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闯躺在病床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手腕疼到根本无法闭眼休息,反倒给了他很多时间来思考。
陈子斌那天和他聊了许久,包括苏远的不舍与为难,还有他自己对刘闯的怨恨与憎恶,以前不知道的,现在似乎都明了了。
他赞同苏远的做法,人不能活得太自私、太自我,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要怪只能怪自己不够好,那么努力想从泥坑里挣扎出来,拽住了苏远的手,没想到却也将他拖进坭坑里。
现在想来,陈子斌说得很对,当初三营士兵说得也对,土匪就是土匪,烂泥永远扶不上墙。
妄想着从泥沼里挣脱,只会甩自己一裤腿泥,甩别人一身汤。不仅脏了自己,还恶心了别人。
不去打扰,安安分分,这是陈子斌对他的警告,也是刘闯未来五年要努力做好的一件事。
若说让他忘了苏远,真的不可能。如果没发生这件事,如果当初因为苏远家里反对他便真的走了,或许……几年后他会忘了苏远。
可带着爱意又带着愧疚,却让刘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忘不了。
就把思念和忏悔当做还债吧……希望自己的离开能让苏远过得更好。
出院后刘闯被分到一间八人牢房里,因为大家都知道是他杀了黄昊天,便个个敬他、怕他,日子倒也过得毫无波澜。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刘闯便止不住思念。
苏子最近怎么样?
伯母身体好了吗?
他会不会偶尔也想起自己?
若真的想起了,是想到好的,还是坏的?
……
每天几乎都是周而复始,陈子斌没再出现过,所有关于苏远的消息便这样断了。
刘闯只能把思念记录在纸上,把心里想对苏远说的话一点点写下来,不会的字就去问别的狱友学。一年下来,竟写了一百多封。
沉甸甸的信纸折成同样大小,里面是耳语,是相思,是念念不忘。
刘闯以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现在看着床头堆做小山的信件,心里略得意了一下。五年后会攒下不少吧?到时能不能挑出些,再亲自送到苏子面前,让他看看。
“刘闯!”狱头敲了敲铁门,“监狱长要见你。”
他平时在牢里表现不错,每天出工也不偷懒,别人打架他会置身事外,即便欺负到头上,也会选择忍气吞声。
说起来,监狱里的他和曾经那个玉面佛真的太不一样了,身上所有锋芒都被收敛,就连逆来顺受都学得炉火纯青。
因为陈子斌告诫过他,联系人是苏远,让他少找些麻烦。
刘闯皱了皱眉,“监狱长要见我?”他些许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走上前去。“我。。犯什么事了?”
狱头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刘闯仗着自己厨艺好,经常会在厨房给几个狱头开小灶,自然关系处的不错。
“好像是好事。”狱头打开牢门,“我刚出去买了点大骨头,要是喜讯,你可得下厨露一手。”
“喜讯?”刘闯笑笑,在这能有什么喜讯?难道给他换了个轻省点的活干?但牢里不是种地就是做木工,他现在是帮厨,也没什么比帮厨更好的活了啊。
“走吧,一会你就知道了。”
到了办公室门口,刘闯敲敲门,打了声“报告”走进屋内。
“刘闯?”
“狱长好。”
“你小子命不错啊,我记得你以前就是个小营长吧?”监狱长抬起头看看他。
“哦,是。”刘闯很少提起这些事,他不大敢回忆那段时光。
“国党军那边给我们这出了个证明资料,说你以前在军中立过功,而且黄昊天也是他们一直要抓的土匪头子。”监狱长起身,走到刘闯面前,“他现在人都死了,我们嘛,好歹也要卖国党个面子。”
刘闯脑子有点跟不上了,什么意思?国党军给自己出证明资料?自己名不见经转个小人物,怎么会得到如此抬爱?
“资料其实两个月前就递上来了,我们也研究了很长时间。”监狱长指了指桌上一沓文件,“你在这表现也不错,最后决定予以减刑两年。”
“减刑两年?!”刘闯下巴差点掉在地上,“真的吗?”
“怎么?舍不得走啊?”
刘闯从进门就是懵的,现在更懵的天旋地转。他跑过去拿起资料,第一页是请求予以减刑报告,上面印着国党军的红章,后面附着当年演习的表彰令,还有参加安成山战役的陈述笔录。
而证明人一栏…签的是…苏远!
刘闯拿起那份笔录,瞪眼看着那两字!苏远…
难道这一切…都是苏远帮他做的?
他没忘了自己,他还一直挂念着自己,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默默地,在背后帮自己…
刘闯笑了,拿着文件的手都在颤抖,眼前模糊成斑斑点点的光影。
那两个字,像从纸上抠下来,又印在心里。
一年多的忐忑与不安,悔意和愧疚,因为这两个字,突然变得踏实。
你还是念着我的是吗?可为什么…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却不能与我见上一面?
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心里的委屈、不平、难过、痛楚…像被放了闸的洪水,一股脑涌了出来。
苏远,为什么彼此挂念…却不相见?
我知道你有多难,你有多苦…可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每天度日如年?就连对你的思念都那么小心翼翼……
监狱长原本脸上带着笑意,但一扭头,看到刘闯一个大男人哭到浑身发抖,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刘…刘闯?你没事吧?减刑两年是该高兴,但也不至于…”
刘闯摇了摇头,没人能懂他心里的想法,没人知道他的感受,更不会明白这两字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抹了把泪水,捧起那份报告看了又看。刚刚只顾着激动,现在再一看,苏远的签名怎么有点古怪?他的字向来很娟秀,可这份报告上的,明显有些潦草。
“好了。”监狱长从刘闯手里拿过那一沓报告,“这个是要存档的,你再捏一会捏成废纸了。回去踏踏实实的,表现好了还有规定内的减刑,你可别怠慢了。”
“我…我再看一眼。”
“别看了。”监狱长将文件装进袋子里。
刘闯哭得双眼红肿,气都没喘匀,“狱长,这个报告是苏远,苏旅长送过来吗?”
“不是,是直接从北平邮过来的。你小子也够厉害的,能搞到这么个东西,废了不少力吧?”
刘闯对此事一无所知,但用脑子想想也知道,办这件事必然托了很多人,走了很多流程手续。以苏远的为人,让他去求别人,一定难为死了。但他还是为自己放下面子,将事情办成。
“我…我能不能申请见一下帮我办这件事的朋友?”
监狱长笑了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啊?法院啊?一个传票过去,人家就得来你这开庭。只能你朋友过来看你,哪有犯人申请见他的?”
刘闯点点头,即便心里再想,此刻又有什么办法?“谢谢狱长了,要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