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曾经我的确惜命，但现在不需要了，还给她一了百了。
杨翠芬到底没敢动手。
我们不欢而散。
虽然快死了，但还有些日子，工作还得继续。
然而刚到公司，人事就通知我被辞退了。
原来我最近总精神恍惚，交上去的项目方案错漏百出，甲方认为我们不专业合作黄了，损失起码几百万。
因为造成重大损失，补偿金也没有。
我抱着东西回到家，告诉杨翠芬我失业了。
她先是一愣，然后埋怨我，「肯定是你的错，你从小就不懂事，什么时候能学乖一点？」
我突然记起她从前也是这样。
小时候有男生掀我裙子，我气不过按住他打了一顿，我们都挂了彩，但杨翠芬赶来后不由分说打我一巴掌。
我觉得委屈跟她说了动手的原因。
男生的家长瞬间变脸，压着让他给我赔礼道歉。
杨翠芬却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不怪你家孩子，都是她非要穿裙子，回头我就把她裙子都扔了。」
男生家长临走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现在都记得。
这次也是，可能在杨翠芬眼里我本就是个错误吧。
但我不这么认为，我扬起笑脸，「要不是你晚上每隔一个小时就叫醒我一次，我不会困到做错方案，是你的错，不是我。」
杨翠芬脸一黑，就要说什么。
突然有人来敲门，我冷哼一声起身开门。
来的是房东，他叼着根烟，面色不善。
「你房租都拖欠半年了，到底什么时候交？」
6.
我面露难色，半年前为了给我妈治病，我拿出全部积蓄，还借了不少，谁知道她是骗我的。
自那以后我资金链断裂，每月的工资只留几百吃喝，剩下的都拿去还债，房租只好先欠着。
两个月前债平了，我却老犯胃病，我当时还是很在乎健康的，斥巨资做了全身检查，又在检查出肿瘤后做了病理切片，把两个月工资都花光了。
本来这月工资能付清房租，没想到被杨翠芬都转走，我又陷入身无分文的境地。
我求房东再宽限一个月，房东答应了，但房租要涨两百。
送走房东，杨翠芬又开始数落我。
「你这孩子，本来就没钱还答应涨房租？房东一看就是个好人，你不会求求人家吗？真不会做人。」
我沉默，是啊，她多会做人啊。
中考时我考了全市第一，被重点高中看中。
杨翠芬在招生办跪下求学校把李耀祖也收了，不然我也不去了。
那所学校出了名的只重成绩不看其他，李耀祖中考只考了200分，学校一听这话立马表示不收我了。
后来另一所中等学校——六中表示可以收下李耀祖，杨翠芬就喜滋滋的把我们打包送过去。
她多会做人啊，用我的前途求来李耀祖的高中毕业证，多划算的买卖。
但我不想再争辩了，我还得想办法筹房租。
7.
我找了个发传单的兼职。
一刻不停走了一整天，腿脚都失去知觉，但我有了130块收入，晚上有钱吃饭了。
我买了一份蛋炒饭，我没要鸡蛋，请老板还少收了一块。
回到家，床上竟然躺着着李耀祖。
他像个大爷一样侧卧着，跟前放着盆车厘子，个个又大又鲜亮，一看品质就非常好。
他抖着脚一口一个，吃完随口把核吐在地上。
厨房里肉香扑鼻而来，我侧头，只见杨翠芬拄着拐忙上忙下。
见我回来，她赶忙放下洗了一半的菜，「哎哟扶扶你可算回来了，快来做饭。」
我又记起，上小学后我就开始负担家务。
每天放学第一时间回家做饭，然后马上把当天换下的衣服洗干净晾起。
而我做这些的时候，李耀祖在满世界疯玩。
洗完衣服他们都吃完了，我只能捡剩下的边吃边写作业。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中住校，我终于能吃上热乎饭了。
没想到今天，我又一次被要求给李耀祖做饭。
我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冷冷看着李耀祖。
李耀祖见我眼神不善，默默坐起来干笑两声，然后喊杨翠芬。
「妈，先别忙了，你赶紧把东西拿来，我还要回家陪慧慧呢。」
8.
