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幽这药试得漫长。
他专注起来谁也不理,一排笼子里装着耗子,他一个一个的拿药喂过去,话也不说一句。
期间巡城差使来过一次,倒不为别的,只是看谢家的院子一个劲儿的冒烟,以为是着火了。不过几个差使一看见路阔的臭脸,立刻老老实实的走了。
谢幽这么一上手,方伯伯就闲了下来。老头不敢打扰谢幽,偷偷凑到路元驰身边:“你这耗子干不干净啊?可别沾了什么疫病,我们家小爷身子骨本来就弱。”
元驰认真琢磨了一下,“应该干净吧,我看安和医馆的大夫都活蹦乱跳的。”
“你从安和医馆偷的?”
元驰:“安和医馆比别的医馆大,试药的老鼠多,丢几只也没人发现。”
方伯伯:“……”
路阔在旁边偷笑,余光却瞄见坐在一旁的“吴姑娘”。
阑时前一晚为了找踏春秋,又是一宿没合眼,眼下正坐在石桌旁,手托着下巴打瞌睡。
小谢衿倒是有眼力见儿,从屋里拿了个外套想给阑时披上。然而衣服刚搭上她的肩膀,阑时便睁开了眼,反手擒住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按在桌上。
但只那么一瞬,她便已清醒过来,手又立刻松开。
小谢衿被她的举动闹得一愣,“姐姐……我就是想给你披件衣服。”
阑时面色自如,丝毫不见尴尬,“抱歉,姐姐刚才做噩梦了,没吓到你吧?”
谢衿摇头。
阑时:“那就好,谢啦!”
她接过他手里的衣服裹在身上,重新歪在桌边睡去了。
她这动作一气呵成,小孩懵懵的眨了眨眼,看向路阔,“我小叔爷那么无聊的人,怎么会认识这么有趣的姐姐?”
路阔笑,“这不是你招来的吗?这就是跟你一起摊上人命官司的吴家姑娘。”
小谢衿又看了阑时一眼,神色有些失落,“哦,我还以为……”
路阔搭上他的肩,笑道:“怎么?以为你小叔爷终于老树开花了?”
谢衿点点头,“我从来没见过有姑娘来我们家,而且长得还这么好看,我还以为终于有人不嫌弃小叔爷的身份了……”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的谢幽放下药碗,不知从哪儿找了根木棒,照着一排鼠笼子“砰砰砰”的敲下去,老鼠们又惊又吓,吱吱哇哇的在笼子里发疯,谢幽的神色却更认真了,弯下腰仔仔细细的看老鼠们的反应。
路阔扶额,“衿儿啊,你这个小叔爷,很难让人不嫌弃……”
谢衿也看着谢幽,默默点了个头。
方婆婆买菜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四个男人从高到矮站成一排,正齐齐揣着袖子参观谢幽欺负耗子。在他们不远处的石桌边,一个姑娘正枕着自己的手臂睡觉, 任是谢幽那边耗子们吱哇乱叫,这姑娘却好像完全听不到似的,睡得酣甜。
方婆婆见怪不怪,一脸淡然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顺带着嘱咐道:“一会儿吃饭啊。”
小谢衿听到“饭”字,立刻屁颠屁颠的跟过去。
谢幽自然是没听见方婆婆的话,他已经半天没动了,始终盯着其中一只老鼠。
路阔觉得不对劲儿,走到他身边,那老鼠身下有一小摊血,正在微弱的蹬着腿,显然马上就不行了。
路阔拍拍谢幽的肩,“衾温,这是成了吧?是不是找到那味药了?哎?不过你这……”
路阔左右看看,发现了不对劲儿。别的笼子都被谢幽贴上了所用的药名,唯独这个笼子上什么都没写,“这用的是什么药啊?”
谢幽转过头来,“这味药不是我买的。”
“不是你买的?”路阔瞪大眼睛,片刻后转头喊,“方伯!方伯方伯你快过来!”
方伯一溜小跑,“怎么了?”
谢幽转身从放药的纸包中找出一包,那里面的药形似根须,色泽鲜红似血,“方伯,这味药从哪儿来的?”
老头一脸迷茫,“就是按您所写抓的啊。”
“不可能,这味药我根本就不认识。”
“啊?”
“方伯伯,您抓回的药比我写的多了一味,这味药我根本就不认识。我想着既然抓来了,便索性先试一试,但偏偏就是这味药试成了,这不可能是巧合。”
路阔在旁边插嘴:“衾温,你没写的药正好是对的,是不是说明你写的那些都不对啊?”
谢幽用后肘杵了他一下。
路阔赶紧说回正题,“有没有可能是药铺的伙计抓错了?”
没等谢幽说话,路阔就否定了自己,“抓错了也不可能就这么巧啊……难不成有人故意把这味药放进去,为了给我们线索?”
“不可能。”
这话是两个人同时说的。一个是谢幽,另一个是夏阑时。
路阔转过头,发现这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们旁边。他左右看看这俩人,“为什么不可能?”
阑时:“倘若真凶另有其人,就说明程瑾和玉琵琶当初主动暴露自己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凶手,他们已经牺牲了两个人,怎么可能突然给我们提供线索去查其他人?那不是自掘坟墓吗?”
