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接待室里静得出奇。
面对阿尔伯特提出这个‘致命选择’,似乎很难找出一个标准答案来。正如列车难题一样,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会酿成无法挽回的结局。所以这种问题一般来说并不存在所谓的完美解决方案,它仅是留给哲学家们探讨的一个道德方向。
但它又和列车难题不完全一样,因为这其中尚且保留了一半的概率获得完美收场。如果将问题化简,它就变成了抛硬币,既然谁先抛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那问题瞬间变得毫无意义。
长久等待之后,阿尔伯特应该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于是又补充了一个附加条件。
“好,那我现在继续设定,假如两个盒子里存在至少一个炸弹,那么这枚炸弹是有定时装置的,只不过我们不清楚它什么时候会触发。可能就在下一秒,也有可能是几万年甚至更久远。”老人说着,慢慢看向他的眼睛:“没错,这个条件加上去就更贴合事实。”
定时装置?老人如果仅仅想逼自己快点回答,自己倒数几个数就完事了,实在没必要设定这样一个条件,这样一来问题性质就彻底变了!
而且贴合事实又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弗朗索瓦额头慢慢出现几颗冷汗,看来自己已经无法逃避质问,但在此之前他还想确认一件事。
“先生,我想知道,您设定的这个场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阿尔伯特本不愿回答,这样就相当于暴露了意图。但他还是摇了摇头,继续补充道:“你不清楚我身后有没有人,但你自己的背后,有无数条性命等待你做决定。”
直到此刻,弗朗索瓦猛然瞪大眼睛,他已经知道老人是在比喻什么。
这果然是一场测试,他在等自己的表态!但弗朗索瓦并不清楚,自己就算说出了老人想要的答案来,他难道真会一改之前的拒绝态度吗?
杂乱的思绪充满脑海,此刻弗朗索瓦已经不知道该先想哪个,但老人此时为了烘托气氛,已经在手环上设定了一个秒表,急促的滴答声逐渐传来。
“每多等一秒,就有可能永远丧失主动选择权了。”阿尔伯特的语气其实很缓和,他却感觉像有一把刀子架在身上,逼他赶快说出答案:“沉默不是选择,只是在增添不确定性。”
弗朗索瓦本打算好好思索一番,到底怎样的答案才是老人愿意听到的,如果这样做究竟能否讨好他?但从阿尔伯特的眼神中不难察觉,今天只有告诉他一个内心真实的答案,才算是唯一的‘讨好’手段。
随着秒表的滴答声回荡在房间内,他总算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先生,我想好了。”弗朗索瓦咽了口唾沫,随后深吸一口气:“我会选择抢先打开。”
阿尔伯特只是点点头,但仍旧保持沉默。他关闭了手环上的计时器,并真的抱出了一个小盒子,不过这个盒子里肯定没有炸弹,只有一叠写满诗歌和数字的纸张。最上面那一张则是经过反复演算后的谜底。
短短几行字,弗朗索瓦差点惊掉下巴,那个叫‘魏俊’的男人再次让人出乎意料。
“你没有骗人,我们现在遇到麻烦了。”阿尔伯特拿出那张纸,用力揉作一团。弗朗索瓦还是头一次见到老人如此焦躁,这位元宇宙的掌舵人已经无法像以往那样冷静。
“所以,您有怎么打算?”尽管二人现在已经彻底坦诚,但弗朗索瓦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以老人刚刚的提问来举例子:“他们有了盒子,我们如今甚至还没有打开盒子的机会。”
此时阿尔伯特的面容几乎凝固,像是在思索一些极为深奥的问题,又像完全停止思考,仅仅坐在原地发呆。
终于,老人重新合上盒子,笃定地说到:“现在没有,但很快就会有。”
弗朗索瓦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他像是一根彻底松弛的皮筋,瘫软地靠在椅背上。他本以为这段时间以来都是在对一个老顽固白费力气,没想到阿尔伯特还是主动做出了选择。
这么想并不准确,他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是魏俊的第二条消息,可能今天也绝不会有机会踏入媒塔大厦,那到时候就只能以一种极为难堪的方式去威逼老人做选择了。
想到这儿,弗朗索瓦再次松了一口气。幸好今天自己忍住了一时冲动,没有率先亮出那张所谓的底牌。因为一旦被老人知道这件事,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清的罪行!