「急什么？」
杨翠芬擦干手，过来拿走我的炒饭递给李耀祖，「先把饭吃了，不然饿的肚子疼。」
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我抢过炒饭盖在李耀祖头上，「吃！我让你吃！」
然后我冲进厨房端起炖肉的锅直奔李耀祖。
李耀祖大叫着慌忙逃走。
杨翠芬哎哟哎哟叫着，使劲跺脚。
我一时有些茫然，她腿真的断了吗？是不是又在骗我？
「哎哟你个天杀的！你怎么敢泼你哥？你是要老李家绝后啊！」
原来李家的后只有李耀祖啊，我突然笑了，「是啊，李耀祖再敢出现在我家，扣他头上的就是菜刀了。」
「你！你你！」
杨翠芬捂着胸口，指着我「你」个不停，突然她身子一歪，向后倒去。
杨翠芬被气晕了。
医院里，我拿着从杨翠芬外套里掏出来的五千块钱，笑的肚子疼。
我把钱甩在杨翠芬脸上，面露讥讽。
杨翠芬脸涨的通红，她梗着脖子让我滚，「告诉你李扶，别以为气死我你就能得到我的财产，我马上就立遗嘱全留给耀祖！」
我弯腰笑的前仰后合，「你立啊，就你那五千块，都没你偷我的工资多。」
笑着笑着我就哭了，但我不想让杨翠芬看见，硬憋着离开病房。
9.
发传单时我接到老家的电话，村里的老房子要拆迁了。
杨翠芬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我没理。
晚上回家我照旧买了没蛋的蛋炒饭。
进门的瞬间我又看见李耀祖了。
他拽的二五八万，张嘴就让我交出房产证。
「老家那房子是爸的，理应给我，你占了这么多年，也该还给我了。」
我爸死后李耀祖和杨翠芬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只留了老家那套破烂不堪的房子给我，当年是签了字据的。
没想到一拆迁，房子就又成他的了。
我说他怎么老往我这跑，原来是打的这主意。
我冲进厨房找了一圈，锅碗瓢盆都空了。
「别找了，你东西都用旧了，妈给你扔了。」
我冷眼注视杨翠芬，她头埋的很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抄起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高高举起。
李耀祖大叫着逃走，「李扶你等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心中冷笑，个怂包。
10.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竟然发起烧来。
杨翠芬拿来药和水喂我吃下，笑吟吟的回忆往昔。
「还记得你小时候总生病，尤其是六岁那年得了肺炎……」
杨翠芬说的那次我记得，那是她带给我为数不多的温暖。
那时还住在村里，村子落后，每天只有一趟拖拉机出村。
我是半夜发病的，这病来势汹汹，短短半个小时我就人事不省。
我爸不在家，是杨翠芬背着我走了几十里地到镇上求医。
一路上她不停喊我的名字，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叫我抬头看星星，我记得，那天的故事很有趣很有趣，那天的星星很亮很亮。
到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烧坏了。
杨翠芬后怕的拍着胸脯，连连说：「幸好幸好，大夫俺家妮儿没事了吧？」
「退烧打上了，但孩子肺里有声音，初步怀疑是肺炎，你准备下办住院吧。」
「那要不少钱吧？」
「千数块钱。」
我迷迷瞪瞪听着，杨翠芬不说话了，我心里已经不抱希望，我虽然小，但隐约明白几千块是天文数字。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没有放弃我。
她说动我爸卖了新买的拖拉机，给我治病。
她也不再只顾着李耀祖，而是整天陪着我。
每次睁眼，她都温柔的抚摸我的头，轻声问：「扶扶醒啦，渴不渴？饿不饿，妈妈给你熬了米粥。」
每到这时我就恨不得病永远也别好，这样我就一直有妈妈了。
半个月后我出院了，但身子落下病根，爸妈又借了几千块，带我进城看病，然后我们就在城里扎了根。
整整大半年我吃好的喝好的，李耀祖整日哭闹都没用。
我真的以为自己也是爸妈的小宝贝。
直到半年后，我的身体终于养好了，爸妈又恢复了独宠李耀祖的时候。
那半年仿佛只是梦。
「那时候我没日没夜伺候你，连眼都不敢合。」杨翠芬絮叨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她还在喋喋不休。
「后来你身体弱，全家都紧着你，你哥可没少受委屈，现在他不过是拿回自己的房子，你怎么动不动就打他，也太不懂事了。」
「哎你这孩子到底怎么长的？我生你养你照顾你，没半点对不起你吧，你怎么就长歪了？还会记恨你哥了。」
脑子昏昏沉沉的，我不想再听，于是打断她，「妈，你别急，都会还给你的。」
如果不是这次舍弃一切的相救，我又怎会一直被他们吸血却不反抗。
我欠她的，从来不止一条命啊，不过没关系，我都会还的。
11.
