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片刻,摇摇头,又喝了几口酒。”
说着李文一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烟,拍拍烟盒底,李文一伸去了手,“你抽吗?”
卓方急忙摇手,“谢谢老师,我不会。”
李文一边点着烟边笑道:“其实我到他那是有目的的,想了结一段陈年往事,说是往事,其实却还在他那颗心中,只是我那友人不愿面对。”
卓方只是盯着李文一,他却好似好久没跟人聊天似的,兴致倍增,语态也比平时更加温和了。
“他竟还是没忘当初那位谈了五年恋爱的班花。”
李文一在一方直径十厘米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头,抬眉一笑,好似回到了当年,“她叫何伊伊,伊人的‘伊’,那时的她,不算多么美,却有一种动人的妩媚和优雅,这在那个年代里,可是男孩子们心中的,哦,你们现在说的女神。“
卓方听了一笑,“老师,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吧。”
李文一摇摇头,“不是,我们是老三届。”
“噢!”
卓方双手一按凳子,稍起了身,将板凳挪近了李文一,“那时刚刚恢复高考。”
“我那时只管学习,因为我已经结婚了,而我的这位故人,比我小八岁,毛头小子一个,劲头足着呢,别人不敢接近她,他敢!”
李文一说得很是欣赏,弹了弹烟头,笑道:“而且公开表示,自己要追何伊伊,谁敢说个‘不’字,他就跟人拼命。”
卓方一笑,“我噻,老师,那,那女的多大了?”
“比他大一岁。”
“哦。”
“时代的浪潮朝前涌着,涌着涌着,已经毕业的我们都各自跑着各自的路,那何伊伊决定去南方看看,他自然要跟着,虽然两人吵闹了一番。可过了两年,何伊伊决定要出国,实现小时候渡船越洋的梦想。他急了。”
一根烟燃完了,李文一又接了一根,卓方满脑子只是想听后面的故事,一动不动,两只眼睛自然地眨着。
抽了几口烟,李文一没再说话,停了一会,他眉头一皱,“后来,何伊伊的去了美国,他留在了南方,五年的恋爱也就结束了。”
卓方想问又不好问,他以为故事结束了。
“可结婚十年了,在他心里,却仍藏着这个结。”
李文一说得很干脆,卓方却听得很迷糊,就像眼前这缭绕的白色烟雾一般。
“解不开,他也不告诉别人,只是在自己心里压着。我边吃边说着我那残存的关于他们俩的记忆。后来我才知道,我说的都不准确,可他又不愿打开记忆的闸门,可听我越说越起劲,他就又倒了一杯。果然呐,酒后吐真言,他被酒放倒之前,也帮我加深了对那何伊伊的印象……“
卓方越听,兴致越浓,因为李文一的语气,好似他刚刚开始讲这个故事一样。
“当晚,我把他扶到了家里,孩子都睡了,弟妹自然要照顾他,我啊非常不好意思,也就装喝醉了,可他妻子也没说什么话,还给我倒了热水。“说着李文一又回想起故人的妻子来,“那是一个非常善良而温柔的女人,话不多,让装糊涂的我非常不好意思。第二天,我没有给故人打声招呼就回了学校,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我说‘如果后悔了,就好好珍惜现在;如果不后悔,那就更要珍惜现在。’不多久之后,他就给我寄来了一封信。哎呀……”
李文一一声感慨,卓方就两手搓了搓大腿,心思李文一是个比较理性持重的老师,很少有这般真性情的感触,卓方来找他就是了看中这一点,看来今天李老师是真情吐露了。
“李老啊,打球去喽?”
门口几个中年教师吆喝了一声。
“你们先去,我过一会,这边有点事情。”李文一朝他们挥挥手,卓方赶忙起身,“老师,要不您老先忙,我下次……”
“坐坐坐!”李文直点手,“不忙不忙,打球机会多的是,来,喝茶。”
“谢谢老师。”卓方稍一俯身,端起了杯子,“老师,您也喝。”
“好。”
“喝吧。”李文一喝了两大口,灭了烟又继续着故事,“可我打开信一看,半天说不出话来。”
“啊?”
李文一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这是卓方第一次在李老面前感到呼吸有点困难。
“信上啊,他就把我走后那几天的事情,给我详说了一番。原来,那天晚上,他虽然喝多了,可脑子还清醒着,妻子给他擦了把脸,他就迷糊了过去,半夜里他就醒了,醒了就再没睡着。可妻子却问了句,‘你后悔吗?当初为什么没去找她?’他说自己当时脑子一嗡,依然装醉装哑。可妻子居然打开了灯,披上衣服坐了起来,要跟他聊天。沉默一会,妻子就将她所知道的全都说了起来……她足足说了有二十分钟。我那哥们,从头至尾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完了他就嚎啕大哭。”
“啊?怎么会这样啊?”
卓方也抑制不住了心情,“他还没忘记那个,那个何伊伊吧?”
