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晚时，吴钊依旧一副呆傻模样靠着门槛坐着。
算上来的那个晚上，他已经在善堂待了两天两夜了。
有东西落在他身上，他抬手去摸，黏糊糊的。
抬头看去，正见头顶一只鸟正扑啦啦奔着夕阳飞去，显然，方才那坨新鲜的馈赠是来自这只扁毛畜牲。
吴钊撇了撇嘴，歪头看坐在他旁边的老管事，伸手把鸟屎蹭在老管事衣服上。
老管事先是一愣，低头看看吴钊抹上去的那一片脏污，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老脸皱出一叠褶子，却没训斥吴钊一句，只是忙不迭的回屋换衣服去了。
这老管事的脾气有点好得过分了，吴钊暗想。
其实不光是老管事，这整个善堂都透着一股不合常理的平静，平静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一个总是暗地里盯着他的小女孩，一个始终没有出现的小哑巴，还有入夜后一个接一个的噩梦。
他想起屋子里总是充斥着的那股奇怪的味道。他来的第一天晚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孩子们都没有醒，而他一个老江湖到了陌生的环境里不可能沾床板就睡着，更不可能一整夜的噩梦。
那味道八成是有什么迷药。
他这样想着，便留了心，晚间回到屋中，先行凝息闭气，缩在他的小床板上，脸朝墙假装睡过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屋子里孩子们的呼吸声渐渐归于平稳。
吴钊安安静静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终于等听到了木头床板“吱嘎”轻响，紧接着，是房门被人轻轻地开了又合的声音。
果然有人动了。
吴钊又等了一会儿，听见屋里再无其他动静，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
借着微薄的月光，他看到老管事的床铺上已经没有人了，孩子们睡的大通铺上也没有了那小女孩的身影。
他蹑手蹑脚地摸出去，刚迈出门便看见白天上锁的房间里亮了烛火。
吴钊小心翼翼地靠近，透过窗缝正好能看见那一老一小两个人的侧影。
那二人似乎正面对着一个人，老头微微朝前躬着身，手还向前伸，小声说着什么。可惜那人所处的位置正是他之前没能看全的角落。
吴钊实在压不住心底的好奇，轻轻将窗纸捅破一个小洞，把眼睛贴上去。
这回一清二楚了。
在他没看到的角落里，放着一把凳子，一个瘦弱的少年被绑在凳子上，而老管事手里端着一碗饭，正一口一口的喂他吃。
吴钊心底一动，这个小瘦猴八成就是阑时说的那个小哑巴，这孩子这两天一直被绑在这儿吗？
屋里的少年跟没了魂似的，目光呆滞的嚼着饭菜。一碗饭慢慢吃完了，老管事把碗放到一边，开口道：“你想好了吗？”
少年没反应，整张脸像是蜡塑的，眼都不眨一下。
小女孩开口了，“你想好了，要是还执迷不悟，就只能永远呆在这儿，我不介意每天来喂你吃饭。”
少年还是没动静。
“我看你就是失心疯了！蠢货！”女孩的声音尖利起来。
她这一怒，老头立刻唱起了红脸，“孩子，人这一世能有多少安生日子，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依旧是死一样的呆滞，这哑巴软硬不吃。
老头拍拍小女孩的脑袋，“走吧，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那俩人吹了灯往外走，吴钊立刻闪身躲进角落，眼看着他们又回了隔壁房间。
他飞快的冲到关着哑巴的房门口，心里默念着：“一，二，三……”
一边念着，一边从袖子里抽出根针去开门锁，只片刻便“咔哒”一声开了。他冲进去，黑暗中也来不及给小哑巴松绑，直接把他连椅子带人扛起来往外跑。
迈出门的那一刻，他念到了“七”。
他暗喜自己还没老，每次干活儿都能在十以内，耳中却听得隔壁屋里小女孩的声音：“那傻子跑了！”
紧接着是老管事的声音：“外面好像有动静，快去看看……”
然后是碎碎往外赶的脚步声。
吴二当家在黑夜里露出一点嘲弄的笑，在那二人出屋之前轻快的跃上院墙跑了。
事到如今，只能去醉袖居找夏阑时，想不被吴烬知道也不行了。
吴钊默默安慰自己，天底下哪有儿子管教老子的道理，要是那逆子实在不依不饶，就把罪过都栽赃给夏阑时。