我被网暴了。
起因是发传单的时候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起初我还以为是忘洗脸还是穿了脏衣服，就没在意。
谁知半个小时后领导来告诉我被辞退了，让我以后都不用来了，然后结了我一天工资。
我不甘心被平白炒鱿鱼，非要问个清楚。
领导被问烦了，一把甩开我，「拆迁户还出来体验生活，真辛苦啊，可惜我们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还是另找别处吧。」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
他怎么知道我家拆迁了呢？
我直觉不对，掏出手机搜索起来。
热搜上，一男子实名曝光亲妹为了独占家产逼死父亲，现在老房拆迁为了独占拆迁款又抢走断腿母亲。
男子声情并茂、声泪俱下求亲妹放过母亲，他可以放弃分拆迁款。
不用问男子就是李耀祖。
评论区全是骂我白眼狼让我去死的，偶尔一两句中立评论，也被群起攻击。
还有人放出我的照片和工作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刚才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现在工作没了，我失魂落魄回到家。
一进门杨翠芬就念叨她对我的好，让我理解她把房子给李耀祖。
「你一个女儿家要那么多钱也没用，不如给你哥，等你以后老了也好有个倚靠不是。」
我听的想笑，翻出热搜把手机扔给杨翠芬。
「倚靠？他巴不得我死好吗，托你儿子的福，我又失业了，开心吗？我亲爱的妈妈？」
我笑的前仰后合。
杨翠芬怔在原地，半晌她呐呐说：「不是的，耀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太委屈了，把房子给他就好了，你等着，妈去跟他说。」
说完她一瘸一拐走了。
我笑的停不下来，直笑的肚子疼，疼的我冷汗直冒，疼的我动一下都恨不得马上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接到一通陌生来电，是医院打来的，杨翠芬撞到脑袋住院了。
我火急火燎赶过去，杨翠芬脑袋里有淤血，已经送进ICU了，需要尽快动手术。
我没有钱，给亲戚们打电话，也没人愿意借。
无奈我只能把老家的房子贱卖了。
杨翠芬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心中落下一颗大石。
她救我的事，还清了。
12.
第二天杨翠芬醒了。
我坐在病床前一边剥橘子一边问她：「李耀祖推的你？」
杨翠芬偏头不看我，也不说话。
我知道我猜对了，但我懒得多说。
突然胃里一阵翻绞，鼻子涌上热流，我不想杨翠芬看见，放下橘子匆匆朝洗手间跑。
鼻血哗哗的流，我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曾经合身的衣服变得空荡荡，脸凹下去，白的发灰，浑身上下都透着腐朽的气息。
我没待太久，我欠的恩还没还完呢，要快点才行。
浑身发软，我只能扶着墙慢慢走，到拐角时突然从旁窜出一道黑影将我压倒，对着我拳打脚踢，边打还边骂：「表女子！贱人！赶紧还钱！」
耳朵一阵嗡鸣，血又流出来，我张嘴想求救却发不出声音。
恍惚中我只听到有人大喊：「报警！快报警！」
等我被人扶起那人已经没影了，但我清楚知道他是李耀祖。
扶着我的人惊慌失措，「哎呀你流血了，医生！有没有医生？她被打流血了！」
闻声赶来的是张熟面孔，给我检查的那位医生。
他扶着我往诊室走，简单处理好后他劝我，「小姑娘，你还年轻，要积极治疗啊，虽然肿瘤是恶性的，但还没到晚期，好好治还是能多活几年的。」
我笑笑，说：「不了，我不是很想活太久，您帮我开点止痛药吧，最近疼的厉害。」
医生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让我去拿药。
我谢过他起身开门，门外，杨翠芬堵在正中间，一脸呆滞。
「医生，你说我女儿她怎么了？」
医生讶然，「你是病人家属？」他目光在我俩之间打转。
我摇头，示意他别说。
他尊重我的意愿，一个字都没说，让杨翠芬问我。
我默默往病房走，杨翠芬跟在身旁叽叽喳喳。
「我刚才都听见了，医生说你得了癌症，你怎么不治啊？有病为什么不治啊？」
「没钱。」
「怎么就没钱了？我那手术费拿去治不行吗？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我停下，侧头看着她笑。
「你不是经常念叨我肺炎你怎么救我的吗？现在我还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说完我走进病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银行卡塞进她手里。
「当初给你三十万，这里还有二十万，你只养我到十八岁，够还了吧？我不欠你的了吧？」
我死死抓住杨翠芬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我不欠你的了吧？啊？」
杨翠芬哆嗦着跪坐在地上，「不欠，不欠，你不欠我的。」
我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多年来郁结的气，瞬间烟消云散。
13.
