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两百年前战乱,民间百姓以微势而聚,互通情报,扼灭杀机,共守太平,逐渐形成了平乘阁的雏形。起初这伙人大多是江湖散客,无门无派,暗河般潜在山川大地之下,随着年深日久,慢慢铸成筋骨,手也愈发伸得长了。直到连朝廷里都有了他们的人,龙椅上的那位终是坐不住了,下令清剿,几乎一夜之间,平乘阁的一切痕迹便消失得干干净净,此后的三十多年再无动静。
那次清剿比言则出生还要早些,他只在御京司积灰的过往案卷中看见过关于平乘阁的零星记载,寥寥几笔,甚至没有一个普通盗匪的记录长。他之所以能记住“平乘阁”这三个字,单纯是因为记性好。
如今突然听叶荷口中提到这个消失了三十多年的组织,言大人着实有些讶异。不过他表面还是八风不动,轻声问:“本官有所耳闻,不过这与吴姑娘有何干?”
叶荷露出与她稚嫩的脸格格不入的狡诈和得意,“这位吴姑娘其实不姓吴,而是姓张。”
阑时面皮毫不动色,脑子却飞快的转着:叶荷说她姓张,难道是知道自己和张涯的关系?可张涯又和平乘阁有什么牵扯吗?这间善堂里到底都是什么人?怎么会连他们的底细都一清二楚?
阑时的左手还握着刀,只这一瞬,她几乎已经把杀人灭口后张涯的逃跑路线谋划好了,耳中却听到叶荷继续说:“她的真实身份,是平成阁暗探,张灵籁。”
夏阑时无声的松了口气,看来和张涯没关系……
夏小寨主这些年的假身份不下十几个,每个身份自然也都有一个假名字,但唯独张灵籁这个名字不是假的,是确有其人。
那是约莫三四年前,夏阑时路见不平,想要救下几个被拐卖的小女孩,但那时她年纪尚轻,功夫也浅,一来二去,竟着了对方的道,被堵进一条窄巷子,差点连自己的小命都不保。那女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武功深不可测,行动如电,眨眼的功夫便把麻烦解决了。
阑时问她叫什么,她把手中长刀斜搭在肩头,眉毛朝上挑,一派威风凛凛,“区区贱名不足挂齿,在下张灵籁!”
阑时怀疑她是江湖话本看多了,不过开口还是客气的,“多谢张前辈……”
话没说完,张灵籁抢先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必言谢!”
“我是说……”
“不用多说,你的谢意我都收下了!”张灵籁再一次打断她,压根儿没让阑时说一句完整的话。
没等阑时再开口,这位女侠丢下一句“江湖再见”,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阑时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挠了挠头,“我是想说,咱们要不要去看看那几个孩子……”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张灵籁离开时带起的一小片灰尘。
阑时只好自己转回到关着小女孩们的破屋,把几个受伤的孩子带到医馆,付了诊费。医馆让她留一个名字,她一时没想到什么顺口的假名,于是随手写了张灵籁。
然而就是这一随手,竟给她带来了无穷的麻烦。在之后的几年里,隔三差五就冒出些莫名其妙的人把她当成张灵籁,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甚至还有人追杀她。也是从这些人口中,阑时慢慢拼凑出一些线索:多年前那个被剿灭的平乘阁其实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潜藏得更深了而已,而那位真正的张灵籁,应该就是平乘阁的暗探。
可是,即便她和张灵籁的确有些渊源,眼前这个长不大的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他们绑架了猴子,闹得御京司都来了,真的只是为了小哑巴的安危,还是早就另有谋划?
正想着,言则开口问她:“吴姑娘,她说得可属实?”
阑时眨眨眼,茫然得恰到好处,“言大人,平乘阁是啥?”
叶荷接口道:“你别装了,当初你救下的几个女孩其中就有我一个,我是亲眼看见医案上写着张灵籁三个字,你还想抵赖不成?”