想来这小隆山老老少少四位当家人也是够离奇，吴钊怕吴烬，吴烬怕阑时，阑时怕张涯，张涯怕吴钊，完完整整的一圈，怕是管子都写不出这么周全的制衡之术来。不过好在每个人都能在这一圈中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生存之道。比如吴钊，每次被他的逆子数落，就会把夏阑时推出去挡刀，而阑时每次被张涯训诫，便会拉她吴二爹去说情。
吴钊给自己打定了主意，便往醉袖居的方向去了。好在这少年是真的瘦，连人带凳子也没多重，吴钊没怎么废力便把他带到了醉袖居后院。
第一个看到他的是猴子。
猴子看到本该待在小隆山的二当家出现在这里，先是一愣，然后看到他背后背着把凳子，那凳子上还捆着个半大孩子。
猴子努力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眼花，脸上的肉抽了一下，“二当家，您怎么来京城了？这……杂耍的钱您也赚啊？”
吴钊瞪了他一眼，把身后的凳子放下，“这是抢回来的。”
猴子挠挠头，“二当家，大哥说了，到了京城，不干净的买卖不能做，您这样我怎么跟大哥交代啊？”
“少废话，小阑时呢？”
“姑娘出去了，还没回来。”
“烬儿呢？”
“也出去了。”
听到儿子不在，吴钊默默松了口气，“那正好，你先安排俩人把这小孩看好了，然后给我弄点吃的。”
“是。”
猴子看了看绑在凳子上略呆滞的少年，过去把他从凳子上解下来。
少年许是绑得太久了，腿脚无力，猴子只能扶着他走。一抬头，发现吴钊正往后厅的方向走去。
猴子突然想起后厅还坐了个人，赶紧开口要叫吴钊，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一个“二”字还没出音儿，吴钊已经到了走廊尽头，一转身拐了进去。
猴子吸了吸鼻子，默默的希望后厅那位公子一切安好。
后厅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幽。
他这几日到醉袖居实在频繁了些，用路阔的话来说，以后谢家的信鸽都得往醉袖居飞了。
虽是来得多，但是从来没消消停停的喝过一次茶，这回也不例外，杯子刚递到嘴边，门口便进来一个黑瘦的人。
那人约莫年有半百，一双耷拉眼扫了谢幽一下，只一瞬，他便笑开了，上前拱手道：“这位是谢幽谢公子吧？久仰久仰。”
谢幽忙起身回礼，却不知如何称呼对方，正要开口询问，那老头又道：“谢公子不认得老夫，小老儿姓吴，开这家酒楼的财迷是我儿子，那小混账是我姑娘，”
他对自己儿女的称呼倒是别致，谢幽浅笑，“晚辈谢幽，见过吴老先生。”
“甭客气，坐坐坐！”
吴钊几步便循着凳子坐下。他从善堂背着个半大孩子跑到这儿，着实有些口渴，便直接端起谢幽刚倒的茶一饮而尽。
谢幽也不说话，看着这老头无拘无束的模样，突然想到了夏阑时。他自然知道这老头不可能是她亲爹，但当年那孩子遭了变故之后，能被这样的长辈收养，她过得应该还算快乐吧？
他没来由的想对着老头说句谢谢，片刻后又觉得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于是收敛心神，伸手给这位吴老爹续上一杯茶。
吴钊始终是笑着的，“老夫早就听过谢公子的名字，今日可算是见到活的了！”
“吴姑娘和谢某家中小辈一起卷入这桩案子，谢某不得不时常叨扰吴姑娘，还请吴老见谅。”
“哎，我家小混账都惯坏了，她没欺负你吧？”
“吴老说笑了，吴姑娘是明事理之人，不会乱来的。”
“明事理？那你是没见过她混账的时候……”
谢幽心说我可太见过了，见她第一天就被她独家秘制的“昆仑觞”撂倒了……
余光瞥见有人影一闪，转头去看时，夏阑时已经坐在他们桌边了。
吴钊茶杯差点没端稳，“哎呦你吓我一跳！你轻功跟鬼学的？”
阑时拖着腮帮子看他，“你不在家好好呆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吴钊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我在家里发现一个宝贝，知道你肯定喜欢，特意给你送来的。”
“什么宝贝？”
“我让猴子帮你保管了，你去找他看看就知道。”
阑时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在善堂发现了什么，于是直接道：“你让猴子送过来吧，我懒得动。”
吴钊原本乐呵呵的脸色稍显严肃，“确定要在这儿看吗？”
阑时点头，“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