杨翠芬叫我去住院，我不肯。
好不容易还完她的债，我才不要再欠。
现在我就只剩下欠房东的半年房租了。
我找到个穿玩偶服引流的工作，一天就赚了400，这样只要半月就够了。
我喜滋滋回家，在门口遇到房东，他正在跟杨翠芬吵架。
说是吵架也不尽然，是房东在破口大骂，杨翠芬跪下在求他。
我迎上去问怎么回事。
房东拉着我怒气冲冲上楼。
进来楼里我惊呆了，从一楼到我住的三楼，几十户的房门都被红油漆喷上「贱人」、「去死」等字眼。
「你自己看看我的房子被糟蹋成什么样？罢了罢了，那半年房租我不要了，今天你就搬出去。」
杨翠芬还不死心，一个劲求房东，「你行行好别赶我们走，那些人瞎说的，扶扶没霸占拆迁款，房子本来就是她爸留给她的。」
我觉得丢人，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简单装几件衣服就走。
杨翠芬顾不上纠缠房东，哭着追上来。
「扶扶你去哪里？你等等妈妈啊！」
我不想等她，加快脚步。
突然一个壮汉拦住我，举着手机对着我的脸，「家人们这就是独占拆迁款，虐待亲妈的白眼狼，来小红心点一点礼物走一波啊。」
他在直播。
我能看到弹幕在骂我，满屏都是*号，可想而知骂的有多脏。
我不想再忍，上前一步抓住壮汉，直勾勾盯着他和镜头。
「是李耀祖拿走全部值钱的东西，把农村的老房子丢给我，怎么现在看房子拆迁了想来分一杯羹？李耀祖你要不要点脸？」
我打开手机调出当初杨翠芬骗我聊天记录，还有转账记录，以及那天半夜被杨翠芬转走工资的记录。
我又甩出癌症确诊单，怼到镜头跟前。
「看见没有，你们眼中的受害者，是为了给老婆买金镯子偷亲妹救命钱的下三滥，一帮蠢货！」
我大叫着扑向壮汉，「你们不是让我去死吗？来啊，我就在这里，有胆就动手啊！你们这帮杀人犯！」
壮汉被我疯癫的模样吓到，狼狈逃走。
我跌坐在地上，畅快的哭出声。
杨翠芬拄着拐姗姗来迟，抱着我一直说对不起。
我说：「不用说对不起，以后离我远点就好。」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14.
在网吧包夜对付了一宿。
我把从小到大的遭遇都发到网上。
我爸死后签的财产分配协议，他用我的积蓄买房的记录，偷我钱买金镯子的记录，工作后我每月给杨翠芬打钱的记录，统统都发上去。
最后我还曝光李耀祖在医院打伤我的事，我虽然没证据，但我相信会有人发的。
因为李耀祖那条热搜讨论度太高，我一发出去就获得百万流量，李耀祖的评论区沦陷，他终于也尝到被追着骂的滋味。
【我去这哥也太恶心了，知人知面不知心。】
【什么哥啊，这是仇人吧，怎么能这样欺负妹妹，呜呜呜妹控看不得。】
【麻了，又被当枪使了，以后再也不随便站队了！】
【都说让你们别急着骂偏不听，脸被抽肿了吧？没脑子的蠢货们。】
【呜呜呜好心疼姐姐，她得癌症了是不是快死了啊？有没有懂的人说一下。】
【你们别被骗了，那女的没准是伪造记录诬陷她哥呢，哪有人会蠢到去医院打人。】
【那天我在医院，小姐姐确实被打了，视频上传到主页了，你们自己看吧。】
【我找朋友对比过了，打人的就是李耀祖本人，太不是东西了！】
【警察管不管？不管我可线下去捶死叉烧哥了！】
【捶死+1】
【捶死+1】
【捶死+1】
X县警方：【日前接到群众报警，目前李某祖已被拘留。】
看到李耀祖被抓的消息，网上一片欢腾。
杨翠芬看着警方的留言欲言又止，我只当没看见。
15.
