吸过去，只盯着他的眼睛发呆。
仿佛蛊惑，他微微低下身子，在她脸颊说话，气息轻轻软软吹到她脸颊上：“你们一定是吵架了，对不对？”像是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伸手拍拍方冉的肩膀，语气温和如二月春风：“可是为什么吵架呢？”
也许是喝了酒，也许他的眼眸他的声音都太像许慎让她觉得安全，方冉突然任他拉起她的手往场外走去，而没有任何挣扎。
会场外面是一片湖，湖边有椅子。
方冉就缩在椅子上面，双手抱住自己的腿缩在上面，把头抵在膝盖上。当一个人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往往会采取这样的姿势，把自己包裹起来，仿佛这样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可是在许谨看来，她就像一个幼稚的小孩子。他不是从小被众星拱月呵护长大的少爷小姐，他早早尝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尽管他的年纪与她相仿而已，可是他与她毕竟是不同的，在她最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至少还有许慎为她挡住所有阴霾，她眼里的天永远是湛蓝的，哪怕只有她头顶的一片天是蓝色的。
“许谨，你知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方家？许家？你是他弟弟，你一定清楚来龙去脉对不对？不对，你是他弟弟，你又怎么会告诉我？”
方冉哭红了眼睛，扯住许谨的一角衣袖语无伦次。
尽管如此，许谨却听懂了她在说什么。许家收购方家的时候，他年纪尚小，尽管许少华不认他，他到底还是姓许，对于许氏的事情还是留心关注。方氏的风波当年满城风雨，最终以被收购结束，事情离他这样近，自然是知道一些内幕的。
他并不知道苏莲蕊和许少华、方显之间是怎么样的纠葛。他只记得那天苏莲蕊冒雨去找许少华，许少华亲自送她回来，一直送到了家门口。
苏莲蕊一向精心修饰的妆容不管不顾，眼睛红肿，头发散乱：“纵使我与他千万般对不住你，你又何必做得这样绝？”
外面的雨很大，许少华的声音夹在雨里有种无力感：“小蕊，我……”
“我与你们许家恩断义绝。”
她的声音冷然，许谨在她身后也觉得寒意入骨，何况那句话如刀如剑，直直刺向的那人。
许少华没有兵刃，而许慎就是他弹尽粮绝时最后的盔甲。
向前几步似乎想拉住苏莲蕊，却被她避开，他只能垂手站着：“恩断义绝？怎么可能？小慎毕竟是你的儿子，他也姓许……”
“我的儿子？”苏莲蕊冷笑，“是他亲手毁了方家，把方显送进监狱。方显千万般不是，却从来都真心实意疼爱他的，他竟然毫不犹豫，做得这样干净利落！我怎么可能有这样心狠手辣的儿子！”
后面许少华依旧迟迟不肯走，苏莲蕊依旧冷眼相对，许谨也忘了他们冷然相对了多长时间，只是那一日之后再也不见许少华来找苏莲蕊。
而许慎照例每个月会来看望母亲，那日之后，苏莲蕊也不再热情，甚至几次将他关在门口不肯相见，往往许慎在门外一站就是一整天，从早晨一直到晚上。
日复一日她当真不再关心，不再在意。
甚至有一回夏天的时候许慎在门外站了半天中暑，惨白着脸身形不稳摇摇欲坠，坚持到下午两点多钟，终于再支持不住被同来的人扶回车上休息。她下楼的时候随意看了门外一眼，空荡荡的不见人，只是淡淡一笑：“说的果然比做的好。”
当晚许慎却继续在门口等着，跟往常每一次一样，不到十点不肯撤退。只是那次他终究没有坚持到十点钟，就终于昏厥过去。
许谨对苏莲蕊说：“妈，别生哥的气了。”
苏莲蕊对他总是温和的，这一次态度却强硬：“小谨，他不是你哥哥！总有一天你得从他手里，把本属于你的一切夺回了，才算报仇！”
许谨沉浸在往事中，只觉得热血沸腾。
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断，没想到方冉一丢，竟然惊动了这么多人。为首的自然是许慎，从温暖的屋子里走出来，他披了黑色的外套，手臂里勾着一件外套，整个人仿佛隐在黑暗中，脚步匆匆，穿行在黑夜里只有一张面孔因为一贯的苍白才在黑暗中分外明显。
“小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