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时推门进屋的时候,小哑巴竟然没在床上休息,而是在桌边吃着菜粥。
谢幽则站在离小哑巴最远的一面墙边,眼睛盯着墙上一幅画,像被罚了面壁似的。
屋里没人说话。听到开门声,小哑巴的眼睛默默从粥碗上抬起来,见到是她,又低下头去继续吃,也不说话。
谢幽转过身,对阑时笑笑。
阑时问:“又是冶先生的画?”
“嗯,”谢幽步履从容的往阑时这边走,“醉袖居里冶先生的画还真不少,看来吴掌柜选画的眼光与谢某不谋而合。”
阑时:“他买这些是因为便宜。”
谢幽眨了眨眼,旋即笑了,“都好,殊途同归。”
他说话间正好走到阑时身边,看到她手指包着药布,迟疑了一下。这姑娘昨晚被挠了几个血道子都没当回事,如今却包扎起来,定然伤得不轻。
正要开口问,阑时却把受伤的手负在身后,朝小哑巴那边看去,“这孩子好像已经冷静下来了。”
“嗯,醒来之后不哭不闹,送来东西就吃,要么就是彻底傻了,要么就是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你什么都没问她?”
谢幽脸上闪过一丝局促,声音也低了,“小姑娘受了这种委屈,我问……不合适吧?”
阑时想起刚进门的时候谢幽站得那么远,心里暗笑,从袖子里抽出谢幽的扇子递过去,“庄流说他直接回家了,这个给你。”
谢幽接过去。扇子拿在手,他整个人好像都舒展开了,就像插花到最后添上了小小一枝绿,一方景儿都跟着顺眼了不少。
不过阑时现在没功夫赏景,她努力放慢脚步,走到小哑巴面前坐下。
那孩子正好把最后一口粥吃完,抬头跟阑时对视。
这是阑时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抬头看人。那眼神与她平素懦弱麻木的姿态截然不同,虽然还掩不住内心挣扎的痕迹,但足够直接,也足够无畏。
阑时也不来虚的,直截了当道:“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小孩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出声。
“你想离开这儿,想要钱,或者想要谁的命,都可以告诉我。”
“我想,学武功……”或许是因为前一晚哭得太厉害,她声音有些嘶哑,嘶哑中隐约能听出原本的细弱,但语气坚定。
阑时眼睛亮了一下。那一瞬,她信了谢幽那句话的后半截——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她下意识回头看谢幽。姓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踅摸了一把凳子坐着,离她们不远不近。见阑时看他,他轻轻点了下头,二人心照不宣。
小孩见阑时没回答,手已经紧张得攥作一团,她看着阑时的眼睛,“我十六岁了,还来得及吗?”
阑时大咧咧一笑,“要像我这么厉害当然来不及了,不过想自保的话,还不算晚。”
“能自保就够了……”
阑时伸手倒了杯水,放在小哑巴面前,示意她可以说了。
那孩子把杯子握在手里,慢慢说起了她的过往。
从她有记忆开始,脸上就有那道胎记,秦婆婆总对她说,长大了胎记就会淡了,但是并没有。她长大,胎记也跟着长大,越来越深,越来越扭曲,像是个纠缠不休的诅咒。
在她的胎记蔓延到眼下那年,秦婆婆把她打扮成男孩,送到了京城的善堂。去善堂的路上,婆婆一直反复告诉她:“你一定要记住,从此以后,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是个女孩。”
她问为什么,婆婆摸摸她脸上的胎记,只说你记住就好。
她的确记住了,从此默默做一个丑陋寡言的小男孩,洗澡、擦身、如厕都避着人。到了十二岁那年,同龄的男孩都开始变声,只有她,声音还是细细的。善堂老管事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但什么都没说。他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许是知道这些孩子苦,总是竭尽全力的包容照顾。
那年的某天,她实在饿得厉害,偷了个包子,却被人当场抓了,随后,被逼着当众吃下了四十多个包子。她撑得喘不上气,脑袋里嗡嗡作响,以为自己快死了,可是并没有,一个姓程的官差救了她,把她送回了善堂。莫名其妙的,一切在那天突然有了转折。她找到了不说话的理由,那个姓程的官差隔三差五就会来看他们,带些衣物吃食,没过多久,她又找到了一个在春月楼帮工的活计。她不再饿肚子,可以捡客人吃剩的点心带回去分给大家,甚至还可以在春月楼宾客散了之后偷偷洗澡擦身。
日子似乎好了起来。她偷偷想,或许这就是老管事常念叨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吧。
到了春月楼的第二年,忘了是哪天,她给玉琵琶的房间送茶,屋里没人,那把金贵的琵琶就放在桌上。小哑巴顺手过去拨动一根弦,弦微微震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这声一响,她愣了一下,似乎玉琵琶最喜欢弹的那段《清无梦》里就有这个音,下一个音是什么来着,她脑海里默默哼着……鬼使神差,她拿起琵琶,学着玉琵琶平日的样子一点点摸索,磕磕绊绊的,竟真的弹出了个调来。