这倒着实出乎阑时的意料,当时那几个小姑娘都是蓬头垢面的,有两个还被打得鼻青脸肿,根本看不出模样,哪怕是眼下叶荷就站在她面前,也无法跟她记忆中的某一张小脏脸对上号。
阑时突然觉得有点可笑,“这么说来,我应该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叶荷也笑,笑容比阑时还要深些,“我本来是想好好谢谢你的,所以才会到处找你的线索,可查来查去,却发现张灵籁竟是平乘阁暗探。我虽然是个小女子,却也知道什么叫大义,对于你这样的平乘阁乱党,即便是救命之恩,我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这冠冕堂皇的话,言则一个成天把正道公理挂在嘴边的人都快听不下去了,于是开口打断,“此处混乱,二位还是随本官去御京司走一趟吧。”
阑时苦笑,“言大人,我真不是张灵籁,我只是救她们的时候恰好被张灵籁救了,于是随手在医案上留了张灵籁的名字……”
阑时好多年都没说过这么实在的真话了,偏偏这段真话怎么听怎么像编瞎话……
言则:“吴姑娘还是先跟本官走一趟,是非黑白,自有分辨。”
没等阑时回答,路阔已经一大步挡在了阑时面前,“言大人,我们是来帮忙的,怎么还帮成阶下囚了呢?”
言则还是面无表情,“二位既然来帮忙,就请帮到底。事关平乘阁乱党,本官必然要严审。”
“严审?吴姑娘身娇肉贵,你给审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吴姑娘若是清白,自然不会冤枉她。”
路阔冷笑,“自古不缺冤死的鬼,言豁子,你也配说这种话?”
言则原本平静的脸色慢慢阴了下去。
当年言则的曾祖父被路家人打掉了两颗门牙,成了个豁子。从此,言家后辈儿孙哪怕是长了整整齐齐一排大白牙,在路家人口中也通通称为“豁子”。
这么个带着羞辱意味的称呼,原本路阔也只是私下在家过过嘴瘾,跟谢幽都很少提,今天突然当着言则的面说出来,无疑是在警告他: 不要重蹈你祖父的覆辙。
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言则只能在宽袖中死死捏着拳头才让自己保持冷静,他看着路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官问心无愧。”
路阔:“你最好是。”
不过嘴硬归嘴硬,涉及到平乘阁,往小了说是江湖组织,往大了说是乱党余孽,路阔自己也知道,他一个在朝将军,若是强行把人保下来,怕是要被那群言官扣上谋逆的罪名。
然而路小将军刚才强势过了头,面子架得太高,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台阶下,只好硬撑。
正僵着,身后“当啷”一声。转头看去,阑时手中的刀已经落在地上,那姑娘坦然的朝言则一笑,“言大人,小女子也想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跟你回御京司。”
言则点点头,顺手拦住两个打算上前的差使,“不用押着,让她自己走。”
俩差使互相看了一眼,转到叶荷身边,一左一右拎着“小女孩”的胳膊,把人提溜走了。
路阔还绷着脸,“本将军送吴姑娘去御京司,言大人不会反对吧?”
言则看都没看他,“随便。”
长长一串人从巷子里往外走,路阔和阑时走在中间,言则在最后。路阔偷偷问阑时:“我看你功夫不俗,你不会真的是平乘阁暗探吧?”
“路将军觉得我是吗?”
“不好说,就算不是平乘阁的,定然也是有来头的。”
“所以,查一查也好,我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总是叨扰谢公子,路将军肯定不放心吧?”
路阔被她说中了心中所想,干咳两声,“哪儿能呢?路某是担心吴姑娘的安危。”
阑时笑笑,“你最好是。”
醉袖居。
谢幽正闭目凝神,门被人推开,“唉,小谢啊,你还在这儿啊?我以为你走了呢!”
谢幽睁开眼,正看见吴钊黑瘦的脸。才见第二面,这自来熟的老头对他的称呼已经从“谢公子”变成“小谢”了。
谢幽赶紧起身施礼,“晚辈想等吴姑娘回来,还有些事要与她商议。”
“她啊,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出什么事了吗?”
“被御京司抓去了。”
谢幽一怔,下意识以为夏阑时没轻没重伤了谁的性命,“是善堂出什么事了吗?”
吴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就是那个阴凄凄的小姑娘突然说我家丫头是什么乱党,御京司那官儿就把她带回去了。”
“乱党?什么乱党?”
“好像叫……成……”吴钊微微仰起头认真想着,“叫什么成来着……”
谢幽试探着接口:“平乘阁?”
吴钊一拍大腿,“哎对!就是这个!”
谢幽更纳闷儿了,“平乘阁三十多年前就被剿灭了,吴姑娘还没到二十岁,她怎么可能是平乘阁的人?”
吴钊优哉游哉的抿了口水,“所以说,不用着急,她肯定没事儿,过两天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