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邻社区已经开放了半个多月,情况与阿尔伯特想的不太一样。
虽说对于套取信息这方面,他一开始也没有抱着特别乐观的心态,但双方参与者的表现差异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火星的交流员们一个个精神状态优秀,还能在完全遵守严苛的话题管控下保持高度活跃,几乎任何问题都可以对答如流,且不携带任何关键信息。
反观地球方面,这段时间里已经出现好几个网格员违反规则,他们或是不小心说漏嘴,或是过于字斟句酌,一直绷紧的神经反而出了岔子。好在每一段消息发送前都会有智能筛查过程,要不然没等套取到对方什么情报,反而是要自己先露出马脚了。
阿尔伯特对这个情况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毕竟硬件上或者代码出了什么问题他都可以立即解决,但人是没办法做到绝对准确的,只能让小冰对这些网格员多多进行心理建设和特殊的‘业务培训’,希望以后能尽量少出错。
他可能错误预估了火星基地的管理能力,如今这种情况看来,要么对方是实行军事化服从原则,或者如今的殖民者们都是令行禁止的忠诚追随者。总之正常人一般很难达到那种说一不二的精神状态,如果对方总能保持这种不出纰漏的交流水平,那还真不如趁早把这东西关停了,免得以后不小心惹出什么大麻烦。
因为对于火星来说,地球现在完全处于信息透明状态,他们可以和之前一样发送广谱信号,随时与地球上的任何人进行交流。只要他们愿意,甚至可以给地球进行宣传广播。当然,这种事如果堂而皇之做出来,那就是妥妥的外交事故,或者是宣战行为。
而友邻社区只相当于一个集中的情报机构,阿尔伯特只能尽量保证这些人不泄露自己身份,至于有关地球其他的信息,恐怕早就被火星获悉。
所以建立友邻网的初衷,就是为了获取火星殖民者目前的生活状态,以及看看有没有进一步套取情报的可能。但目前看来,他们受到的训练远非常人,套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当然,还有一种假设,是阿尔伯特最不愿去细想的。自从弗朗索瓦带着那封密信来拜访之后,关于火星超级AI的可能性,是全人类都需要做足功夫去面对的巨大心理挑战。
如果这些人都是一群AI,那事情就相当有意思了。
另一方面,随着交流逐渐深入,阿尔伯特也确实感受到火星科技的攀越。就从通讯方面举个简单例子,随着地火相位逐渐变动,但来自火星的信号强度却丝毫不减,如果他们在那种环境下也建立了如同SSE系统这样的全太阳系频散网,这简直就堪称工程奇迹。
但很明显,这并非什么基建差异,而是纯纯的技术碾压。因为对方甚至还保证了在火星冲日的情况下依然能中继传输信号,这已经不是地球目前的通讯科技能达到的水准了。如果到时候他们的信号真能直接穿过太阳,那就不是秀科技肌肉,而是像在向地球传达神谕…
当然,至少目前阿尔伯特是不相信这一点的,他身边的好几位天体物理学家都以自己的名誉打了赌,这种事最多只是火星方面口嗨而已,很快就能见分晓。
所以这段时间,包括阿尔伯特在内的一大批学者,都已经不太关心友邻网到底能有什么成效,如果以后一段时间还问不出任何消息,干脆把项目直接架空算了。
其实阿尔伯特有时候在想,很多人并不是害怕火星的科技已经多么厉害,而是怕掌握科技的那些人,是否还与人类属于同一物种。退一万步说,这些技术如果是用于友好协作,无论他们的社会已经进化到何种地步,那大家的未来至少都能看见光明……
比起那些专家们的担忧,安如现在反倒慢慢开始接受友邻网了。与之前的想象不同,这里似乎并没有那么无聊,当然,每次通话两百多秒的传输间隔依然让人难以忍受。
哪怕这个人的虚拟形象近在眼前,却像是在和一个反应超级迟钝的失语症患者交流,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用技术去弥补的硬伤。
不过她也在学着慢慢习惯这种感觉,因为这种沟通让她想起了几百年前,连电话都还未发明之前的那个时代。信件时代是人们逐渐萌芽浪漫的开始,文字都被提炼得十分精简有意义,还带着一种的诗意优雅。
于是有一段时间,她干脆开始与自己的通讯对象用诗歌交流,而在如今这种每秒刷新好几十个新闻热点的元宇宙里,那种体验已经在当下社会几乎找不出了。
其实无论交流方式如何,只要是对的人,哪怕中途要等几个月都不在话下。所以安如很庆幸自己能遇到一个有趣的‘火星人’,对方几乎什么话题都能接着聊下去,似乎拥有着无比丰富的人生经历,却又能始终保持着好奇和活力,丝毫感觉不到久经世事的垂老沧桑。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是不是在同时和好几十个人一起聊,自己眼前这个虚拟形象的背后,会不会也有一大群人在帮忙分析并现场写台词。联想到媒塔这些同样训练有素的网格员们,安如的怀疑也愈发深入。