等她回过神,玉琵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
小哑巴赶紧放下琵琶,跪地垂首。玉琵琶却并未生气,反而一脸惊喜的把她拉起来,问她想不想学弹琵琶,她懵懵的点头。
从此,春月楼的头牌艺姬和最下等的小伙计之间有了秘密。小哑巴的天赋高得可怕,没过多久便学会了玉琵琶常弹的几首曲子,玉琵琶看着这孩子瘦小的身量,竟突发奇想,让小哑巴替自己去笼中弹一次。
那天晚上,十三岁的小哑巴换上了玉琵琶的衣裙,踩着青砖厚的鞋才和瘦小的玉琵琶差不多高,戴上面纱,进到笼子里,一曲毕,竟没有任何人怀疑,满堂喝彩。从此后,玉琵琶像是捡到了宝,偶尔累了倦了,想偷偷出去玩了,便会让小哑巴代替自己,从不吝啬赏钱。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计就像是玉琵琶的救赎,让她能从终年无休的日子里短暂的逃离,而小哑巴自然也乐得做这份差事,除了拿赏钱,那也是她唯一可以穿漂亮的女子衣裙的机会。
她们这样过了三年,除了老鸨,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而老鸨并不在意,横竖都是揽客赚钱,笼子里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个女人默默守着这个秘密,都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至少十年八年不是问题。
可是变故就那么毫无征兆的来了。
那天,玉琵琶月信不适,照例让小哑巴代替。小哑巴一曲弹完,从后面溜进走廊尽头的小屋,打算换回自己的衣服。为防有人发现她是假的玉琵琶,她换衣服的时候从来不点蜡烛,摸着黑偷偷换好。
可是这次,她刚关上门,黑暗中伸过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是好几只手。有的抓住她的胳膊,有的箍住她的腰。那些手很大,把她拖到床上,死死按着,她就像被钉在那儿,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她听到有人说话:
“我说什么来着,在这儿肯定能堵到玉琵琶,我盯她很多天了。”
“这小娘们整天装清高,这回我看她还怎么清高……哎,把灯点上,我倒要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点了灯,她不也看见咱们了吗?万一她去报官怎么办?”
“她一个婊子,报什么官?”
几个男人小声吵了几句,最后还是没有点灯。
她被人按在黑暗里,很快被剥去了衣衫。身体的痛苦让她异常清醒,虽然看不见,但她生了一双灵敏的耳朵,那三个男人的声音她很快就分辨出来,都是春月楼的熟客。第一个是程瑜,那个救过她的官差大叔的弟弟;第二个是周礼,绸缎铺老板的儿子;第三个是崔琼,总像个老好人一样的崔家少爷。只不过姓崔的似乎和前两个人不太一样,他一直在打她,打累了就掐她的脖子,她一丝气都透不过,恍惚间想起了当初被逼着吞下四十多个包子,那天,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惜没死成。不过这次,应该是真的要死了吧……
她听到外面下雨了,紧接着,一道闪电划过。
或许是因为黑夜和闪电让她的脸更显可怖,在她身上的男人惨叫一声,直接从床上掉了下去,另外两个人也显然慌了,她听到有人在骂,“什么鬼东西……崔琼,你他妈不是说是玉琵琶吗?老子要是落下毛病都是你害的!”
她听在耳朵里,哦,原来崔琼才是罪魁祸首……
越来越大的雨声中,三个男人落荒而逃。
她在黑暗里躺了许久,直到门重新被人推开,屋里亮起烛火,有女子惊呼。
是玉琵琶来找她了。
她们相处了三年,玉琵琶知道小哑巴是女孩,却不知道她是会说话的。玉琵琶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听小哑巴说话,竟是说出这样的遭遇。
小哑巴因为替她弹琵琶而被人欺辱,玉琵琶无论如何都难心安。她告诉小哑巴,她会杀了那三个人。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说话,小哑巴的声音越说越哑,她低头喝了口水,“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玉姐姐和程大叔帮我杀了那三个人。”
“他们是怎么杀的,你知道吗?”
小哑巴顿了顿,摇头,“他们什么都没告诉我,连那晚玉姐姐当众揭穿这件事,她也没有提前告诉我。”
“她也是为了保护你,才会让别人认为被欺负的是她。”
“是,也不是。”小哑巴摇摇头。
“什么意思?”
“她的确想要保护我,但还有一点,这件事只有发生在她身上,才会显得那三个人该死,”小哑巴往前凑了一点,似乎是为了让阑时看清她糟糕的脸,“倘若别人知道被欺负的是我,或许非但不会同情我,还会觉得他们三个吃亏了。”
阑时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一时接不上话。
她听到小哑巴继续说:“我这样的容貌,连被人同情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