杨翠芬几次让我跟她走我都拒绝了。
我们之间的债已经清了，没必要再联系。
白天扮成玩偶发传单，晚上就在网吧过夜，半个月后终于攒够房租还给房东了。
捏着仅剩的二十块买了一碗麻辣香锅，以前我很喜欢又香又辣味道又重的菜，现在却觉得索然无味。
但我还是机械的往嘴里塞。
吃完结账时，我才注意到中午有一条银行的入账短信，两万多块，落款是前公司。
打电话给以前的上司问怎么回事，他沉默片刻，「辞退补偿，放心拿着。」
我有钱了，终于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
16.
我去旅游了。
趁还能走得动，我想去爬山。
杨翠芬像狗皮膏药一样远远跟着我，时不时伸出手虚空抱一下。
我只当看不见。
老家县城也有一座山，山顶有座庙，每年清明人们都会去庙里给祖先上香，我家也不例外。
上山的路很陡，李耀祖哭闹着不肯走，杨翠芬就一路背他上山。
我拎着纸钱元宝，拄一根路上捡的树枝，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走的慢了，杨翠芬就在头顶大骂，「李扶你走快点，磨磨唧唧干什么呢？」
每年清明，鸟语花香的美好时节，我只配在后面看他们母慈子孝。
有一年我追赶他们的时候不小心扭伤脚，纸钱撒了一地。
杨翠芬看都没看我肿成馒头的脚，反而怪我贪玩撒了纸钱，祖先知道了要怪罪。
那年我没去山顶，独自在半山腰坐了一天。
现在我自己也可以很稳的走到山顶了。
17.
从山上下来已经是晚上了，这个城市的夜市很出名，我想去逛逛。
夜市上人来人往，全国各地的美食都有，我拿了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啃。
杨翠芬拄着拐杖跟着，一个劲念叨，「扶扶不能吃那个，你胃不好，我们不吃了好吗？」
我没理她。
小时候去赶集，人也是特别多，李耀祖看见什么都想凑上去看，杨翠芬怕他走丢，像老妈子一样紧紧牵着，买这个买那个。
我费力提着买好的东西跟在他们身后，生怕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
有一次李耀祖在等爆米花，我看着旁边的糖葫芦摊流口水，央求杨翠芬买一串。
李耀祖听见了狠狠推我一把，「不许给她买！我的钱不许给她花！」
他双眼充血，呼吸粗重，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浓浓的恨意。
杨翠芬心疼的搂住他，「好好好，不买不买，乖宝不气，来吃爆米花哈。」然后哄着他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散落一地的零食玩具，忍不住哭出声。
突然一串糖葫芦出现在眼前，我抬头，糖葫芦摊的老板拿着糖葫芦，心疼的摸摸我的头，「乖乖不哭，奶奶请你吃。」
那是我吃过最甜也最苦的糖葫芦。
现在我可以买好多糖葫芦，想吃多少都行了。
18.