路阔:“那……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的仇人给我们提供线索,想要借咱们的手对付这个真凶?”
这次,不光阑时和谢幽同时否认,连方伯都开了口,三人同时道:“不可能。”
路阔生无可恋,“你们这样显得我有点蠢……”
方伯温和的说道:“小将军,我们小爷要抓药这件事是今天一早告诉我的,我拿到他写的药方立刻就去了药铺,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更别说提前准备药混进去了。”
阑时接口:“况且,倘若已经有人知道了这么详细的线索,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暗示咱们?就算他不想露面,写封匿名信送到御京司,言则也不可能不追查。”
路阔听这个的也有理,听那个的也有理,最后叹了口气,“那你们说,这药是怎么混进来的?”
谢幽:“或许只是意外。”
“意外?”
谢幽看向方伯,“您去抓药的时候,有没有旁人恰好跟您一起?或者有什么人撞到您?”
方伯“哎”了一声,“好像还真有,您容我捋捋……”
方伯皱着眉,慢慢理顺思绪,“我去的早,到药铺的时候里面就一个男人,我刚进去他就走了。然后……我买的药多,两个伙计一起忙活,一个负责抓药,一个负责包起来,我就在旁边等,这时候来了个姑娘……”
阑时问:“什么样的姑娘?”
“哎呦,这……没细看啊,我一个老头子,总不能盯着人家姑娘看,但是听说话的声音,年纪不大。”
“然后呢?”
“然后她递了个条子过去,伙计说她买的药不多,就先给她抓了,她当时就站在我旁边,如果真是意外搞混的,可能就是那时候了。”
谢幽回头看了看笼子里的老鼠,“这药并非常见的草药,买的人不会多,问问药铺的伙计,他们或许知道那姑娘是谁。”
他话音刚落,阑时扔下三个字“我去吧”,然后“嗖”的没了影。
路阔抱着手臂,“这轻功可以啊,快赶上我了。”
路元驰:“我见识过,她比你强。”
路阔给自己找台阶下:“你看看她那小身板儿,她都不用轻功,风一吹也能飘走。我这么高大威猛,她肯定比我轻快啊!”
“她身法也比你好。”
路阔抬脚踹他,“她好是吧?那你跟她去,你以后就在醉袖居跑堂,别回来了!”
路元驰老老实实的挨了一脚,“不去。”
路阔心满意足,转回头问谢幽:“衾温,你说这吴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
“她年纪轻轻,功夫比我还好,你不奇怪吗?”
“不奇怪。”
“谢衾温,你之前不是怀疑过她的身份吗?怎么这几天反而不提了?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底细了?”
谢幽摇摇头,“真不知道,不过我们俩打了个赌,倘若我赢了言则,我问什么她答什么。”
“哦……”路阔拉了个长音,“我说你费这么大劲儿试药呢,我以为你又钻牛角尖了,敢情还是为了赢,哎?那你要是输了呢?”
“输了……”谢幽顿住了。
输了,她真的就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了吗?如果是这样,那她接近自己又是意欲何为?难道十年前夏家人死于乱城,她把这怨恨归到了谢家?但以她的本事,想要他的命如同探囊取物,完全不必等到现在。看她的言语神态,似乎并不怨恨谢家,那她的目的……或许比单纯的恩怨更复杂。
这样想来,输了,可能也未必是坏事……
路阔见他不说话,伸手搭在他肩上,“衾温,我跟你说正经的,我用不了多久就得去戍边了,你好好探探这个吴姑娘的底细,她若是真没有恶意,你身边能有这么个高手,我也放心了。”
“就算人家没有恶意,凭什么就要保护我啊?”
“我看她对你不错啊,再说,你谢衾温有才有貌的,差哪儿了?”
“我拖累你还不够,还去祸害人家姑娘?”
路阔搭在他肩上的手僵了一下,慢慢放下,脸也板起来,“谢衾温,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可懂事可体面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不悦让谢幽愣了一下。
路阔看着他,“谢衾温,倘若你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你需要我帮忙,会觉得是在拖累我吗?”
谢幽立刻明白他为何生气,不过还是答了:“不会……”
“那现在有什么区别吗?我交的是你这个兄弟,你是好是坏我自己有眼睛能看见,我赴汤蹈火是我自己乐意的,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可怜你吧谢衾温?我要是怕你拖累,我十年前就躲了!”
他越说火气越大,凶巴巴的掏心掏肺。
谢幽被训老实了,“嗯。”
路阔的火气还没消,“你小子听着,倘若以后吴姑娘愿意保护你,那也是因为她看到你好,因为你值得别人对你好,不是你拖累了谁。有人对你好就接着,这事儿有那么难吗?”
谢幽:“不难不难……”
“矫情!欠揍!”
“嗯,我欠揍……”
一身反骨的谢衾温突然乖巧起来,路阔原本一肚子的气话愣是被他这化骨绵掌打散,很快就发挥不出来了。
路小将军憋了一会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都给我气饿了!”
他转身往回走,“方婆婆,什么时候开饭啊?”
小厨房传出方婆婆的声音:“这就好了,进屋洗手吧!小爷也快别忙了,先吃饭吧!”
谢幽露出一点笑,也抬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