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卓方一抬头,他仿佛看到了老师就坐在跟前,他感到老师们对他的关怀是何等的无微不至,而这一切的爱意,虽然自己都无资格承受,可接下来,还得需要自己去勇敢面对每一天,感恩每一个关怀自己的师长和朋友们,在进入另一个自我调整期前,卓方才觉得老师们交给他的绝对不仅仅是那知识……
想着想着,他还是想到了心中的林湲。
“林湲……其实不管我如何调整、反思自己,也不管如何体悟、总结自己,这颗心告诉我,它忘不了你……”
合上书望着着山脚下苍郁的松林,卓方还是想到了她的女朋友林湲,他捂着胸口,头一缩,一丝微痛还是让他闭上了双目。
走着走着,那林湲又在一处木栏杆停了一会,四下也无人影,沉思了片刻,她拿出了一本书来。
“两宋,是千年中国文化登峰造极的时期,而这本笔记又是两宋三百年最好的笔记。你读了这本书,看一页,会有一页的奇观,读两页,就会有两页的惊喜,再读几页,你就停不下来了,总之看了之后,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这种阅读过程,宝——山——探——奇。”
想着卓方曾经跟自己说过的这段话,林湲又将这本《容斋随笔》拿了出来,如今看了第二遍的她已经读到第三笔。
“盘谷序云:‘坐茂林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醉翁亭记云:‘野花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殽野蔌,杂然而前陈。’欧公文势,大抵化韩语也。然‘钓于水,鲜可食’与‘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采于山’与‘山殽前陈’之句,烦简工夫,则有不侔矣。”
一个字一个读出了上面这段话,林湲就慢慢品味着其中深义。
虽说是简单的一句文字评论,可这段“韩欧文语”却让林湲觉得,若不是今日亲自登山览景,断不会体悟到这段话中,‘坐茂林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的文简意浓,而‘野花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的白描繁琐,至于‘钓于水,鲜可食’,那就越品味越足了……
“林湲,不论我如何理性地梳理自己,我终是还想看到你,我知道我不够成熟,说了那么多只念着让你高兴的甜言蜜语,可还是没有深入你的内心,体会你的感受,理解你的需要,守护你的真情。我一直认为你很简单,其实是我太简单,太幼稚,可如今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林湲,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么,如果你能感知到我的这颗心一直都在惦念你,请你也在气我怨我的时候,多想想以前我对你的好,行吗?嘟嘟,我真的很想你……”
早在高中时代,卓方跟那周问就开始探索求学之道了,在经史子集四大门中,他们泛滥追求,各自选取了适合自己的路途,从剖析朱子读书法,探寻文武之道,钻研《老子》《论语》,到建立朝夕学会,深入讨论《红楼梦》,他们做了很多事情,都在求个“道”字。在那个还未成年的青春期,他们已经算是早熟。上了大学,他们就以最快的速度,吸收了诸位教授的读书之法,不断融会,不断一路高进,天才,就是为道而生的。
在这么一个平民时代里,作为一个社会底层的还在求学的少年,卓方跟周问所做的事,所走的路,所求的精义,已然完胜这个时代的太多少年,以及这个时代的诸多弊症。
爱情亦是有道,可之前的卓方,只是自觉而又不自觉地在享受着爱情的美好。作为少先生,关乎爱情的诗词文赋,他讲了太多,但那不过是他天赋异禀,对爱情世界里的伤痛、离别、失落、寂寞等等悲剧要素,从一个矛盾的反方向来用心体会,用情感悟,用智剖析,虽然至情至性,可也因为他只经历了反面——爱情的甜美,便对感情世界的认识,不免失之空阔,落下无病呻吟之自省。
可如今,他才尝到爱情里的另外一面,陡然间他才发现,真真切切的体会和经历,比主观的想象和感受,更令他不敢轻易回想历代“伤心人”们是如何度过一个个思念、哀痛的时日的。
爱情里有道,有大道,求学求道,求爱也求道。以前简单的念想,不过就是尽心尽力,尽情尽意去爱林湲,保护她,照顾她,理解她,将来将她娶过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今自己却仍伤害了她,为什么,就源于对爱情认识不透,对林湲认识不透,对安静姝认识不透,对女人认识不透,对爱情认识不透,总之就像周问说的,还是对自己认识不透。仰望天际,他才知,现在自己所做的,所想的,所经历的,仍然是为整个人生的大厦做筑基的工作。
忽然他一转头,身子一撑,他就从台上跳了起来,抱着背包向广场的人群中奔去。
“嘟嘟,你怎来了?”