身上越来越疼，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了。
我知道，最后的时限快到了。
我来了海边，坐在沙滩上，远处有小孩在堆沙堡，还有人在抓螃蟹。
我也想去，可是已经抬不起手了。
海浪拍在沙滩上，带着我的思绪回到过去。
中考择校后，许是觉得愧对我，爸妈破天荒说要带我出去玩，问我想去哪里。
我想了想，「我想去看海，想堆沙子，抓小螃蟹！」
他们答应了。
然而出发前夕，李耀祖吵着要去迪士尼。
他们尴尬的看着我，「扶扶啊，要不去迪士尼吧，你们这个年纪不都喜欢吗？」
「也行，那我不去六中了。」
杨翠芬瞬间变脸，第二次没依着李耀祖。
然而当天夜里李耀祖就从二楼跳下去，被救起后他愤愤冲我大吼。
「你滚！我讨厌你！凭什么你考的好就可以霸占我的爸爸妈妈！你去死！去死啊！」
杨翠芬心疼的抱住他安慰，「宝贝不哭，我们去迪士尼，去迪士尼。」
我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为了李耀祖我连鞋都没顾上穿，他却让我去死？
「我不去迪士尼，李耀祖我讨厌你！凭什么你考200分我就得陪你去上六中，凭什么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唯一的愿望都要被你破坏！你才应该去死！」
啪！
杨翠芬的手还在发抖，她赤红着眼愤恨的看向我。
「李扶！你非要把这个家拆散吗？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一点？早
知道你六岁那年我就不该救你！」
我还是屈服了。
李耀祖一家三口去了迪士尼，回来时却只剩两个人，我爸为了接住从滑梯上跳下来的李耀祖被砸到头，连医院都没坚持到就死了。
杨翠芬浑浑噩噩好多天，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你不拦住我们？」
她捏着我的肩膀，越来越用力，「为什么你不去看海了？为什么？去看海你爸就不用死了啊。」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很悲伤。
记忆里我爸总是唯唯诺诺，他知道杨翠芬对我不好，却总是告诉我，「你妈一个人照顾一大家子不容易，你多体谅她。」
我从来没有不体谅他们，是李耀祖不体谅，可他们永远看不明白。
看海是我的执念，我一直都想像海一样有包容万物的胸襟，这样就不会因为被忽视、被放弃感到痛心。
现在我看到了，它正用温暖的手抚过我，带我去往极乐。
（正文完）
番外一·杨翠芬
从屋顶上摔下去的时候我突然很害怕。
我经常看到孩子养大后不管父母死活的新闻，要是摔断腿还不知道要被怎么嫌弃。
我打电话给耀祖，平时我最疼他了，这次受伤也是为了给他媳妇买金镯子，他肯定不会不管我。
然而不管怎么打他始终都不接。
我有些慌，给扶扶打，她让我找耀祖，然后挂了。
我很生气，我可是她妈，我都受伤了她居然一点都不担心，还推卸责任给耀祖，真是白眼狼。
跟亲戚朋友打电话把这事说了，我就不信她真豁得出脸不管我。
晚上扶扶终于来接我了，只是她就给我买了两根破拐杖。人家都有轮椅，就我用拐杖，那我多没面子。
我才说一句她就又让我找耀祖，真没良心。
她那房子又破又小，都没耀祖家洗手间大。
我就抱怨一下，她居然提我给耀祖买房的事，我是她妈啊，用她点钱怎么了？真是白养她了。
上厕所不小心拉了，好臭，要被熏晕了，算了留给扶扶洗，她衣服洗的比我好，肯定专业。
扶扶洗了，可她居然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还说那种话，谁教她这么跟父母说话的！
晚饭我不爱吃，让她换肉，她居然摔筷子，怨我不懂感恩，心太难受了。
不过她那几句话怎么有点耳熟，在哪儿听过呢？
耀祖来电话了，正好跟他说我要搬过去。
他要金镯子，不给就要打掉我的大孙子，哎哟喂活干砸了我上哪儿给他弄金子去？
想跟扶扶要点，可她不给，还气我，幸好拿她手机看了，刚发了工资，我全转给耀祖了，然后把短信删了，这样就没事了。
李扶突然把我赶出门，我害怕的大喊，有人帮我说了句话，她居然直接把我丢给人家，还说我偷车偷金，她怎么能这样？
她把我送到耀祖家了，哼不想养我就直说，正好我也不想看见她。
耀祖说他要照顾媳妇生孩子，顾不上我。
没办法，只能回去找扶扶，敲了半天门她都不开，我只好睡在门口。
等了好久她才出来，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我没忍住说了两句，她就闹脾气来让我掐死她，我真的，心寒了。
扶扶失业了，她总这样犯错还不自知。
