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冥冥，阴云低垂。更鼓敲响的时候，神都内大部分的里坊都寂静下来，天边的滚滚雷声显得更加震耳欲聋。
都城偏隅之处的一座宅子内，一身素色长袍的男子秉烛夜行，脚步轻缓地登上阁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桌上的油灯引燃。
油灯被点亮的瞬间，光线瞬间充斥整个房间。
陈白衣蓦然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粉色罗裙，姿容娇艳。说不上有多漂亮，但是眉眼妩媚，像极了传奇话本里勾人夺魄的狐狸精。
女人慵懒地斜倚在那把古旧的花梨木椅上，身姿婀娜，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陈白衣。
夜色昏黑，古旧楼阁中突然冒出个女人来，换做旁人肯定会被吓一跳，可陈白衣却面如平湖，五官硬朗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神出鬼没，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已经宵禁了，你这个时候跑来，不怕被人发现么？”
“我告病休息了，没人会找我。‘枫林晚’里的姑娘又不止我一个，没人会整天盯着我一个人。”女人说。
枫林晚，是神都内的一家妓馆。
被纨绔子弟们评为风月第二，曲乐无双，是个喝酒听曲儿的好去处。
此时坐在陈白衣对面的，正是枫林晚的名妓，苏屏儿。
“可你是花魁，你应该乖乖待在修善坊。”陈白衣淡淡地说。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上并没有闲着。
他从木盒里抽出三支檀香，借着灯焰点燃之后，走到墙边的供桌前，持香对着那块无字牌位拜了三拜，然后把檀香插进香炉中。
苏屏儿看了一眼那块无字牌位，“为什么不写二老的名字？”
“放在心里就行。”陈白衣说，“如果心里没有，写了也是白写。”
“时机已经成熟了，还不动手么？”
“再等一等。”
“等什么？”苏屏儿不解。
陈白衣望着窗外，屋檐下灯笼摇曳，烛光碎成一片斑驳，洒落在池里的浮萍上。
一滴雨打在浮萍叶子上，压得叶子浮浮沉沉。
之后，池中陆续漾起涟漪。
“来了……”陈白衣喃喃道。
这雨来的极快，仿佛在雷声的千呼万唤之下，迫不及待地奔赴而来。
这雨来的也十分及时，干燥了许久的皇城内转瞬就漫起了一层白烟，如同薄雾笼罩。
陈白衣的视线从光影斑驳的水池上移开，望向漆黑深邃的远方。
都城长街上，手握梆子的打更人使劲在铜锣上敲了几下，最后扯着嗓子高喊三句，“雨势大了！关窗户咯！”
他显然是没料到雨会来的这么突然，喊完就匆匆忙忙地往回跑，可是风急雨大，没跑出几丈远，衣衫迎风的一面就被雨水给打透了。
无奈之下，打更人只好躲到一处大户人家的门楼下，等待风雨小些再走。
一道闪电如白练横空，撕裂苍穹。
打更人下意识地遮了遮眼，再抬头时，他忽然发现那云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伴随着滚滚雷声飘然而来。
朦胧之中看去，似是人影。
打更人定睛细看，被吓了一跳。
只见两道翩若惊鸿的影子浮在天上，踏空而行。两人手里抬着一块巨大的石碑，那石碑看起来足有万斤重，可在他们手中却轻若无物。
两人所过之处，烟雨让路，青龙盘亘周身，口中发出阵阵龙吟。
这哪里还是人，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打更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他脸色惨白，在强大的威压之下，他竟然情不自禁地跪在了地上，胸口沉闷，喉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那两道身影落地，随手将石碑丢在地上，却听得轰然一响，万斤重的石碑顿时陷入地下三分，稳稳立在长街中央。
仙人对着石碑提笔狂书，衣袖翻飞，那些雨点竟然没有沾湿他半分。
笔走龙蛇之后，另一位仙人大手一挥，直引一道天雷而下，劈在巨大的石碑上。
随后两个仙人相视一笑，乘龙飞去，隐入乌云之中。
打更人感觉压在心头的那股力量渐渐消失了，挣扎起来去看那块石碑，看到上面的字迹之后，他面色惊恐，一屁股瘫坐在水坑里。
片刻之后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怪异。他从地上爬起来，像中了邪一样地傻笑着，跑进风雨里。
这一夜，永宁坊的街道上多了一块来路不明的石碑，神都城内疯掉了一个冒雨执勤的打更人。
翌日清早，天刚放晴，街上就围了一群百姓，对着那块挡在路中间的巨大石碑议论纷纷。
“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真是太吓人了。”
“怎么感觉不像人为的呢？”
“嘘，别乱说话……”
距离人群不远处，一队禁军阔步走来。
为首的是左金吾卫将军司徒震，此人生得魁梧，走在街上人人避让，腰胯一把唐横刀，就差把“威严”二字写在脸上了。
眼见长街拥堵，人群聚集，司徒震瞬间皱起眉头。
“去看看怎么回事！”
几名兵卒持刀上前，人群很快便让出一条路来。
司徒震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目光看到那块巨大石碑上的文字之后，吓得脸都白了。
他脚下一软，踉跄了两步，还好被身后的兵卒及时扶住。
“将军……”
那石碑上面刻了八个大字：违逆天意，武周必亡。
此等忤逆之言哪怕是随口说出来，都是脑袋的事情，所以没人敢随便开这种玩笑。
可现在不仅有人说了，还把它刻在石碑上，立在圣人脚下的皇城里昭示天下。
这事情可就大了。
哪个不要命的敢公开造反？
“这石碑是谁立的？谁立的！”司徒震的手颤抖地指向那块石碑。
“谁有力气搬得动这么重的石碑啊！这碑是昨晚下雨从天上掉下来的！砸进地里之后，还被雷劈了一下。”人群中一个人说道，“有一个打更的亲眼目睹，然后整个人就疯了，嘴里还嚷嚷什么天神下凡……”
“简直是鬼扯！”司徒震面露愠色，“那打更的人呢？”
“刚才还在的，这会儿跑不见了。”那人回答。
“来人，去把疯掉的打更人给我找回来！”
“是！”
“还有你们，都别看了，该干嘛干嘛去！”
司徒震驱散人群，然后面色凝重地转身，对身边的兵卒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要进宫面圣！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先在这守着。对了，去找块大点的布把石碑上的字盖起来，以防更多的人看见。若有以讹传讹者，全都抓起来！千万不能让这件事继续发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