他此时好似飘飞过去的燕子,尽管行人往来,嘈嘈喳喳,可他还是穿行而去,偶尔擦到一个人,一句“对不起”没说完,他已经跃过去了。
心脏的跳动,根本供不上他此时全身的血液涌动,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白一阵黑一阵,像病不是病,如痴不是痴……
“嘟嘟!”
他一把抓住一个留着短马尾的女生的手,那背影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嘟嘟。
可女孩子一转身,脸色一惊,急忙抽开手,“你,你干嘛啊!”
“对,对,对不起!我……”
女孩苦着脸甩甩手,“痛死我了,你这人不能看清楚再,切!哦……”
看着女生苦着脸呻吟着,卓方说句“对不起”就直朝山下跑去。
林湲也走上了东陵广场,可卓方已经跑了下去,看着络绎不绝,人流如潮的游人,林湲还是打着伞去了广场后面那座僻静的书院亭。
时过九点,太阳已经很露出了凶相,拿出包里的一把折扇,她倚着美人靠,就轻轻摇起来。额头的汗珠薄薄的亮亮的,她捏着纸巾在额上点了点,经微风一吹,好不凉爽舒心。虽然有两对情侣坐在对面,不时的嬉笑着亲昵着,可她却视若无睹,尽管享受此际的自在和惬意。一双依旧炯炯有神的灵眸,纯净得如同这山中林下,潺湲而出的清泉一般。
林湲,一位单纯秀气,品学皆优的当代大学生,她没有大家闺秀那样的优雅,没有侃侃而谈那般的言辞,可她聪明内慧,从不妄加评议别人的是非。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助她做了几年大学里的主持,可这对她来说,只是锻炼胆子的工具而已。她有时文静的像块碧玉,只那一双水灵的眼睛,好似能看清周遭所有人的内心,即便他们极力遮掩,即便他们虽不说话。现在,她又无心地瞧了几眼对面打闹的情侣,看得自己嘴角微陷,欲笑不笑,不一会,她还是捧出了那本《容斋随笔》。
“唐太宗自临治兵,以部陈不整,命大将军张士贵杖中郎将等,怒其杖轻,下士贵吏。魏征谏曰:‘将军之职,为国爪牙,使之执杖,已非后法,况以杖轻下吏乎?’上亟释之。明皇开元三年,御史大夫宋璟坐监朝堂杖人杖轻,贬睦州刺史,姚崇为宰相,弗能止,卢怀慎亦为相,疾亟,表言璟明时重器,所坐者小,望垂矜录,上深纳之。太宗、明皇,有唐贤君也,而以杖人轻之故,加罪大将军、御史大夫,可谓失政刑矣。”
这段话,林湲看了好几遍,他也一直将卓方说的那句话:
“不可轻易疏忽此书的任何一个片段,毫不夸张地说,此书每段话都是宝贝,几与诸子经典可相媲美。”
人虽然恨,虽然想起他,自己仍恨得想抽他巴掌,可这句话林湲早已刻在了心间,读到第四遍,她恍然有悟。
“历代帝王治理天下,何其难,何其苦,尤其是驾驭群臣,更是不易,书中所说‘太宗、明皇,有唐贤君也,而以杖人轻之故,加罪大将军、御史大夫,可谓失政刑矣’,读之再三,不免感到作者的遗憾和哀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下事,都是这样的吗……”
待她读到“刘项成败”一节,那林湲就将书本合上了,闭着眼睛,任着清风从不远处吹来,拂过脸庞又吹将而去,脑海想到的全是高中时代那卓方、周问、贾安诸人在教室里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的画面,一年四时,四时只要在教室,这些人都会将历代故事演说起来,周围总是一圈一圈同学驻足良久,直到老师们的到来。她想到一次众人议论刘项争霸天下的故事,那卓方竟能将史记原话背上一大段来,以此论据,其他人也是言辞激烈,慷慨陈述,真可谓是同学少年书生意气,而如今却都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不知道他们现在做什么,曾经的一切,他们还记得吗?还留恋吗?
“卓方,你个混账!你死哪去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待我,我难道会不相信你吗?难道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吗……”
想着想着,将头倚在柱子边的林湲,满面通红,两眼紧紧闭着,不一会,眼角就湿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