房东要涨房租，她直接答应了，真不懂变通，那房东都让她欠半年了，肯定是个心软的，多求求就行了。
哎孩子大了净知道败家。
耀祖今天买了进口水果和肉来看我，真没白疼他。
他说老家要拆迁了，怕李扶拿了拆迁款以后便宜婆家，让我找找房产证。
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估计李扶藏起来了。
我让耀祖先吃水果等扶扶回来，然后去给他炖肉吃。
李扶回来还买了饭。
正好耀祖待会儿就走了，我就拿过来给他吃。
没想到李扶突然发疯把饭扣到耀祖头上，还扬言下次要拿刀砍耀祖，哎哟我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被气晕了，李扶居然趁我昏迷偷拿我的棺材本！我说要立遗嘱都留给耀祖，她居然嘲笑没她工资多。
村里通知下来了，耀祖来拿房产证，可我还没找到，只能让他等李扶回来再要。
不过想到李扶上次的疯癫样，我还是把能打人的东西都扔了吧。
我怎么就漏了椅子了！我的耀祖啊，又受委屈了。
扶扶突然病了，她躺在床上乖乖的，懵懵的，我不由得想起她六岁得肺炎，她也是这样，看的我心都化了。
她以前多好，怎么大了就长歪了，没忍住又说了她两句。她居然说会还给我，她欠我的多了去了，拿什么还？
扶扶又失业了，她给我看了耀祖发在网上的话，说耀祖巴不得她死。
不可能的，他们是兄妹，是最亲近的人，耀祖只是太委屈了，开导开导就好了。
我去找了耀祖，让他给网友说清楚，他居然推我。
从医院醒来的时候，扶扶一边给我剥橘子，一边用嘲讽的语气问是不是耀祖推我。
我是为了她才跟耀祖吵架的，她居然这么不给我留面子。
我扭过头不想搭理她。
我以为她会哄我，没想到她跑了。
外面突然吵吵嚷嚷，有人喊打人了，我急的跑出去，远远看见扶扶被一个医生带走。
番外二·杨翠芬
我追过去，却在病房外听到扶扶得癌的消息。
她说，她不治了，不想活了。
她才多大呀，怎么好好的就不活了呢？我说破嘴皮子她都不听。
最后我急了，她才说是没钱。
我不信，有钱给我做手术，怎么就没钱治自己？还不是不想。
耀祖已经指望不上了，扶扶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可怎么办呀？
我哭着问扶扶，她突然笑了。
「你不是经常念叨我肺炎你怎么救我的吗？现在我还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她给我塞了一张银行卡。
「当初给你三十万，这里还有二十万，你只养我到十八岁，够还了吧？我不欠你的了吧？」
她死死抓住我的手，「我不欠你的了吧？啊？」
眼前的扶扶陌生的让我害怕，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马上要失去了。
我哭着说她不欠我的。
我叫扶扶去看病，她死活不去，还跑出去打工了。
偏偏还有人在出租屋泼油漆，害房东把我们赶出来。
出来的路上还有个坏蛋欺负扶扶，扶扶把他吓跑了，自己哭成个泪人。
我的扶扶她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原来她受过。
她把从小到大的事都发到网上去，我才知道她这些年有多痛苦。
难怪她不想活，都怪我，都是我害了她。
我看到警察说耀祖被抓了，下意识想求扶扶放过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扶扶又去打工了，短短半个月就还清房东的钱，我的扶扶真厉害。
扶扶去旅游了，她爬山的时候颤颤巍巍的，我生怕她掉下来，只好一直跟在后面保护她。
她还去逛夜市，买糖葫芦吃，她本来胃就不好，还乱吃，我怎么说她都不听。
唉！孩子大了啊。
扶扶去看了海，她穿着十块淘来的裙子，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活像个小公主。
我偷偷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然而下一秒，扶扶就消失了，无声无息的。
番外三·杨翠芬
扶扶死后没多久李耀祖就出狱了。
他出来的突然，没跟家里打招呼，回去发现他老婆跟别的男人纠缠在一起。
三个人打起来了。
男的被捅死了，他老婆被打流产送医院大出血也死了。
李耀祖被捅了好几刀，腰保不住了，治好了还得进去。
房子被拍卖赔给那两家。
忙活大半辈子，老伴死了，女儿死了，儿子成杀人犯了，我到底忙了些什么呢？
我拿着扶扶留的二十万在海边租了个房子。
平时就去捡捡垃圾，坐在扶扶消失的礁石上跟她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