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阳从来不知道沈水烟和季童的故事,她偶尔提起过,却从未完整的诉诸此事,他也从不过问,不是因为他并不关心,而是他在等着她对他坦诚相见。当她认为时机到来时,她一定会主动告诉他。
那个人始终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难解的结。
他们经过一阵痛苦的折腾之后,肖阳无比珍惜沈水烟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时刻,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找一个另外的时机告诉他整件事。
然而,她开始说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比我大一岁,像个大哥哥,一直照顾着我。”她停了一下,似乎在调整情绪。
“八岁时,他出国留学,每个月给我寄一封信,他把我称为‘我的小新娘’,说他是我唯一的新郎。”肖阳放在沈水烟肩膀上的手臂因为这个称呼而不自觉的轻微收紧。沈水烟转头,伸手放在他手背上,问他:“如果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肖阳摇摇头,说:“我想听你说下去。”
沈水烟便继续说:“他二十一岁时才回国,我当时在法学院读大三,他突然笑着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我根本认不出他来。擦身而过时,他拉住我的手臂,说‘你就是我长大了的新娘子吗?’”
“我被他吓到了,他拿出一张我们小时候的合照,伸手点了点我额头,说‘我再不回来,你就会被拐走了。’我到这时候才把他认出来。”
“在他身上,我一直是后知后觉的。所以我们经常吵架,我觉得他太冲动,太急躁,他觉得我散漫,对他不够用心。”说道这里,沈水烟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看着肖阳说:“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累积起来后,才会觉得无法跟我结婚。”
肖阳抱紧她,说道:“我以后都不会了。”
沈水烟往他身边靠近一点,接着说道:“有一天,他兴奋的回来告诉我,面试成功了,他一直想成为一名报道真实的记者,他不喜欢弄虚作假的行业风气,而在国外学的也是新闻记者专业。”
“我们很高兴,为了表示庆祝,去了一家刚开业的西餐厅。”沈水烟的声音开始显得有些混沌,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一种在记忆中摸索的状态。
“吃完饭后,突然有人拉着小提琴靠近我们,这时我才发现,餐厅的灯光和音乐都跟先前不一样,他突然向我求婚了。”
当时,季童笑着站起身,在众人注目下,在沈水烟身边单膝跪下,说:“我,季童,娶你,沈水烟,已经经过双方父母的同意,已经经历了两个心的验证,已经跨越了十三年的时间考验,和几万公里的距离考验。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我从小立定的决心,我娶定你了,你要嫁吗?”
沈水烟目瞪口呆,她朝季童怀里扑过去,笑中带泪的答应了他的求婚。
肖阳做好了倾听一切的准备,所以他压抑着这些话对他带来的心理冲击。最重要的是,这是一道他和沈水烟必须同时一起跨过去的坎,他无法逃避,也不能逃避。虽然会心痛,但跟身边这个女人比起来,他承受的轻的多。
他暗自庆幸,自己能够在她身边,听她说这些话。
“然后呢?”他问,声音轻柔。
“然后我们开始筹备婚礼,但是他非常忙,单位为他特意新开了一个专栏,先前一篇关于同性的报道令他声名大噪。也许是出国国的原因,他的见解总是独到得令我吃惊,我和他在一些事情上的看法会完全相反。有时候,我会怀疑,跟他结婚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但是他深信不疑,不管吵得多厉害,他都不允许我把婚姻牵扯进来。”
“后来,他报道了一件囚禁事件,这篇报道备受关注,一些领导甚至因此而丢掉了官职。”
肖阳问道:“一个5岁小女孩被上层人士囚禁在一间咖啡厅里的报道吗?”
沈水烟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是5个,是15个,而那只是被发现的人数,有些孩子因为承受不住摧残死掉了,被悄悄处理掉,而进入那间伪装的咖啡厅的,都是一些知识分子,其中包括律师、教授,甚至官员,它的私下经营,是经过默许的。”
“我看过那篇报道,当时很震惊,后来网络上有一个视频,是一位近五十岁的女士,诉说着自己逃出咖啡厅的经历。”
“对,那间咖啡厅存在了很长时间,很多人都知道,它的主顾其实非常多,其中甚至包括记者,但是没人敢报道。”
“真相公布出来以后,季童每一天都遭受到四面八方的攻击,公司里的同事明目张胆的嘲讽他,只有他们主编还支持着他。而我们的新家,经常会收到匿名恐怖信,晚上有人偷偷在我们门前倒垃圾和动物的残肢。我查看了小区的监控录像,将那些人告上法庭,他们才稍微平静一点。”
“但那只能缓和家里的情况,季童那边并没有改善,被事件牵扯到的人,或者他们的亲人不断到报社找他的麻烦,他几乎没有一天是可以安安静静度过的。”
“那段时间,他暴躁易怒,有时候会自言自语,问:‘我们的法制呢?言论自由呢?我们的记者都是这样活着的吗?’他会两眼无神的从沙发上偏过脑袋,看着我说:‘媳妇儿,跟我到国外去吧?在国外你能成为比这里任何人都厉害的人的。’”
肖阳知道沈水烟的回答,只要她年迈的父母还在这里,她就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沈水烟紧紧抱住无可奈何的季童,让他把头埋在自己怀里,他颤抖着,压抑着哭声。那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心疼这个男人,他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只是坚持了正义,而这,不正是生而为人最应该做的事情吗?
然而,他却在因此而备受责难。
那段时间,恶意报道的事件频发,不分黑白的群众将季童也归为这一类人,说他是“最会编故事的记者”,那位女性在网络上发出的视频,是唯一能够证明他的证据,只是那时候,这个男人已经深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了,至死,他都背负着沉重伤痛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