只要阿尔伯特看一眼这个数据模型,他肯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没错,阿尔法原型机的核心迭代数据已经从纸张上做成了数据版。这是来自上世纪的可怕智慧,只要假以时日,它真有机会被那群半吊子工程师复原出来。
不过那毕竟是一段给世界带来灾难的不堪历史,复原阿尔法就相当于对全世界宣战。所以弗朗索瓦当然没有打算真的去复活一只恶魔,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与阿尔伯特平等地站在谈判桌上对话,用鱼死网破的方式逼他就范。
他甚至连对话时的台词都想了无数遍,只希望阿尔伯特能交换条件。但这终究是饮鸩止渴的反人类的行为,只能用愚蠢可笑来形容。
对啊,把全人类作为人质,去要挟一个英雄拯救全人类。可笑至极,却别无他法。
因为这就是任何博弈中所必须的筹码,也正如他一直以来希望的那样,只有地球也掌握了超级智能,才有机会在未来可能面对的一切变数之中立足。
大概是由于刚刚过于紧张的情绪,弗朗索瓦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深吸两口便掐灭掉,随后又站起来恭恭敬敬给老人鞠了一躬。
“您只要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晚辈一定替您鞠躬尽瘁。”他说着打开手环,已经开始为这个超级工程做谋划:“只要您开口,我会在一星期之内想办法让各国元首协同撤销相关国际法令,并且也会为这件事的保密工作贡献出所有力量。”
“看来你也知道,此事必须暗中进行,但长远来看,实在显得困难重重。”
阿尔伯特此话不假,地球目前对火星来说既然属于信息透明,那要启动如此重大的项目,对方必然能收到风吹草动。这就牵扯到老人刚刚举的例子,如果自己手中有这个威慑,对方虽然暂时没有,却已经开始建立这样的威慑,可想而知火星AI会不会也选择鱼死网破。
弗朗索瓦如今算是明白,为何当初火星要彻底切断与地球的联络,在形成完全闭塞的信息隔离后,地球方面就很难得知他们已经拥有超级智能,但他们却很清楚,地球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下,已经从舆论、法令、道德认同等等方面杜绝了威胁产生。
所以这件事只能作为另一个绝密的工程来进行,而弗朗索瓦恰好干过不少类似的事。
“好了,情况既然已经告知你,你肯定很清楚它的难度。我们现在都还没有开始统筹,完成如此体量的世纪级工程究竟需要动用怎样的社会力量,包括保密失败之后该如何向大众解释,该如何与火星方面交涉……所以现在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做准备。”
“但它必须尽快开始,就像您启示我的那样。”弗朗索瓦说着,忽然也给自己的手环上设定了一个秒表,刚才那种紧张急促的氛围再次袭来,只不过二人心里都清楚,这次不再是什么炸弹比喻,而是两颗星球之间要来真的了:“从此以后,直到它竣工,我会每时每刻听到滴答声的催促。”
“我想起安集家乡的一句老话‘道虽弥,不行不至’,现在是时候开始了。”阿尔伯特活动着肩膀站起身来:“对了,你那个小跟班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他好像对这事很感兴趣,之后叫到我的团队来吧,就不说出一份力了,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您指的是,杰弗逊?”弗朗索瓦点了点头:“放心,那孩子做梦都想替您效劳,只是这次…哦,只是上次在您这受了点打击,现在说不定泡在哪个酒吧一蹶不振。”
弗朗索瓦松了口气,杰弗逊现在正在摆弄阿尔法的数据,这种秘密绝不能说漏嘴了。
但下一刻,阿尔伯特却以一种奇特的眼神看过来。
“你在说谎。但我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隐藏的?是怕我挖走你的人才?”
弗朗索瓦一阵惊愕,他怎么知道自己耍了心眼?
直到老人拍了拍手,墙壁裂开无数个微小缝隙,一排排偏振线圈探头从里面伸出来。弗朗索瓦大惊失色,这个会客厅,居然是一台大型测谎仪!难怪老人的眼睛始终盯着手环!
测谎技术是上世纪贝克斯玩剩下的,所以在这里出现自然不足为奇。原来他今天,包括上次所说的一切,都已经在人家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始终没有点破。弗朗索瓦浑身冷汗直流,幸好刚才老人向自己提问时都是实话实说,否则真不知此刻是什么结局。
“那我不妨再问你一句,如果我这次没有向你摊牌,那你手中的那张底牌,到底指的是什么?”老人的语气轻描淡写,看上去并没有真的在意这件事。
“抱歉,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不可能继续说实话了。”弗朗索瓦指着墙上的探头,露出一副难以捉摸的笑容:“您就暂时原谅一下,让我保守这个秘密吧。”
“有意思,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你忙去吧。”
弗朗索瓦点了点头,退出到会客室门口,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先生,我想请教一下。刚才您提出的那个假设,如果是您来回答的话…”
老人会心一笑,将探头都对准自己,慢慢答道:“如果是我,我不会出手。”
他说完将手环投影展示出来,指示灯是绿色,这句回答没有说谎。
“但您…现在已经出手了。”弗朗索瓦满头疑惑:“而且,我的回答和您正相反…”
“这就是我为什么同意合作的理由。”
阿尔伯特耸了耸肩,展示着自己满身上下的机械外骨骼。他如今垂垂老矣,即便像贝克斯一样,用克隆器官和各种义体再支撑几十年,未来依旧不属于他。
“无论是英雄,还是罪人,都轮不到我们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