不过,阿尔伯特后来直接否决了她的想法,因为火星上现在还不可能拥有那么大规模的殖民者。就算是克隆人,也需要强大的基础设施支撑,更何况他们现在实在没必要花费如此多的资源,去应付一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交流项目。
在得知这个答案后,安如当然更加激动和好奇,难道对方真是那种万中无一的‘全能型’天才吗?于是带着这种疑问,她之后的话题逐渐变得偏向私人,并且关心起对方的感情生活。
有趣的是,对方不仅很乐意分享恋爱经历,还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那些动人故事。安如能感受到这些故事的真实,但和往常一样,她惊叹于对方怎么能有如此丰富多彩的往事,甚至觉得有些事情仅靠人的一生是体会不完的。
这天下午,安如又兴致勃勃地连接到友邻社区,对方果然带来了一段新的爱情故事。她不得不怀疑,这人究竟是多情,还是完全靠着出众的编故事能力在哄自己。
直到这位名为玲玲的姑娘发来几首诗,安如不得不开始叹服,难道火星上真是一片容易滋生爱情的乐土?诗中那种期盼和渴望,那种对心上人的执着,绝对是拥有真爱之人才能执笔写就,她的那些故事看来并不是现场乱编的。
不过后来,玲玲又发来另外几首诗,听说是她现在的爱人为她写的。比起玲玲的非凡文采,这人的作品就让安如忍不住皱眉。倒也不是诗的格律或内容有多不着调,从技法上来说,至少算是合格的,甚至有的修辞算得上质量不错。但这些堆砌的抽象用词,奇怪而空洞的意象,都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果从情感来看,明明是写给爱人的抒情诗,她却觉得这些诗的主人正在经历一场持久折磨,或许是有不堪回忆,总之不太像那种彻底沉浸爱河的人。
当然,玲玲也做出了解释,她现在的爱人之前有过一些心理疾病,据说是人格分裂。而最近一段时间,也正是认识了自己,才得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得知了这个大前提之后,安如才算慢慢释然,她脑海里已经开始浮想二人从相识以来的种种场景,看起来火星社会在个人情感方面确实是热烈而自由的,她甚至开始产生向往。那是只有在地球那些最浪漫的理想主义者脑海里,才会出现的伊甸园。
每天几小时的通讯,就在一个个精彩纷呈的故事里接近尾声。而在挂断通讯前,安如也能明显感觉得到,玲玲对再次去见爱人那种急不可耐的情绪,简直像对方已经等待了好几个月那样,这实在很难不让人羡慕。
离开休眠舱,安如将刚才记住的那几首诗写了下来。说来也怪,这些诗与玲玲写的相比实在显得粗糙,却又有一种想让人去反复揣摩的感觉。
玲玲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写诗的高手,她为什么会对这些字句如此喜爱,难道仅仅是因为它们出自爱人之手?这其中会不会还有什么不太容易读懂的深层内容?
带着疑惑,安如头也不抬地看着诗句,不知不觉加入到媒塔员工的人潮,一起涌向餐厅。
正好阿尔伯特也在用餐,老人招了招手,见她如此出神于是又喊了两声,姑娘这才猛地一个激灵,一路小跑过去坐下。
“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阿尔伯特喝着蛋白液,忍不住侧目上去。
“哦,一份来自火星的浪漫礼物。”安如挥了挥手中的合成纤维纸张,这东西虽然昂贵,但在媒塔这种财大气粗的地方,也是随处可见。
她本以为阿尔伯特要拿过去慢慢品读,但老人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在意字句内容,反而一直盯着字里行间的部分留白,诗歌的排版好像有点奇怪。
“这是通讯对象写给你的?”阿尔伯特耸了耸肩,有些不明所以:“可惜我对这些东西不太敏感,这方面你得做我老师了。”
“哈哈,那也不至于,诗歌就像音乐或者画,或者吃东西。感受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也不可能被教会的。”安如嘿嘿一笑,夹了一块水培蔬菜放进嘴里:“您如果真的感兴趣,也可以试着去和他们多交谈嘛,反正我已经开始感受到他们的诚意了。”
“诚意吗?那可能还有点早,但我觉得像你这样,才算发现了友邻网真正的存在意义。”
阿尔伯特这话不假,他虽然之前有点后悔让网格员们去做这些虚伪至极的事,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强行维系着它。
“那您觉得,以后情况真会慢慢变好吗?”
老人微微闭目,略加思索后对她点了点头。
“其实从一个月前那第一首诗开始,我就觉得事情没有大部分人想得那么糟糕,怎么说呢?至少他们现在一如既往保持着人类该有的浪漫。”
“哈哈,我喜欢您这句话。”
“事实而已吧,若不是为了浪漫的理想,他们何须远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