李老点个头,“也许吧,可他妻子也没说什么,只是抱着他的头不停地拍抚着。他说那是他哭得最大胆的一次,却不成想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他说看到我的纸条后,呆坐了很久,空空的屋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回到书房,他仍是傻坐了很久,脑子里依旧在想他妻子的那句‘你后悔吗?’”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还没忘啊,真是……”
卓方摇摇头,再想说却说不出口,就继续听李老讲着故事。
“晚上回来,妻子一直不说话,他也没说。可等到半夜了,妻子又坐了起来。他问妻子怎么不休息?妻子没有回答,又催了几句,妻子就哭了。不管怎么问,妻子就是捂着鼻子哭,原来她正盯着对面的柜子,双眼朦胧地瞧着。拿着纸巾给妻子擦了擦,可妻子却说了句,‘那些照片你留着只是做纪念吗?’”
“啊?他还把过去的照片留着啊?这,这……”
李文一点了个头,又说道:“他回答‘当然’,可妻子却问了句‘你听说过同床异梦这个词吗?’”
“我天!”
卓方登时心下一凛,却看着李文一起身去倒水了。
“老师我来我来。”
卓方转身就要去接李文一手里的茶杯,可李文一却将他按回了凳子,“你坐你坐,我自己来。”
喝了几口水,李文一便继续着未完的故事。
“友人说,妻子是那种具有传统心性的女子,对自己的好,这辈子都回报不了,结婚十年了,她从没跟自己发过脾气,自己偶尔还使点小性子,而妻子只是默默的听着。他又极为坦荡的跟我说‘当初就是看到了她的这个脾气才把她娶回了家,成家后,也不想让她出去工作,一心想把她养在家里,生怕工作的不顺,以及人情世故习染了她。’”
一句话讲得卓方猛然一低头,咬着牙忍着笑,心想:“本以为只有自己会这么想,想不到还有很多男人也会这么自私,不!这么幼稚。”
“他当然也没有这么做,信中他说,‘因为她不是她,或许她也不该是这样,不,她不可能是这样。’他把妻子的默默付出叙述了一点,还说在我去找他之前,他早已认为生活就是生活了。”
“什么意思?”
卓方刚问,即刻又点了头,脸上一红,情不自禁地说道:“他心中还是想着那个何伊伊。”
“我那故人也是个文化人,那时靠自己自由撰稿,当时收益还不错。后来,信中他说妻子当晚哭得很安静,让他一时手足无措,一个成语,居然把他这个写过几百万字的撰稿人给难住了。“
卓方即刻想到了“同床异梦”这四个字,不觉心里一震,好生酸苦。
“结果妻子就回了一句,‘你心里还是想着她的,虽然你从来都不说。’他赶紧说了句‘对不起!’可听得妻子哭得更厉害了,信中他是这样描述的,‘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哭起来却仍然像个少女一般,你可知我心里有多难受了。我结婚前,就告诉过她,我心里住着一个人,可能一时难以抹去,你能接受吗?没想到,这一过十年,那个人却没能抹去。她只饮泣,我却无助。可她安静了,抽泣了几下,一句话也不说就躺下了。这一夜,我想了很多……’”
“我天!”
卓方忍不住憋出两字,“我觉得,我觉得好痛啊。”
李文一看了卓方几眼,“来,喝茶。”
卓方一口就喝完了,又给老师接了点开水。
“第二天一大早,他妻子就去上班了,他就把照片全都封存了起来,缠着的胶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可晚上他刚要上床,却看着那些照片全部都被妻子摆在了床头柜上。”
“为什么?”
“他妻子回了句‘你不用封着,真的想看,你可以随时看。’说着她就休息了。朋友不知该说什么,思虑再三,他还是把所有的旧事一点一滴地说给了妻子听。可听着听着,妻子睡着了,他却失眠了。“
李文一略一苦笑,却分明添了一丝轻松,”从这开始,他就说妻子变了,变得开朗了。他说自己很少跟妻子说多少心里话,一个单说一个单听,十年了,他自己才知道,妻子心里也藏个疙瘩……“
“当然没解开,这……怎么可能解开?后来呢老师。”
卓方像是在听电影,却感到如此真实而入情入心。
喝了口茶,一片茶叶溜进了李文一嘴里,蠕动几下舌头,他就拿过一张纸巾捏在里头,再喝几口他才努嘴问道:“你可能听懂?”
卓方十分确定地点个头,“嗯!只是,只是我得消化一下。”
李文一笑了,心思以他的年纪和阅历理解起来还是多少有些困难的。
“一天晚上,他把妻子她拉到书房,让她看看自己最近写的东西。结果,妻子看了三个多小时。见她那样认真,朋友就走过去说了句,‘我想把这份心思化成文字,书写一片属于过去的天地,这天地里,只有过去,只有美好,我想写出来,还要让你第一个看到。’”
李文一此时站了起来,抽出一根烟,卓方赶忙拿起火机给他点上,“他说妻子看自己的眼神,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只满心里充满感激和愧疚地说了句,‘苏兰,我想重新喜欢你一次,你愿意吗?’”